第八章 路遇兄弟
史泰隆千里尋師,走了不少彎路。一個人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更增添了他高手式的寂寞。因此,史泰隆養成了倚檻彈鋏的習慣。幸好行囊里有的是細軟,史泰隆孤而不苦。試想一下,人人都惦記着自己口袋裏的細軟時,就會囊中羞澀。所以,富人認識的人會越來越少,認識的錢會越來越多。金幣、銀幣、銅幣、鎳幣、紙幣、法幣、假幣、冥幣,富人全都認識。而親戚朋友、街坊鄰里,富人全都不認識。陽貨曰:“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史泰隆是個好漢,當然不會為富不仁了。
這天閑逛六街三市,史泰隆在一個草藥攤子前駐足。那個攤主為招徠顧客,在那裏練武。史泰隆看了半天,終於想起來了,正是多年以前教自己開手的師傅熊恆在此獻醜。想不到師傅竟然流落街頭了,史泰隆等他收攤以後,尾隨過去相認。回熊恆落腳處,放好這一堆小口袋,兩人找個酒店敘舊去。
子曰:“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問知史泰隆父母雙亡,熊恆十分傷感。想當年熊恆在史家莊時,莊主夫婦都對他很好。得知史泰隆從滕達手中奪取斷魂槍,熊恆頗感傷時。想當年熊恆離開史家莊時,途中遭遇滕達剪徑,兩人大戰數十回合,不相上下。不打不相識,熊恆應邀隨滕達上山小住幾日。惺惺相惜,山上想留熊恆坐一把交椅。熊恆生怕一入此道,身不由己,斷然拒絕。滕達想探聽史家莊的情況,熊恆只說史泰隆為人俠義,是個好苗子,將來必然在江湖上揚名立腕,成為一個值得萬人敬仰的好漢,希望韶華山上的兄弟們不要去為難他,讓他茁壯成長。當時,朱騖正好抽空到韶華山做實習土匪。熊恆下山時,朱騖將一把折去刀尖的刀拿給滕達,請他務必要用這把斷情刀換得熊恆的斷魂槍。看在滕達齎送銀子在先的份上,熊恆便把該槍留在韶華山上,後來果然派上用場。得知史泰隆來尋唐山,熊恆好不傷心。熊恆在當地已久,只知縣裏有個總旗陸藏十分厲害,並不知道哪裏有個唐山。
酒後,熊恆帶史泰隆出城,到郊外家裏去。熊恆當年在史家莊、韶華山接連賺得兩筆銀子,輾轉來到此地,在城郊置了幾畝薄地,種些草藥,當了個葯農。這位葯農種了很多葯,但是沒有一種是農藥。熊恆還仗着自己功夫了得,經常上山去懸崖峭壁上采些名貴藥材。因為很能幹,熊恆博得當地人青睞,他成家立業了。初來乍到時,熊恆也艱苦過幾年。最艱苦的時候,熊恆也沒有對生活前景失去信心,他盡做些美夢。一天夜裏,熊恆夢見自己種出五色香草。又飛來一隻彩蛾,喜食香草。熊恆見了,打算開闢第二產業養蠶,卻苦於沒有技術。正在那裏着急,賢內助如期而至,幫助熊恆養蠶。蠶篩里,還見到一個白白嫩嫩的大胖小子率領着蠶蟲們爬來爬去,熊恆實在有些懷疑他是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金蠶做了一百二十個蠶繭,每個蠶繭都像瓮那麼大,繅絲要七天才能繅完。肚子餓了,挖香草的果實吃,也可以充饑。熊恆正在享受豐收的喜悅,夢醒了,那些夢中的財富不脛而走,那個夢中的賢內助不翼而飛,熊恆悵然若失、鬱鬱寡歡。唯一可以欣慰的是,他再也不用去糾結蠶篩里那個大胖小子是否是己出了。境況好轉些后,熊恆着手去找賢內助。可惜運氣不佳,熊恆找到的內助並不賢惠,既不養蠶,也不養娃。特別是到了青黃不接時,熊嫂還仗着自己略有兩分姿色,恨不得要做嫦娥二號。熊嫂聽說來者是熊恆的徒弟,
並不喜歡。俗話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熊嫂不禁對熊恆恨鐵不成鋼。又聽說來者是以前的少東家,熊嫂一時興起,打算做飯。再聽說這個莊主不務正業,熊嫂收回笑容,敬而遠之、一走了之。此次回鄉數日,採得些名貴草藥,真是不虛此行。返回城裏,史泰隆舞槍弄棒,熊恆喲呵叫賣,草藥比起前日就算是暢銷了。賣草藥得了錢,師徒兩個上酒店去,彌補此次回家不受款待的損失。
正喝着,一個琵琶女抱一把琵琶上來了。白居易詩云:“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這個琵琶女不同,是自己來的,仗着自己芙蓉如面柳如眉,她也不半遮面,估計沒甚麼內涵。見琵琶女走來,史泰隆酒都倒得溢了滿桌。
熊恆問道:“你怎麼回事!”
史泰隆說道:“師傅,俺想聽她彈一曲!”
熊恆道:“喝酒就喝酒,有甚麼好聽的?俺當年跟你嫂子一起聽過幾回,頗有情調。如今,你看賤內成何體統?都快不認得俺了!”
琵琶女道:“大哥,這就更應該要聽一曲了,緬懷一下那段時光!”
熊恆道:“等改日俺帶了賤內來聽!”
琵琶女告擾而去,史泰隆目送她的背影。熊恆心裏記下這個潘記酒樓,消費太高,下次自己再作莊時,絕不光臨此地。
來日在地攤上,史泰隆正在舞棒,忽聞熊恆說道:“陸總旗來了。”史泰隆只見一個彪形大漢遠遠走來。自從學了唐山的真本事以來,首次逢着傳說中的高手,史泰隆感到來者每一步都踏得大地微震。陸藏走上前來,駐足觀看史泰隆舞棒,不禁喝起彩來。熊恆聽得心酸。
史泰隆抱棒行禮,客套道:“獻醜了,陸總旗不要見笑!”
陸藏變了臉色,質問道:“這套棒法又不是你的,你怎麼能說獻醜!”
史泰隆反問道:“你怎麼知道這套棒法不是我的?”
陸藏道:“我前些年見人耍過這套棒法,你火候不及他!”
史泰隆聞言大喜,說道:“實不相瞞,在下耍的這套棒法,是多年前一位師父教的。如今,我尋師而來。陸總旗,你說那人姓甚名誰?如今身在何處?”
陸藏道:“你尋他作甚?急於驗證你這棒法!”
史泰隆道:“都是練武之人,何故說得在下如此不堪?俺師父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也全都教過在下。可惜在下愚頓,不能領悟,只選修了幾樣。如今越發不能長進了,沒奈何,只得拋家棄業,尋師父求教!”
陸藏道:“你小子倒肯努力!俺前些年在家鄉逢着那個好漢,也點撥過俺兩句。他不是別人,正是前來西部支教的民兵教頭唐山!”
為打探師父下落,史泰隆邀請陸藏喝酒,熊恆作陪。熊恆道:“二位先去潘記酒樓稍等,俺收攤回去就來!”
酒桌子上,熊恆自顧自吃喝着,並不在意史泰隆與陸藏所說的唐山師傅。唐山神龍見首不見尾,只在各村莊游教,雲深不知處。隨後,兩人說些練武心得,在桌子上比劃起來。等比劃完了,一下箸才發現,只能揀熊恆的剩菜吃。
陸藏正在氣頭上,忽聞隔壁有人啼哭。那哭聲如同天籟,頗有些勾魂。陸藏震懾一下心神,將酒碗往桌上一頓,發起性來,大叫道:“酒保何在?”
酒保慌忙上樓,賠笑道:“總旗大人還要吃甚麼菜,儘管吩咐!”
陸藏問道:“我問你,是甚麼人在隔壁啼哭,攪擾老子喝酒!”
酒保道:“都頭息怒!那啼哭的,是一個唱曲的小娘子。想是近來有些艱辛,心裏自苦,情不自禁,無意打擾了三位,小人去將她攆走。”
陸藏道:“惹得老爺性起,掀翻你這鳥店!”
熊恆道:“人家如此凄楚,你要攆她去哪裏?快把她叫過來,唱一曲讓總旗消消氣!”
酒保便去領了那個怨女進來,正是前日那個琵琶女。陸藏一見,更加失態。琵琶女懷抱琵琶站在門邊,問道:“三位可是要點一支小曲助興?”
陸藏一捋袖子,說道:“你兀自嚎殤,如何助得酒興?我只問你,你哭些甚麼?可是有誰欺負了你,你對俺說,俺就去打他,讓你出氣!”
琵琶女道:“你不用逞能,奴家告退了!”
史泰隆道:“那就唱一曲來聽聽!”
陸藏道:“俺只聽她高高興興地唱。你且先說,你剛才到底是在哭甚麼?若有人欺負你,俺真要替你打他!”
琵琶女道:“算了罷,你鬥不過他!”
陸藏暴跳起來,問道:“那人是誰?”
琵琶女回答道:“他就是普天之下人人敬仰的孔方兄!你若斗得過孔方兄,我就唱!”史泰隆與陸藏同時摸出五兩銀錠,放在桌上,請琵琶女唱曲。琵琶女道:“不行!”
陸藏對熊恆道:“老兄,你且摸出個把孔方兄來幫襯一下!”
熊恆提出一串銅錢,放在桌上,笑道:“俺今日就給二位兄弟墊底了!”
陸藏問琵琶女道:“你可滿意了?”
琵琶女點頭,說道:“獻醜了!”陸藏搬個椅子來,琵琶女坐着彈唱一曲道:
弟,那該死潑皮鄭天熙,看我似梨花一枝春帶雨,便使強媒硬娶去他那裏,作他妾室、妾室!哥,我本是大宋開封的金氏,我同故先考妣來這裏投奔親戚,不想他已搬移,去了南京地區。故先妣忽染疾,終不治,飲泣、飲泣、飲泣。俺父女求救濟,沒人搭理,暗無天日。小女子自幼時學小曲,努力、努力、努力!來酒肆,趕座子,低三下四,混碗飯吃!琵琶女賣藝、賣藝、賣藝!懊酒客很稀,又都無禮。熬不下去,憋屈,虛情對假意。太空虛,抑鬱、抑鬱、抑鬱!訛小女子不識虛錢實契,受鄭天熙蒙蔽,佔據我身子。誰肯愛惜奴家如花似玉?鄭娘子不容完聚,將我趕出去,還着人索取“萬紫千紅一片綠”!為富不仁矣、不仁矣!畏這廝有的是真金子,故先考被他嚇死。葬父一貧如洗,拿甚抵債去?來酒肆,趕座子,得些許雞毛蒜皮而已,將大半還那廝,被那廝奴役、奴役、奴役!這兩日酒客稀,小女子只得些許渡日。到債期,怕這廝討錢時,受他百般羞恥。回想起昔日衣不遮體、惡食填不飽肚皮,我至今顫慄,凄慘不堪憶!鄭天熙如此這般放肆,我偷生不如赴死!這個人間地獄,還有沒有天理?
祈天社秘室。高二密謀剷除鄭天熙,因為此君是朝歌屠傳人。朝歌屠傳人修練獨門絕技解牛刀,十分兇險。一百多年前,太祖行走江湖,以拳腳險勝解牛刀,兩家的梁子結得很深。後來太祖登了大位,頒佈律令,嚴禁民間私自宰牛,違令者斬。為的就是要讓朝歌屠傳人手腳生疏,讓解牛刀失傳。沒想到朝歌屠傳人漂洋過海,到了一個盛行鬥牛的國度,向那裏的鬥牛士學習,繼續研習解牛刀。最上乘的解牛刀是這個樣子的,只見一頭犇牛忽然在塵霾中剎住鐵蹄,刀光閃過,犇牛消失無蹤,一人坐在那裏賣牛肉、吹牛皮、敲牛骨、吸骨髓。可惜沒有人做得到,甚至離他們的祖師爺庖丁也還有很大一段距離。朝歌屠傳人突然現身東土,叫做鄭天熙的便是。此人開了個屠宰場,以豬代牛,避過大明律令,繼續研習解牛刀。據大內秘探秘報,鄭天熙的解牛刀刀法日漸精熟。祈天社很重視,須除患於未燃。因不便直接出手,高二設計誘導江湖中人去解決這個鄭天熙。秘探向高二推薦一人,姓陸名藏字師夷,這廝天賦異稟,專修太祖長拳。斧聲竹影那晚,宋太祖閉關,去攻堅克難,試圖簡化他的拳腳招數,以便更多宋人學會,可惜沒能如願。幾百年後,大明拳師也只好湊合著用這套拳法。陸藏長期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在機緣巧合之下把西洋拳術融入太祖長拳,拳術造詣很高,祈天社內定他做了個總旗。不是冤家不聚頭,陸藏VS鄭屠的殊死搏殺只需要點燃一根導火索。
潘記酒樓雅間。當時聽了琵琶女訴苦,陸藏就要尋仇。史泰隆、熊恆拚命拖住,曳了回來。陸藏這一怒非同小可,頗有氣概,他咆哮道:“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史泰隆見陸藏怒成這樣,自己也不能在琵琶女面前認慫,於是高歌一曲《改天再借五百萬》,回敬道:
沿着街邊托缽化緣,沒有誰可憐。乞討殘羹冷飯,人們無情地驅趕。咽下一口饞涎,看他冷漠的白眼。祈禱蒼天,收回我那灰色的童年。做賊直面艱險,做賊下場很慘。世界不變,年復一年。做賊有苦有甜,饅頭分成幾半,都喂追我的狂犬。看朱門巋然,踏破他家瓦片。我站在春閨門前,緊握住一枚銅錢。願春滿人間,共享花好月圓,我真的還想再搞五百萬!
果然收效很好,琵琶女對史泰隆表現出無窮的興趣來,把陸藏晾在一邊。琵琶女問道:“請問哥哥尊姓大名?”
史泰隆搖尾乞憐道:“我是歌里唱的那個乞兒兼小賊,沒甚麼大名!”
琵琶女笑道:“只要你是一隻天鵝蛋,就算你是生在養鴨場裏,也能一飛翀天。你的歌很好聽!”
史泰隆惶恐,問道:“你這種專業人士真這樣認為?”
琵琶女笑道:“真的,我不騙你!你很有天賦!”
陸藏見不得人家如此詩情畫意,他大煞風景道:“照你這麼說,如果他是一個王八蛋,就算他生在烏衣巷裏,也只是一個地上爬的!”
琵琶女不理他,追問史泰隆道:“可以告訴我你是誰嗎?”
史泰隆這才傲然答道:“我乃九龍王施蟄生是也!”說時,解開衣裳,曬紋身、暴肌肉。自史太公歿后,史泰隆漸漸走出那雙重陰影。
琵琶女贊道:“穿衣顯瘦,脫衣有肉!好紋秀!”
陸藏陰陽怪氣道:“中看不中用!”
史泰隆衝著陸藏叫道:“那咱們就比比誰更有用的!”說時,掏出十兩銀錠,往桌上一砸,說道:“我再奉上十兩紋銀,謝姑娘唱曲!”
陸藏也砸銀子,又砸狠話。史泰隆繼續,陸藏跟上。上次敗給朱騖之後,史泰隆還憋着一肚子氣,今日勢必要將陸藏拿下。史泰隆一下子摸出兩錠來,令陸藏囊中羞澀、面有愧色。
子曰:“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史泰隆堅決貫徹了。
陸藏道:“趁人不備,不算好漢!”
史泰隆笑道:“好漢誤會了,我不是要跟你比誰更有錢。常言道,一文錢也能逼死英雄漢。就算真有那麼幾個錢,也不能不懂得用法。其實,我只想多懂一些音樂——懂得欣賞音樂,更懂得音樂的價值,我只是希望能夠跟朋友們在一起唱唱歌。”
熊恆叫道:“心想唱歌就唱歌,俺最嚮往的生活!”
琵琶女起身,將琵琶往椅子上一豎,走上前去,從懷裏掏出一個錦囊,把賞銀全都收下。琵琶女一面又一笑傾城,勸架道:“二位哥哥不要傷了和氣!不打不相識,以後就是兄弟了!來,奴家敬二位哥哥一杯,先干為敬!”說時自斟自酌一杯。
陸藏猶不解恨,說道:“今天這事還沒有完!你且告訴我,你叫甚麼名字?那個鄭天熙又是誰、家住哪裏?我就算不打死他,也要幫你去把賬結了!”
史泰隆也表了同樣的態。琵琶女帶哭腔道:“奴家姓金,名叫愛蓮。鄭天熙那廝就是此間探花橋下賣肉的鄭屠!”
陸藏聽了道:“呸!我只道是何方神聖,原來卻是殺豬的鄭屠!”
史泰隆笑道:“殺豬的鄭屠合該陸總旗去打!俺就不爭了,只去看看熱鬧,順手擰個豬頭回來下酒!”
琵琶女聽陸藏被稱為總旗,像是重新發現了他一樣,驚喜萬分道:“你是總旗?怎麼不早說?你怎麼不穿戎裝?人靠衣裝,佛靠金裝!你穿戎裝一定更加有型!失敬!失敬!來,奴家自罰一杯!”喝了酒下去,琵琶女醉眼朦朧,看着陸藏乞憐道:“全憑總旗大人替奴家作主!”
陸藏聞言,心中一凜,對自己充滿敬意,拍着胸脯保證替她出頭!當著琵琶女的面,被人拿銀子砸了自尊心,陸藏十分仇富。心裏不痛快,就多喝了兩碗黃湯,當晚由史泰隆與熊恆攙扶回去。翌日一大清早,陸藏酒醒,憶及昨晚破費不貲,心裏如同刀割。
過了些時日,陸藏設法領了縣衙買肉的差使,就去探花橋下尋釁滋事。陸藏特別囑咐鄭屠道:“太爺有十不食,其中一條,割不正,不食!”
鄭屠喚一夥計過來應付,然後裝作內急溜了。
那夥計笑道:“府上要的肉,一定挑最好的。”
陸藏道:“你若騙我,以後鄭家的豬肉就自己留着吃了!”
夥計回話道:“那是自然!”
稱肉時,鄭屠出來收銀。陸藏問道:“這些都是最好的肉么?”
鄭屠回話道:“都是最好的肉!”
陸藏道:“我說不是!”
鄭屠道:“總旗放心,小人絕不敢欺騙。府上是敝店最大的主顧,你回去問一下孫小旗,就知道鄭記豬肉的好處!”
陸藏道:“據我所知,你有一頭八百斤大的豬,一直養着不宰,你敢誆爺爺!”
鄭屠道:“總旗息怒!小人剛才確實是去出恭了,並非有意怠慢!”
陸藏道:“不要跟爺爺賴!你且帶我去豬圈裏看看!”兩人進了後院豬圈裏,一間一間找去,果然沒有八百斤大的豬。
鄭屠賠笑道:“總旗這下放心了罷?”陸藏迎着鄭屠的笑臉就是一拳,將右眉梢打裂。鄭屠不服,問道:“你為何打我?”
陸藏道:“我為何打你?無奸不商,無商不奸!你且告訴爺爺,你是如何強騙了金愛蓮,反要訛她三千貫錢,快把那一紙契約交出來——轉讓給老子!”
鄭屠一臉茫然道:“我不認識你說的那個誰,總旗大人想是誤會了!”
陸藏不由分說,扑打上去。鄭屠閃到一邊,摸出一把短刀來,恨恨地道:“老子今天要賣你的肉!”
兩人在豬圈裏展開了一場殊死搏殺,驚得那些豬來回亂竄,嗷嗷亂叫。鄭屠刀法精熟,越戰越勇。陸藏赤手空拳,漸漸落敗。就在鄭屠向陸藏要害部位一刀捅過來時,一頭公豬一頭撞上鄭屠。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只怕豬一樣的隊友,此言甚是。鄭屠一趔趄,陸藏順勢擒住,扭折鄭屠右臂,奪了屠刀。陸藏又將鄭屠壓倒,一頓天馬流星拳打了。鄭屠叫道:“打的好!”
陸藏罵道:“直娘賊,還敢嘴硬!”又是一陣拳雨傾瀉而下。陸藏問道:“爺爺再問你一遍,你訛詐金愛蓮那一紙契約在哪裏?”
鄭屠叫屈道:“好漢饒命!小人真的不認識她!”
陸藏罵道:“你這直娘賊,一個賣豬肉的,仗着有兩個臭錢,竟然僭越,學大戶人家欺男霸女!爺爺今日留你不得!”說時,又一輪猛攻,打得鄭屠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陸藏放開鄭屠,處理了濺在他身上的血跡,驅逐圈裏數十頭豬踐踏鄭屠幾遍,然後擦了汗珠,跳出去叫人,說是鄭屠拖豬,忽然中邪倒地,反被豬踩了。
夥計們跑來看時,鄭屠遍體鱗傷,已經無可救藥。當晚鄭屠死了,作為疑犯,陸藏自然被鄭家告了。陸藏準備了一套說辭,但是縣太爺表示保不了他,指了一條生路,教他畏罪潛逃。臨走時,陸藏很想私會一下那個琵琶女,親口告訴她:“俺幫你除了心頭大患了!”
陸藏在縣衙效命多年,他有極強的偵探經驗,也就具有極強的反偵查本領。化妝來到一縣城城樓下看榜,陸藏聽差人當眾宣告,該縣支給賞錢一百兩捉拿他。陸藏大叫一聲道:“想發財的,都跟我走!”說時,揚長而去!
差人目送陸藏背影,動員群眾道:“各位父老鄉親,何不像那漢子學學?若能賺這一筆無本的賞錢,就能過上小康生活!”
群眾對着陸藏的畫像拜財神,恭恭敬敬三鞠躬畢,跟着差人的節拍歌頌道:“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無縱詭隨,以謹無良。式遏寇虐,憯不畏明。柔遠能邇,以定我王……”儀式結束,群眾吶一聲喊,四散開去,尋覓陸藏和孔方兄的影蹤。
陸藏低頭走進一個巷子裏,逢着一個丁香一樣的結着愁怨的姑娘。
姑娘忽然開口叫道:“陸總,你在這裏做甚麼?”
陸藏抬頭,也認出她來了,問道:“小蓮,你怎麼會在這裏?”
琵琶女上前兩步,拉一下陸藏袖子,說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快跟我走。”陸藏像夢遊一般,跟隨琵琶女去了。
帶着陸藏來到一宅子圍牆外,琵琶女去敲側門。應門的丫頭開門一看,笑道:“夫人回來了!”抬頭一看陸藏,嚇得花容失色。
琵琶女道:“不要慌!他是好人,幫我打抱不平過。”帶陸藏進屋坐下,琵琶女叫丫頭沏茶,又吩咐做飯。陸藏喝了幾口茶,潤了喉舌,這才作聲,問琵琶女如何會到了此間?琵琶女道:“承蒙二位大哥周全,小女子才能到了這裏。聽說陸大哥打殺鄭屠在逃,我趁鄭家喪亂,也就逃了。這一路走來,我見廟燒香,遇神磕頭,祈禱陸大哥平安無恙!”
陸藏笑道:“那一日,我將鄭屠叫到圈裏看豬,先給他個教訓,問他討要你的契約。頗耐鄭屠無禮,拔出宰豬刀來嚇唬我。我上前奪刀,又補上兩拳,一共三拳打死了鄭屠,又攆許多豬玀踩得鄭屍面目全非。我仗着是給公家買肉,生出這件事來,諒他鄭家不能奈我何。我打殺鄭屠,正想給你報個喜訊,誰承想鄭家告狀,縣太爺不肯維護,教我逃走。”
琵琶女道:“我逃到此地,投奔着堂姐。經她介紹,結識了一個員外,喚作祝大官人的便是。百無聊賴,我給他作了外宅!此間就是他的宅子!”
陸藏感到心碎,怨這個琵琶女又做外宅,可自己仍願為她赴死。接下來,陸藏心痛得無意識了,木然聽着琵琶女說祝大官人的好,一直說到丫頭端了酒食來。陸藏拚命灌酒,酒後吐真言,哼唱道:“我真的還想再搞五百萬!”可惜他只記得些殘章斷句。
陸藏酒醒,發現自身被縛,躺在地下。又發現一群人佇在四周盯着自己,而琵琶女正在人群里哭泣。陸藏驚呼道:“小蓮,你怎麼了?他們又欺負你?”說時,怒視高踞堂上的人。
此君起身睥睨陸藏,呵斥道:“你這狗頭,敢來我宅里吃花酒!”說時,走下堂來猛跺陸藏幾腳。
琵琶女阻攔不住,哭訴道:“官人不要誤會,他真的是失手打殺鄭屠的義士陸藏,我跟他真的沒什麼!”
陸藏慘笑道:“這幫孫子打的好!”
祝大官人罵道:“你這狗賊,還敢嘴硬!”罵完,又要動手。
這時一個小廝推門進來,手中捧着通緝令,稟告祝大官人道:“爺,此人頗似打殺鄭屠的陸總旗!”說時,將通緝令拿給祝大官人比對,雖不十分形似,卻有幾分神似。祝大官人認了老半天,連忙拱手作揖,賠禮道歉,一面又親手解縛。琵琶女也來幫忙,好言安撫,然後扶到上座坐着。
陸藏問祝大官人道:“你不將我綁去縣裏領賞?”
祝大官人笑道:“誤會、誤會!承蒙義士搭救賤內,無以為報,願意謝你三百兩銀子,請務必笑納!”
陸藏道:“我不稀罕!”
祝大官人道:“義士既然不肯笑納,那就在我宅里多住幾日!”
陸藏道:“我卻要去你府上走一趟!”
祝大官人道:“你去作甚?”
陸藏道:“殺你元配!”
祝家眾下人呵斥道:“你這囚徒,不得無禮!”
祝大官人道:“我們雖然有些小誤會,犯不着就去行兇罷?”
陸藏道:“殺了你元配,好讓小蓮搬過去住!”
琵琶女道:“陸大哥不可亂說!”
陸藏上前一把抓住祝大官人領口,斥責道:“你特么太作賤人了!”
祝大官人花容失色,祝家下人都亮出傢伙來。琵琶女起身勸陸藏放手,說道:“陸大哥息怒!官人對我很好,奴家錦衣玉食,穿金戴銀,有目共睹!”
陸藏發蠻道:“我不管這些!你必須過上最體面的生活!”
祝大官人答應將琵琶女接到七寶村去住,陸藏心裏更加失落了,告辭要走,祝大官人問他可有投靠去處?
陸藏沉吟良久,說道:“江湖上有好幾個投靠去處,卻不知哪家不彈鋏!”
祝大官人道:“實不相瞞,我頗識幾個官員,可惜你不是清白之身,不便冒昧找他關照。你若肯去自首,我倒能幫你美言兩句。只怕害你身陷囹圄,反倒不自由了。”
陸藏道:“你不要再拿這些話來誆老子!”
祝大官人道:“所言不虛,就連京城裏的大太監陽翦也跟祝某交厚。”
陸藏斜了琵琶女一眼,愴然神傷道:“你特么的越說越沒道理,老子豈肯投靠閹人去當太監?老子寧願去當和尚!”
祝大官人道:“此話當真?就連BJ妙應寺的智淵方丈我也識得!”
陸藏道:“算了罷!只怕我肯時,你特么的又要說我是個罪犯,進不得皇城。”
祝大官人道:“這一節,我倒忘了!不去妙應寺無妨,我還認識智源長老,在離此地三十餘里處一寺院裏住持。兄弟,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去投奔他!”
陸藏咆哮道:“你這直娘賊!老子不做太監、不當和尚,你就不踏實!”
控制一下情緒,陸藏道:“罷了!我小時候放過一隻風箏,昵稱紙鳶長老,想必就是甚麼智淵、智源了。前緣已定,我就去出家算了。”
當時說定了,祝大官人差心腹帶上厚禮及親筆手書上山,拜見智源。智源見祝大官人開出優厚的贄禮,讓信使捎話回來,叫祝大官人先帶陸藏上山去,要看看有無佛緣再說。擇日,祝大官人備了厚禮,帶陸藏上山,智源迎進寺里去。寒暄過後,請入上座、敬上香茶。祝大官人說到剃度陸藏的事,智源細看陸藏,笑道:“如此大材,祝檀越不留他看家護院,肯施與敝寺?只怕他半路出家,受不得清規戒律。”
祝大官人道:“這些不是問題,陸藏一心向佛,十分虔誠。請看他悲傷的面色、再看他憂鬱的眼神,你難道不想安撫他受傷的靈魂、你難道沒有聽到他企盼的心聲?如此標準的和尚胚子,你這裏不收,還能把他踢到哪裏去呢?”
大家紛紛發表意見,一高僧侃侃而言道:“不可被他表相迷惑了!此人表情上確實顯示了些出家的意思,但是其本身並不具備出家人應有的模樣。諸位請認真看看,此人面相不善,十分醜惡兇險,我懷疑他這樣悲傷是裝模作樣、搖尾乞憐。大家再彼此看看真正的出家人,從面相到本相,都有慈悲的樣子。請問這位祝檀越,你弄這樣一個假慈悲的人來我們寺里,是何居心?你難道是想用這個疙里疙瘩的人渣嘲笑我們過去的苦難?用這個不倫不類的傢伙唾棄我們現在的艱辛?用這個虛情假意的騙子奚落我們未來的正果?休想!”
眾僧鼓掌,智源呵斥道:“聚眾喧嘩,毫無出家人的樣子,成何體統?”
祝大官人道:“我這個兄弟相貌丑是醜惡了些,但是若修練得成正果,貴剎如同添了金剛羅漢一般!難道金剛羅漢都是慈眉善目的么?難道斜眉睚眥的羅漢與咬牙切齒的金剛都不大慈大悲么?請不要搞雙重標準!”
陸藏仍未從悲痛中挺過來,他心裏空蕩蕩的,幾乎感覺不到眾人在對他評頭論足。若在往日,早就打得眾僧滿地找牙了。
聽祝大官人說陸藏有金剛羅漢之貌,智源力排眾議道:“爾等休要疑心,等我看一看。”說時,起身焚了一炷香,又上禪座去盤腿坐禪,默念咒語,閉目入定了。在精神世界裏,智源果然看見陸藏修成降龍羅漢,與一個伏虎羅漢在自己座下侍坐。一炷香后,智源猛地睜眼,忽然問陸藏一句神話道:“前不久豬剛鬣救你一命,你可曾燒香拜謝了他?”
陸藏說道:“俺愚鈍,不知那日是豬剛鬣救了俺。如今承蒙方丈點撥,一定祭拜他。”說時,長長打了一個哈欠。
智源說道:“爾等不可妄議了!我佛剛才告訴本座,這個陸藏頗有佛緣,日後他的正果在爾等之上,不可輕慢了他。”
眾僧遵命,稱頌智源慧眼識人。祝大官人謝了智源,本想喚陸藏也來道謝,見他又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去了,只好住口。接下來,智源安排儀式,親手剃度陸藏,又為陸藏取法號智韜。祝大官人心中一塊大石落地,撇下陸藏,帶着眾人溜走。智源表示要恭送,祝大官人唯恐陸藏生事,斷然拒絕了。
陸藏稀里糊塗出家,一向無事。半年來,也念了好些經卷,朗朗上口。來年春暖花開,陸藏在鳥語花香里清醒過來,突然發現自己變成和尚,他十分憤怒,打罵眾僧出氣。幾天下來,幾乎要鬧得寺里菩薩搬家。那幾個監寺僧人在背地裏看笑話,諷議道:“方丈只顧徇私,我們諫了不聽。如今,這廝大發神威,真的要變金剛羅漢了!”好在陸藏發瘋時,智源總能鎮得住他。
一日,陸藏瘋病複發,打折了一棵牡丹,他捧着花枝哭天搶地一場。“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陸藏把花枝、花葉、花瓣掃掃攏,居然葬起花來,還加上兩句葬花吟,一唱三嘆道:“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眾僧在一旁觀看了,智源笑道:“我就說嘛,智韜是個有佛性的人!他來我們寺里沒幾個月,精神境界竟如此精進!為師面壁參禪數十載,也不過如此!接下來,大家還將見證,金剛是怎樣煉成的!”眾僧勉為其難,表示贊同。
陸藏聽了眾僧不着四六的話,默默走開。在寺里有苦難訴,再混下去也沒甚麼意思。而且這些天來,太祖長拳與大力金剛腿似乎大有長進。打壞了不少塑像,踢折了幾根柱子;毀壞的花花草草不可勝計,打傷的師兄師弟不無愧意。陸藏決心下山,收拾行李時,不見了銀兩。陸藏氣急敗壞,去找智源打探孔方兄下落。陸藏拜見智源,智源以為他來為這幾日的暴行請罪,正要數落他幾句,不料陸藏卻問道:“師傅,弟子上山來時,帶了數百兩私房銀子。因這幾個月心不在焉,不記得放哪裏去了。想是賬房裏替我存了。”
智源問道:“智韜,你問銀子作甚麼?”
陸藏道:“師傅,弟子請辭下山!”
智源問道:“你下山去作甚麼?”
陸藏反問道:“我在山上又能做甚麼?”
智源道:“智韜,不要胡思亂想了,好好在山上修行,你是要成正果的!”
陸藏道:“師傅,只有修行才能成正果么?”
智源道:“你若有更好的方法,請指點迷津!”
陸藏道:“師傅,修而不行,能成正果么?所以弟子想下山去走走。”
智源道:“智韜,行而不修,能成正果么?你是念了兩卷經書,但程度並不太高!”
陸藏道:“我躲在世外打坐念經,除了虛度光陰,還能做甚麼?”
智源道:“打坐念經,為的是宏揚佛法,普度眾生!”
陸藏道:“坐在這裏發獃,誰都度不了。我要找個人去度,跟她共度、共度一生!”陸藏說這話時,自己老臉都紅了。
智源道:“原來又是一個阿忒的受害者!阿韜,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見了千萬要躲開!”
陸藏道:“師傅,弟子正要發揚我佛慈悲的大無畏精神,你不能潑冷水!”
智源道:“阿韜,希望你能夠先發揚一下擔當精神!你毀壞敝寺財物、打傷敝寺僧人,扣了你那幾百兩銀子,也不夠賠償!你就這樣一走了之,祝檀越處,大家都沒法交待。這樣罷,請祝檀越上山領你回去。”
陸藏道:“我跟姓祝的無親無故,是他欺詐我來做和尚。只怕你請他不來!”
智源寫了封信,差一個監寺僧人往七寶村去投。祝大官人只好在眾多高手護送之下上山解決陸藏問題。私底下見了陸藏的面,祝大官人裝作不知情,問道:“你最近怎麼樣了?”
陸藏笑道:“我如今重新做人,跟幾個月之前,不可同日而語!當時,一敗塗地,萬念俱灰;現在,峰迴路轉,大喜過望!”
祝大官人問道:“真的么?”原指望陸藏知錯認錯,沒想到他如此囂張。
陸藏道:“甚麼真的假的?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祝大官人道:“好偈語!士別三日,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聽說你想下山去?”
陸藏道:“我怎麼修行,關你鳥事?”
祝大官人道:“不關我的事?你此次合該賠償寺里多少銀子,你心裏有數么?”
陸藏道:“你不誆俺來做和尚,哪有今天的事?”
祝大官人道:“你別忘了你是個逃犯!你不做和尚,還能做甚麼?”
陸藏道:“我還能做甚麼?我站在春閨門前,緊握住一枚銅錢。願春滿人間,共享花好月圓,我真的還想再搞五百萬!”
祝大官人道:“早知道你有這副賊心腸,當初就該把你綁到縣裏去。”
陸藏道:“你敢!信不信老子現在就結果了你!”
祝大官人道:“你敢亂來,我莊上絕不輕饒小蓮!你最好老老實實做兩年和尚,等大赦天下了,你再還俗找個正事做!”
陸藏道:“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么?”
祝大官人道:“你要作死,就去你特么的!老子仁至義盡了。”
陸藏道:“你特么的要我做和尚也可以。只是我不想在這裏做和尚了。你不是跟妙應寺智淵方丈熟么?我想去那裏做和尚!”
祝大官人道:“你是官府緝拿的案犯,豈能讓你流竄到天子腳下去?”
陸藏道:“我已經不是甚麼案犯陸藏了,我是僧人智韜,有度牒為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說的就是老子!”
祝大官人道:“只要是心誠,在哪裏修行還不是一樣的?”
陸藏道:“誰說我心誠了?京城裏有數萬禁軍,練武的人多,我去找人切磋武藝,省得在這裏悶出個鳥來。”
祝大官人道:“如此也好!只是你去了那裏,不要作死!”
陸藏領取該寺頒發的度牒,懷揣智源的推薦信,接受祝大官人的贊助,在眾僧艷羨的目光目送下下山。寺里隨後對智韜這個高材僧舉行一系列紀念活動,將山門口那尊被他打壞的丈二金身的護門金剛塑造成等身大小的智韜形象。落成典禮上,智源無限深情、無比自豪地問道:“金剛是怎樣煉成的,大家都知道了吧?”眾僧再次頌揚智源慧眼識人,這次是真心誠意、發自肺腑、異口同聲的頌揚。
有兩個被智韜打殘的僧人坐着輪椅、拄着單架出席智韜塑像揭幕儀式,他們運用肢體語言輔助現身說法,有感而發道:“智韜師兄是成正果的人!想是咱們前世罪孽深重,今世當銷,佛祖才降下師兄來幫助咱們了了孽債。這下好了,只要咱們努力修行,就有希望像師兄一樣成正果!”陸藏非同凡響,智源方丈在推薦信里備細將他吹虛一番,難辨其中的真假是非。
陸藏出生於陸庄,他還在搖籃里的時候,就與母親齊氏下地了。一次,齊氏將他放在阡陌底下睡覺。待回來背他,見他手中竟然扼殺了一條毒蛇。木秀於林,必遭風折。齊氏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從未向人宣揚過陸藏這件壯舉,好在天知道有這麼回事。陸藏是陸莊裏正與齊氏野合的庶子。齊氏未婚先育,怕被譴責,她偷偷分娩,將兒子放進籃子裏,蓋些麥草放到路邊,希望有緣人將陸藏撿走。莊主夫人及其仕女經過棄嬰處,看他生得健壯,非常喜歡,便把他抱回村裡。養了兩天,因這小子吃奶的力氣太大,莊主夫人憎惡了,便抱去交給齊氏的姐姐撫養。齊氏的姐姐不堪重負,又將孩子還給齊氏。
一轉眼,陸藏到了啟蒙年齡,里正安排他拜凱榮為師,習武、習文。陸藏很有學習的天賦,特別是在武術方面,沒有一個兄弟是他對手。一次打了里正的長子后,莊主夫人把他送去放牛。小牧童長大成人,他身高體壯,十分出眾,不甘心為陸庄放牛。當時,西部一片荒蠻,到處是作惡的野獸。南山腳下吳莊裏正的牧場上,有一頭吊睛白額大蟲經常光顧。吳莊主懸賞獵虎,陸藏前去除害。途中,陸藏連根拔起一棵白蠟樹,製成大棒槌。陸藏上山打殺猛虎,剝下虎皮披在身上,還把虎頭當作頭盔。陸藏小時候嫉妒別人穿成虎仔,現在終於如願以償。
當他打虎凱旋時,遇到一山寨王派遣使者向陸庄收取年貢。陸藏逞強,痛打這些寄生蟲一頓,逐回山寨。山寨王尋仇,陸莊主組織憤青抵抗。兩家在山谷中狹路相逢,賊勢眾大,卻無法施展,被徹底擊潰。山寨王填了溝壑,陸莊主壯烈犧牲,陸藏衝上山去燒毀山寨。為表彰陸藏,莊主夫人特赦了他每年放牛六個月的勞役,還打算要將外侄女卯芝琳嫁給他。因彩禮要求太高,陸藏只好放棄。
獲得自由后,陸藏去縣城謀發展。縣令賞識他的彪悍,抬舉他做了馬仔。立功后,陸藏做了總旗。陸藏在縣裏過上比陸庄體面的生活,無疑是受到了諸神庇佑。為回饋諸神,陸藏決心替天行道,多做些為諸神效力的事。
不久,報答諸神的機會來了。當地突然出現一條雄虺,禍害不小。陸藏同戰友楊二郎前去獵殺雄虺,他從蛇尾砍起,將雄虺剁成十幾段。
之後,陸藏獨自帶上向楊二郎借的獵狗去摽兔兒。狡兔三窟,這隻兔子在月宮那棵桂花樹下都有巢穴。自下凡以來,這隻玉兔毀壞了許多莊稼,不啻於一場蝗災。就有人剽竊《捕蝗圖》,畫了捕兔子的海捕文書在城門口張貼。陸藏追捕玉兔,一直追到天竺,才獵獲這隻玉兔。當時,獵狗窮追不捨,陸藏一箭射去,釘在樹根上,安置一道欄杆,玉兔一頭撞暈,獵狗衝去撲住,陸藏上前將玉兔裝進籠中提走。陸藏捕捉太陰星君的寵物,遭到報復,太陰星君讓他誤入一個獅子窩裏。陸藏擊斃幾隻獅子,其中一隻受傷的母獅中了三箭,喋血不止。儘管母獅後半身已癱瘓在地,前爪仍牢牢抓住大地,它引吭向陸藏咆哮,吼聲如雷貫耳。而母獅腹下,躲着兩隻瑟瑟發抖的幼獅。陸藏看了這場面,心裏十分震動。
返回陸庄,時值唐山應凱榮之邀,到陸庄交流學習,陸藏向二位名師虛心求教,受益匪淺。大半年後,陸藏應幾個漁民之請,去雲夢澤除害。當地遷徙來了一群鷙鳥,鐵翼、鐵喙、鐵爪,十分厲害。它們的鐵喙能夠啄破盾牌,它們抖落的羽毛猶如射出的箭矢。陸發借用一招“草船借箭”,解決了這群猛禽。
琉球的國王祭祀敖廣,允諾要將他來年捕獲的第一個獵物獻祭給這位偉大的海神。敖廣生怕獵物太小,跟自己的身份不匹配,就特意讓琉球王捕獲一頭健壯的水牛。琉球王卻將該牛藏在自己的牛群里做種牛,用另一頭公牛代替它獻祭。敖廣非常生氣,他讓這頭水牛發瘋,在琉球群島大肆破壞。琉球王特地派人恭請陸藏去活捉該牛,要用它祭祀敖廣。陸藏不辱使命,把水牛制服,騎牛去找敖廣。敖廣不敢占陸藏便宜,謙讓道:“吾不忍其觳觫,請以羊易之!”
很久以前,高天上聖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跟元始天尊之女結婚時,就連最基層的山神土地都給他們獻上禮物。一土地從東海桃花島挖三棵蟠桃樹來獻上,種到皇家園林里去,結了蟠桃,吃了有延年益壽的藥效。天庭指派夜神的四個女兒看守蟠桃園,幫助她們看守的還有那東,它是一條百頭巨犼,它睡覺的時候,也總有幾雙眼睛盯着蟠桃樹。陸藏突發奇想,他打算摘幾個蟠桃帶回陸庄去孝敬老母。正苦於登天無路,還遇到一個山賊剪徑。這個山賊是個練鐵頭功的,見陸藏威猛,不敢輕舉妄動。磨蹭了很久,山賊終於一頭撞來。但是,這次山賊的腦袋撞在陸藏頭上卻反被撞得骨折,陸藏也被撞得元神出竅。陸藏的元神來到冥河岸邊,將艄公卡隆制服,自駕游到一座河神廟前,上岸進去打聽,得知是到了仙境。陸藏詢問河神,蟠桃園在哪裏?鑒於瓜田李下的忌諱,河神不敢告訴他。陸藏走出廟宇,看河裏的落花流水,其中有桃花花瓣,陸藏溯洄從之。途中,陸藏做了件好事,他在不周山上釋放共工,用一塊磐石代替共工充當天柱。共工奉勸他,最好不要去招惹那東,打狗要看主人勢。到了蟠桃園,陸藏正苦於無計對付那東,忽聞一首《搖籃曲》,把巨犼那東催眠。陸藏摘了三個蟠桃,火速撤離。
諸神追來,陸藏慌不擇路,將船駛入冥河,又被閻羅放狗來追。閻羅的看門狗克爾伯絡斯有三個狗頭,狗嘴滴着毒涎,身後長着一條蛇尾巴,頭上和背上的長鬣全是一窩絞纏在一起的毒蛇。陸藏遭遇克爾伯絡斯,互相垂涎三尺地盯着對方看了一回,就都撲上去惡鬥。克爾伯絡斯落敗,想逃回地獄,閻王在城樓上見了,畏懼陸藏進城生事,下令關了城門。克爾伯絡斯在地獄門口變成喪家之犬,只好對陸藏搖尾乞憐。地獄之門前面,陸藏聽見方仲永在烈火中咆哮道:“我方仲永從未泯然眾人矣,總有一天,天下人會見識到我的偉大成就!真金不怕火煉,把我投進火坑的人,遠比我這個被投進火坑的人更恐懼!不要小看一根火苗,它足以摧枯拉朽!這已經是第一百次了,讓烈火燒得更猛烈些吧!”陸藏出手救了方仲永,順便將方仲永戴過的鐵索扣在克爾伯絡斯項圈上,他一路溜着這隻狗,回到陽間。克爾伯絡斯見到陽光,怕得吐泡泡,毒涎滴到地上,地上就長出毒草。念在它帶路有功,陸藏把克爾伯絡斯放歸地府。
隨後,陸藏回陸庄孝敬老母。齊氏只吃了一個蟠桃,就有諸神前來恭迎她老人家升天,陸藏拉都拉不住。陸藏十分惶恐,驚醒過來,他想還是腳踏實地的好,遂打消了摘蟠桃孝敬老母的念頭。陸藏只帶了些銀兩回陸庄去,時值齊氏卧病。沒過多久,齊氏果真升天而去。
陸藏安葬了老母,也不守孝,就回縣裏。不久,因除暴安良,鬧出人命。為逃避律令制裁,陸藏遁入空門,法號智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因此,智源特地保舉他到BJ妙應寺深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