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祓解禳除血質

灘石海邊蹈鹽行，數片雲隨兩眉雪。

離開石壁后，艾刀遇獄衛異獸血質，橫生枝節，興緻低落。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注1）

修士修行最忌諱沾染世間羈紲[jxi]，助他人為非作歹成就孽障，替人隱罪那就是歹命中歹命，壞運中壞運，惡報無量。（注2）

若不解骨血契約，今日出了仰止高壁也離不去從死囚地。沉浮之間，絕不會再有哪一天，可以複製今天，不是每一次錯過，皆是臧凶，不是每一次迷途，且能知返，不是每一次回首，又將再見。

為許善事天須佑，留與人間作范。

艾刀神情肅穆，左足行邁禹步，左手划半圓，小指從無名指背過，中指勾定．大指抵無名指第三節，中指頂掌心橫紋。右足蹈出禹步，右手划方矩，大指握持無名指根部，其餘四手指握拳，四宇方術中蔽一訣，遮天蔽地。

手中充斥火芒，小心篤切將漆黑玉牒凌空執起，之後手空執玉牒端拱，口念祓禳[f

g]咒，振除血質災殃。

祓禳術乃除凶之祭。艾刀口頌：「皋[go]，敢告大山大川，日出東方。詰咎[jiji]，害物妄行，骨血不祥。厚德載水，在我身旁。祛疾苦，立救人，告如詰之，萬怪消亡。」（注3）

艾刀體表燃起熊熊烈火，玉牒微弱振顫，不受控制離掌影而去。雙眉蹙皺，艾刀旋即握掌成爪，在火光粼粼手掌下持牢玉牒，漆黑玉牒泛出血紅，夢魘獸不住哀鳴強忍火燎巨痛。

施用祓禳口中頌咒，必緩以「皋」長聲開端，為仿效鶴鳴。再說敢告某某。契約有文范，祓禳也有格式。

三刻時分過去，玉牒中血質，四塞堅固未能祓禳。艾刀體乏心累簸坐於地，每以未獲一絲解禳為憾事。

夢魘獸也四足支不住身軀，偃伏碎岩中。

殘缺一雙耳緣的餐風犼口吐人言，說道：「此牒是石非玉，時有雷火發於野中，每雨霽得黑石，或圓或方，號「雷公墨」。凡訟者投牒，必以雷公墨雜常墨書之為利。血質成約必用牲，燔燎祭天，幡蓋鼓吹。如今高人逾出高壁，休祲[xij

凶兆和吉兆]降於天，雀無所逃，欲脫走樊籠，己身必要承奉血質羈紲。」（注4）

此破局之機，需用祓禳人自身骨肉為犧牲，以屠血零地，如郁鬯[ych

g]灌地。（注5）

晝日時分去一大半，日已夕卻是冷，又及全島遮天海霧合小雨，淅淅瀝瀝。艾刀霜條孤影獨坐海波聲中，總三分凄涼，七分憔悴。

也因為午後得到承奉血質羈紲死結，要以骨肉為牲使人彌至惆悵，破局方法又蒙上許多新鮮血跡。

餐風犼此一言，博古明今歷傳奇的島上諸人相貌，就又在艾刀眼前出現，像活着一樣，恍惚當時如初見，罡風晦雨錚鳴驟。依記得，舊時飛絮，尚有石台佳句。

多情者不以生死易心，好飲者不以寒暑易量。亂我心志者，必除之，以堅道心，此盡落心情艾刀很瞭然，也知有做出島之類義務。

艾刀的確放不下脫走樊籠的志願，出世現實並非要與今時今日一般修士人爭一日之長，是有別一種意義在。

此乃收割島上人心中微光，是林中響矢，冬末萌芽，是前進塵世的第一跬步，是對於前驅者施愛的大旗，也是對於摧殘者厭憎的歌謠。

雨漸疏，微微思索，布衣之士艾刀起身直立，天地並一身之間，說道：「二三子一齊！」手中散出丈余紅光，一隻虛幻掌影憑空聚起。

一股吸力自掌影上傳來，作用在三隻玉牒，火焰剛一觸碰時，三異獸口中出一聲慘叫，卻敬而憚之，未敢掙揣反抗，但獸體顛沛顯示清晰。

萬傾海濤中，***微渺如草芥，離開心之光明，憑恃甚麼來照亮，此蒼涼莫測世間？

一聲時中，艾刀心不散亂，意不昏沉，念一句，一步移一位。

火起焚身周身紅光猛熾四射，艾刀熏蒸一身烈火，全是氤氳充滿無空隙，掌心凝聚一絲炎火，朝玉牒涌去恍如掣電，迭為循環貫穿始終，漣漪疊疊，絲絲牽絆，不為呼吸所障，不為升降所圃。

殘酷生存之道在一時刻，逼仄甚蹙[c]，艾刀和三獸在死亡血腥中，目睹如薪火中玉牒，黑色頻頻碎裂，精血浮動若蜉蝣水裏捉明月，以至一轉功三百息數，也覺月歲難熬，一日三秋。

任何蘊技、密術，被究理到盡極，也得要經過血與火洗禮，真金需火煉，無懼大劫難。此身何足厭，萬劫煩惱根，

「皋：敢告昊天厚地，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詰咎，血質妄行於乎不顯，太難之德之未！告如詰之，假以溢我，我其收之。」艾刀施祓禳，口中頌咒言語之後，又將雷池水液與孳生訣密法新生左臂與右足斷去。

此身何足戀，白骨、鮮血如桃開花帶走絕望，亦莫戀此身，亦莫厭此身。大修行人，敢直面慘淡人生，敢正視淋漓鮮血。

艾刀肩上足下痛楚證明存在，此悲，不是為自己，只為摯朋親人，是為心中執着的痛。

一切所謂圓熟簡練，靜穆幽遠之作，其它祓禳人皆無須來作比方，因一切屬於別一世界。

一般絕世珍寶問世，或者駭然異獸出世，或修士證道九壬，必會伴有天地異象，越是高境大人，異象愈聲大勢浩。

尋「自知津」靛藍老叟入九壬境，飛劍斬斷河水瀑布，如裁一條素，白日懸秋境。

創出賁星棋老者那一夜，天遣人間作怨敵，星辰如棋黑白太分明。

崑崙墟掌門南敘入九壬境，三晝夜春雨秧新谷，新綠染千溪。

此刻，冬至不周風悠悠，啟明大陸上現冬雷異象，轟轟虛空之雷失氣朔，不為臘梅徒勞西風。

收割島上第十五人，披風抹月兩甲子。後知後覺，猶如一株藏冬許久老樹，歷經無數嚴寒冰凍后，漸漸復蘇。艾刀精誠勇猛一聚攝力，以一矢透三關升九壬境。

那天孟冬初寒月，遠雷無雨半日鳴。

卷地風忽來吹散，島上瑞光普照聖潔如雪，修為破封而出艾刀輕聲說道：「厄難只似風前絮，我之道！為長養萬物，求君子理足順心。」目中閃過一絲光澤，攜着世人所不曾覺悟敬畏。

餐風犼、憐蚿夔、夢魘獸伏地遂拜，辭起鄭重說道:「君子祓解禳除血質，大恩不言酬謝，吾儕小人且有大覺，和悅訴生平，恥為周廷立馬仗，是時候蹄走千里行，回歸故土家鄉。」

艾刀心目內視，盤身端坐，攝力術法如麇鹿運督，丹鶴養胎，玄龜喘息。內外打成一片，方是入道工夫，攝力合葯於體內，此中與世暫相忘。

翌[y]日，日出有曜，此一居息一夜光陰已去，艾刀開目揚首沉吟說道：「昂首登南斗，覆身依北辰。舉首天外望，無我一般人。」

既有孤高絕世自許，也有高處不勝寒寂寞。免冠徒跣囚人也有獨立品格與自我追求，往往同行人越少，此是自由者的代價。

半日冬雷異象懨懨已去，天空一如既往澄澈，美流雲高依舊。

艾刀整葺行囊說：「世間何事最堪嗟，冬日易遲，歲月易虛，寸陰當惜。天機正值當時，不如各奔前程就此離辭。我艾刀老病殘年能遷能徙，四處走走心事天涯，不辜負河月不辜負山。」

十里蒼蒼風石林，零散少許倖存者，矯矯千尺，蒼蒼起重陰。艾刀正尋一處嘉石，鐫刻志記。

凡是與岩石有關詞句，皆與堅剛、冷漠相依。以「海枯石爛」喻堅貞長久，以「石沉大海」嘆人走無蹤，莫不輕省待到「石破」，卻以「天驚」駭人。

當然仍有「滴水穿石」，可是真要水滴穿山石恐無百十光陰也勿慮從石罅里見人。由此可見，古人對石偏頗陋見何其深矣。

青壁石林，經一番大爭戰，斷壁封徑。艾刀手掌中一方白黃石，帶細密紅暇，細潔潤膩，疏密有致，聚散有情，乃制璽造印上佳材料「玉崚嶒」。此石刀至即化，可以隨意雕鏤，以質之精、色之妙、形之神、紋之奇風靡修士、官吏、文人書案。

索恆曾言玉崚嶒有田塹、潦塹和山塹三類，百餘三十六形。

艾刀在上鐫刻：「如彼雨雪，先集維霰。死喪無日，無幾相見。」玉崚嶒此句，猶如占卜文辭，非行雲流水，若歷盡劫數。（注6）

才收石入行囊，天空有異響，艾刀舉首瞻望，見兩道賁星劃過孤島上空，椓椓出兩行青煙。一拳大隕石遙遙空中墜落，攝力一出接手入艾刀手掌，隕石火熱，渾圓而無棱無角，表面布有大小不一、深淺不等凹陷。

其人內思，矯首見白晝賁星，艾刀心與物相隨，憂慮此飛來隕石是他世間羈紲，出島後路在何方，最着力去想，也沒個答案。遠遠見青煙沒入海天交接處，艾刀扔棄隕石，轉身正要對三獸言告幾句閑語。

此一刻，足下震動不止，地表刀削斧鑿皴裂，卻見岩漿正飛速鼓起峰變，似嬌顏女紅淚金燭，又若新婦歌艷新妝，赤炎瀰漫百態，騰騰蒸汽一條條蒼龍在里弓起脊樑。

收割島下地肺赫然迸發。島上各物俱難逃一劫，陷入混濁不堪厄難。

餐風犼輕吟一聲，罡風周身奔旋，嗤嗤作響。艾刀迎風身隨風起，就勢伏在餐風犼背脊上，揚手發出一片薄如蟬翼青霞，另外兩獸隨行不輟一同上行。

與此同時，岩漿之中發出啵一聲巨響，旋即衝天烈焰轟然而起，洶湧澎湃追着艾刀身後席捲而上。

海嘯山立，赤焰炙虜雲，炎氛蒸塞空。人在艱難，一場竄亡，命懸一線。

操罡風，賁星追月般上升，奮疾得汔可在身後留下一束殘影，轉眼間衝出煙火罅隙，只是一閃身時間，衝天炎舌切着身子呼嘯而去。

轉目一瞻間已到半空，島上天空已被千百漫火充斥。一片濃黑霧暗赤煙，更見不到絲毫天顏。

繞飛着圓，艾刀與三隻異獸流盡汗，再遙望海島家園，烈焰飛揚，熱煙瀰漫，時見大量岩石熔汁，由高就下，也似瀑布流向石壁之下大海，海水如鼎釜中湯漿一般，熱氣千重高涌數百丈。

高空中向下，艾刀觀見道道被熔汁沸漿沖摩出大小凹漕，如今已辨得不出孤島地貌。海沸之聲，發發轟轟，震耳欲聾。

前一日，三獸一人抵死血戰，動蕩孤島，又有白晝賁星墜海。此番地肺躥升噴漿毀家園，也算天公詈[l罵]語言告。

原來人與人所有相逢和辭離，且有宿緣牽絆。既然決定了悲歡聚散，就默默地承擔一切結果。

愁雲低幕，天水混茫，煙霧越發濃烈，黑壓壓好似天連水，水連天，兩下里合為一體，光景黑暗異常。

一眾雖在術法衛防之下，沖行熱煙火雲之中，不曾喪命，但也覺着天時奇熱，不甚好受。修行稍差之人，休說由此上升，只在近處滯留也必不敢。

「歸！」極少言語憐蚿夔，口說一字。此獸重嗌[y]妨礙言語，少言語，如同老士惜墨如金，藏言如玉。（注7）

行飛風中，再回首，海上萬丈洪波無邊惡浪，全被映成異彩，霞輝片片，在暗影中不住閃動，奇麗曜目。天色偏是陰晦黑暗，收割獨島除火煙直似高楹外，見不到一毫形跡，人失亦人得，昔事不可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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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代表歌抒，點評二十二章祓解禳除血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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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出自宋玉《九辯》

解意：孤獨啊，流落在外沒朋友，惆悵啊，形影相依自我憐憫。

意義，孤獨寂寞哀憐之情獨自生。

（注2）羈紲[jxi]：馬韁、羈絆。《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臣負羈紲從君巡於天下。」杜預註：「羈，馬羈；紲，馬韁。」

（注3）此為西周巫咒之術諾皋，用於交通鬼神、招魂辟邪的巫咒之術，譚嗣同認為諾皋乃禁咒發端之語辭。

雲夢睡虎地秦簡《日書》中有一篇題為「詰」的內容，記載四十多種鬼怪名字、形貌和驅除這些鬼怪的方術。此篇簡文在「詰」字篇題之下緊跟着如下一段話：「詰咎，鬼害民妄行，為民不祥，告如詰之。」小說中不少術法是有原型的，筆者是古代巫師們的搬運工。

《左傳·昭公十八年》「祓禳於四方，振除火災，禮也。」孔穎達疏：「祓禳皆除凶之祭。」

（注4）雷公墨，出自《太平廣記》卷三百九十四·雷

凡訟者投牒，以雷公墨雜常墨書之為利，訴訟狀紙用雷公墨書寫，可以得利，打官司容易贏。

牲：宴饗祭祀用的牛、羊、豬。

燔燎祭天：燒柴祭天。《周禮．春官．大宗伯》漢．鄭玄．註：「或有玉帛，燔燎而升煙，所以報陽也。」

（注5）郁鬯[ych

g]：用黑黍[秬]調和鬱金草之汁而釀成，用於祭祀或待賓。鬯酒在周朝最高級一種酒，據說氣味芬芳濃郁，還設置郁人一職。現代有專家考證酒中可能含有麻黃。

（注6）出自《詩經·小雅·頍弁[ku

]》如彼雨雪，先集維霰。死喪無日，無幾相見。」解意：如同雪花飄眼前，冰珠陣陣墜滿天。死亡日子難預測，時間無多難相見。

死喪無日，無幾相見。本是頍弁一詩，在酒宴勸酒說的，時間不多，趕緊喝酒。這裏單獨刻句，是暗示未來，死喪無日，無幾相見，是主角艾刀一段命運。

（注7）重嗌[y]：重疊咽喉，嗌：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