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穗未成隨野草 荒年難過就糟糠(下)

第3章 青穗未成隨野草 荒年難過就糟糠(下)

桃樹夼村有五十多畝果園,分成兩塊,一塊臨近小河,有十幾畝地,叫小河套果園,土地肥沃,樹勢旺盛,產量較高,主要栽培品種是紅香蕉、青香蕉蘋果;另一塊位於北山最高處的一座山坡上,有三十多畝,叫花果山,土地瘠薄,樹勢衰弱,產量較低,主要栽培品種是小guo光和紅香蕉蘋果。陡峭的花果山上圍繞着一層層梯田,梯田裏石頭多於泥土,不適合種植農作物,連地瓜都難以生長,便栽上了蘋果樹。蘋果樹根系發達,在瘠薄的土地上慢慢長大,春天鮮花爛漫,秋天碩果累累,村民就把這裏叫做花果山。

兩塊果園種植的果樹品種比較多,以中晚熟品種為主。早熟的品種不多,叫做伏蘋果,在立秋前後成熟;中熟品種以紅香蕉、金帥蘋果為主,在秋分前後成熟,晚熟蘋果以青香蕉、小國光為主,在霜降前後成熟。

霜降正是小guo光蘋果成熟的時節,花果山上紅彤彤一片,一串串蘋果掛滿了枝頭。與往年一樣,下蘋果時要臨時增加人手,果業隊提前就組織了二十多個村民。一大早,隊員們領着村民早早就來到花果山,從看山的小屋裏拿出果筐、蒲包、籃子,開始下蘋果。

王大富第一天到果業隊勞動,就趕上了下蘋果。由於要到果品站上班,今天郝東輝沒有來,由副隊長臨時指揮,即使沒有人指揮,大傢伙也都知道怎麼幹活。婦女們提着籃子下蘋果,把蘋果裝進果筐里,男人們負責把裝滿蘋果的果筐扛到山下的公路邊上,由高耀平開着拖拉機運到東村頭的打麥場,堆放在一起,等着果品站來收購。每年立冬前,果品站都會專門到艾茶山收購蘋果,桃樹夼村是蘋果種植大村,果品站一般都會在村頭支下磅秤,收購蘋果。

不算郝東輝和王大富,果業隊有六個隊員,三個小青年,三個中年人,都姓高。在管理果園方面,副隊長高耀海雖然遠遠比不上郝東輝,但也能弄出些名堂,一向自鳴得意,不服從管理,郝東輝也懶得跟他計較。這時他看到了王大富,腦門立即團成一個疙瘩,把一個小青年召集過來,吩咐了幾句,小青年點點頭。

這個小青年叫高志蹓,二十齣頭,也是剛進果業隊,跟王大富也算得上玩伴。他看到王大富爬到樹頂上摘蘋果,陰着臉走過去,喝道:“小板凳,誰讓你爬到樹上去的?快點下來。”

王大富正在樹頂上尋找那些趴在樹葉里的蘋果,聽到有人喊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誰,隨口說:“知了狗,你是不是腦袋咣當,樹這麼高,大媽們能爬上來嗎?還不得咱們小伙上?”

高志騮屬馬,有兩個姐姐,當他帶着把兒呱呱墜地時,可把他爹高興壞了,特意去請村小學的公辦老師給起個斯文名字,最好跟馬有關係。老師不感興趣,再三推脫,在他爹苦苦哀求下,老師只是說了句“要是跟馬有關係,驊騮倒是不錯,是駿馬”。他爹大喜,這就是他名字中騮字的來歷。只是高志騮三個字如果把高字放在最後讀,就跟“知了狗”的音調差不多,夥伴們當然不會客氣,“知了狗”這個外號很快就響亮地傳開了。

高志騮聽到王大富喊他的外號,心裏就更加不高興了,聲音越發大了起來:“小板凳,我讓你下來,你聾了?”

按照慣例,村民到果園下蘋果要聽從果業隊隊員的安排,高志騮這麼說,王大富不得不從樹上下來,一臉不解地問:“知了狗,你吃炸藥了?說話動靜這麼大。”

高志騮黑着臉,

指着樹上折斷的樹枝,說:“這就是你乾的好事,你會下蘋果嗎?不知道注意點?”

王大富不以為然地說:“換成你也一樣,你塊頭比我大,碰斷的樹枝保證比我多。”

都是一起玩大的夥伴,高志騮的話對王大富毫無威懾力。看到他倆爭吵起來,高耀海走了過來,說:“不幹活瞎吵吵,小騮上樹下蘋果,大富去扛蘋果。”

這話一出口,婦女們就嘰嘰喳喳議論起來。

“老釘耙,大富不到二十,還沒成勁,你真捨得使喚。”

“大富,咱不去,小心把腰累壞了。”

“老釘耙,你真不是玩意兒,把你兒子叫過來扛蘋果唄。”

高耀海有個絕活,就是拉得一手好釘耙,一張釘耙能把莊稼地划拉得整整齊齊,於是就有了老釘耙的外號。現在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的話越不合理,就說明他越有統治力,瞪着眼珠子對王大富說:“干不幹?不幹滾家去咂指頭吧。”

王大富雖然有些生氣,但他第一天到果業隊勞動,不想跟果業隊的人鬧僵,啥話也沒說,就扛起一筐蘋果,歪歪扭扭地朝山下走去。

“老釘耙,你看,大富還沒有一筐蘋果高,你真好意思。叫破爛王知道了,非去砸你家的門不可。”

高耀海咂咂嘴,說:“我怕這個破爛王?他砸個試試。”“破爛王”就是王萬全,他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常年穿得破破爛爛。

有婦女對王大富說:“大富,悠着點干,在山下直直腰,多歇會兒,不着急。”

王大富輕鬆地說:“一筐蘋果,小菜一碟。”對於他來說,一筐蘋果五六十斤,扛着走山還真不是事兒,但這活幹得窩囊,當然不能盡全力去干。經過一棵紅富士蘋果時,看到滿樹紅艷艷的蘋果,他心中一狠,放下果筐,從樹上拽下一個大紅蘋果,狠狠咬了一口,快速咀嚼兩口,甘甜的汁水流進肚子裏,感到無比舒暢;他這才覺得心情好了一些,心裏不住地讚歎:“原來紅富士蘋果這麼好吃,又脆又甜,汁水還多。”

“大富。”王大富正品味着紅富士蘋果,忽然聽到有人喊他,打個激靈,急忙把沒吃完的蘋果塞進口袋裏。

這時,高有成出現在一棵樹下,手裏提着個簍子,搜集着爛蘋果,還順便挖寫野菜。蘋果樹下的野菜都比較水靈,只是有些並不能吃,高有成也一起挖了。

王大富鬆了口氣,問:“叔,你撿爛蘋果乾啥?做醋嗎?”

高有成說:“給鴨子吃。家有萬擔糧,養不起個脖兒長,一群鴨子太能吃了,養活不起了。”他的養雞場裏還養活了十幾隻鴨子,今年大旱,八里河乾枯見底,鴨子沒了覓食的地方,沒把他愁死。

“鴨子吃蘋果嗎?”

“餓了就吃了。”高有成說,“你爹讓你跟東輝學習管理果園,也沒說讓你來出苦力啊,你怎麼還來扛蘋果筐呢?”

王大富說:“東輝叔讓我來的。今天果品站太忙,他沒空來。”

高有成說:“你也不拿集體工錢,出這瞎力氣幹嘛?記住嘍,以後東輝不來,你就別來。”

王大富點點頭,他現在才知道,一個只有六七個人的小小果業隊,人際關係竟然也這麼複雜,他實在處理不了。不過今天既然來了,他也不能就這麼灰溜溜地走了,男子漢做事貴在有始有終,怎麼也要把這一天堅持下來。他把蘋果扛到肩膀上,踏着陡峭的山間小路,慢慢扛到山下,來到公路邊。高耀平已經把拖拉機停在路邊,看到王大富扛着一筐蘋果,急忙接過來,說:“這活可不是半大小夥子乾的,灑一筐蘋果事小,人滾坡了事大,萬一破了相,就等着打光棍吧。”

王大富直直腰,說:“哪能呢。”

高耀平嚴肅地說:“以前也不是沒有過。大花臉是怎麼變成大花臉的?就是扛着一筐蘋果下山,結果腳下踩禿嚕了,從山上豎下來,摔了個大花臉,本來就快三十了還沒找着媳婦,自從摔破了相,就徹底沒指望了。”大花臉就是生產隊的飼養員高發忠,已經四十多歲了,滿臉傷疤,打着光棍,一個人住在飼養欄的兩間草房裏。

王大富打個激靈,他可不想破相,更不想打光棍。

高耀平說:“你從來沒扛過蘋果,沒經驗,別胡鬧。”

王大富老老實實地說:“不幹了,上山玩去。”

王大富磨磨蹭蹭幹了一天,日頭終於開始向西傾斜,這時高耀平宣佈散活,讓大家把果筐、籃子、梯子等農具搬進看山小屋。

按照果業隊的慣例,傍晚散活時,幫工都可以拿幾個有點瑕疵的蘋果回家。這些蘋果放在兩個果筐里,幫工的村民都過來拿,王大富也想拿兩個,給弟弟妹妹嘗嘗鮮,他剛剛拿起幾個蘋果,高志騮就一巴掌扇過來,啪的一聲打在他手上,蘋果被打落在地上,骨碌碌滿地亂滾。

“你幹什麼?”王大富瞪着眼睛,大聲喊着。

“幹什麼?我還想問問你呢?”高志騮陰陽怪氣地說,“這麼多人在場,你就敢偷蘋果?”

王大富一聽“偷蘋果”三個字,火氣竄上頭頂,說:“我是來幫忙的,拿幾個蘋果不行嗎?”

高志騮說:“幫忙?哪個叫你來的?我怎麼不知道?”

王大富昂着頭大聲說:“隊長讓我來的。”

把郝東輝抬出來,高志騮就不能接話了,高耀海悶聲說:“這個事隊長沒跟大夥說,大夥也不知道。這麼辦吧,你去把隊長叫過來,跟大夥吩咐一下,大夥心裏也好有個數。”

郝東輝現在正在果品站忙着呢,哪裏有空管這種閑事?王大富也知道高耀海在將他的軍,不過有了高有成的囑咐,他已經不在意能不能進果業隊了,高耀海的話反而成了他退卻的理由。他歪着頭,氣哼哼地說:“好,我去找隊長。”說著,扭頭就走,高志騮挺身擋在他身前,說:“怎麼跟條狗一樣,偷了東西就想溜號?”

高志騮今天就是沒事找事,王大富覺得不打一架這事沒完,雙腳叉開站定,擺開架勢,說:“知了狗,我看你今兒就是嘴上掛鑼鼓——找打。”

高志騮挺起胸膛,低着頭看着王大富,不屑地說:“小板凳,信不信我把你兩頭掐住、中間不剩?”他一米七幾的個子,魁偉地站在那裏,看起來王大富比他矮了不止一個頭。

王大富頭一低,一頭撞了過去,他雖然長得矮,但打起架來從來沒怕過誰。高志騮正在洋洋得意,根本就想不到王大富敢真動手,被一頭撞在胸口上,站立不住,“噗通”一聲坐了個腚墩,地面上的石頭茬子硌得屁股生疼,他殺豬似的叫,一時半會兒爬不起來。王大富示威似的從筐里拿起幾個蘋果,揣進兜里,頭也不回地走了。

高耀海看着坐在地上吱哇叫疼的高志騮,上前踢了他一腳,說:“你還真是個知了狗,就會一招——張牙舞爪。”

一個婦女說:“快起來吧,佝僂在地上,像個知了狗。”

高志騮羞得臉色通紅,大夥都哈哈大笑。

雖然小小地教訓了高志騮一下,王大富仍然太憋屈,一口氣出不來,發瘋似的向山上跑去。他硬生生地被攆出了果業隊,而這口氣又必須咽下;一來理不在他這邊,他進果業隊只是郝東輝允許,並沒有經過村委會同意;二來果園就要承包到戶了,果業隊瀕臨解散,他再去爭這口閑氣沒有任何意義。幾天前他還笑話馬二為幾杴土與地老鼠置氣,現在輪到他自己頭上,他也是沒忍住火氣,動手跟別人打了起來。他終於明白了人爭一口氣、佛受一炷香的道理,生活上的事情不輪到自己身上,永遠不能理解當事者的感受。

“啊……啊……”

王大富一邊跑,一邊大聲叫喊着,發泄着心中的憤懣。他心裏堵得慌,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不想埋沒在這看不到頭的瑣瑣碎碎里。

他一口氣跑上了北山山頂。

北山是八里河的最高峰,頂部渾圓,由於水土流失嚴重,山頂上幾乎全是裸露的青色岩石,石縫中長滿了雜草,偶爾能看到一叢菊花,開着一簇簇小花,黃的白的,在秋風中搖曳。

站在北山四處眺望,北面不遠處是巍峨的艾茶山主峰,一帶大山黑壓壓地站在頭頂,讓人喘不過氣來;山腳下就是乾涸的水庫,仍然黑乎乎的讓人感到心驚肉跳;山坡上,層層疊疊的梯田裏還矗立着許多苞米,細弱的秸稈泛着些許青色,還沒有來得及成熟就被深秋的低溫凍結了生機;一條彎彎曲曲的沙土路掠過北山,延伸到重重大山的深處,喬家夼村和桃樹夼村就坐落於路旁。

王大富在山頂駐足一會兒,待到心情平復下來,便順着羊腸小道往山下走。半山坡上有一座採石場,大山的顏色在這裏被攔腰切斷,裸露着青色的岩石,一些採下來的石塊堆放在採石場邊緣,主要用途就是供村民建設房屋。採石場歸桃樹夼村所有,村民用石頭不需花錢,能節省一大筆建房開支。

王大富來到一堆石頭旁邊,這是他和父親利用農閑時間一錘一鑿采出來的,用來給他建新房。新房的地基早在兩年前就已用石頭築好,由於家裏沒錢,不能繼續地面部分的建設,只能把地基晾在那裏,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建好。

房子是庄稼人的臉面,誰家的房子建得鋥光瓦亮,誰家在十里八村就有面子。王大富家六口人擠在三間草房裏,窄窄巴巴不說,還經常被人笑話,一家人做夢都想住上寬敞明亮的大瓦房。

“現在時興用紅磚蓋房,可是蓋四間大瓦房,光紅磚就需要上萬塊,這一筆開支就不是小數目啊。”

王大富經常跟隨師父出去建房,自然知道農村新建一棟瓦房需要多少錢,這個數目是他不敢想像的,僅靠山上那八畝承包地,他家恐怕永遠也建不起新房。

農村小青年到了二十左右歲,父母都要準備一棟新房,沒有新房根本就娶不上媳婦。按照家裏的光景,按部就班過下去,王大富覺得自己可能真要打光棍了。想到去年跟東山左家二丫頭的誤會,二丫頭的媽媽鄭重其事的當面警告,什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老鴰想鳳凰”、“矮子登天”,各種花哨詞彙讓人聽得頭暈腦脹,再配合那一撇一收一扭頭的不屑神情,至今令他心寒不已。

王大富坐在一塊石頭上,看着西斜的殘陽,心裏湧起一陣悲涼,比之吹在身上的秋風還要涼上幾分。

“難道這莊稼地真的沒有我的活路了嗎?真的要進城才能擺脫困境嗎?”

如果真的能進城生活,王大富會毫不留戀地轉身就走。但進城太難了,他幾乎看不到任何希望,雖然經常聽說哪個村有小青年進城工作了,可是他身邊的夥伴還沒有人能進城工作,連張宗強、高志騰都待在農村,苦苦等待機會。

“唉,如果不能進城,就一定要有一兩樣過硬的手藝,除了跟師傅學好瓦工手藝,還要跟東輝叔學習管理果樹。”

俗話說得好,“一藝在手,吃穿不愁”。王大富的叔叔王萬友、師父張瓦刀,還有村果業隊長郝東輝,都是靠一門手藝成為艾茶山的知名人物。

“馬上就要入冬了,建築活都停下了。冬天正是修剪果樹的季節,也該跟着東輝叔學點本事了。”

王大富離開採石場,走下北山,來到山腳下的水庫。水庫本來已經乾涸,後來下了幾場雨,庫底又積攢了一點水,但大部分地方仍然裸露着龜裂的淤泥,經過一個夏天的暴晒,淤泥已經有些發白。水庫邊的蘆葦仍然長得茂盛,盛開着潔白的蘆花,在秋風的吹拂下,一朵朵白色的蘆花在空中四處飄蕩。一隻大雁撲棱着翅膀,從蘆葦盪里飛起,沖向天空,嘹亮的鳴叫聲在山間傳響。

王大富望着這隻大雁,一顆心隨之飛向遠方。他也想做一隻大雁,天南地北,隨遇而安。

此時,夕陽西下,彩霞滿天,瑟瑟秋風中一隻孤飛的大雁伴着雪白的蘆花翩然舞動,如同一幅凄美的畫卷定格在深秋的暮景殘光里。

有詩為證:

收拾心緒下山崗,衰草菊花相映黃。

瑟瑟西風搖暮景,沉沉落日斂殘光。

一聲斷雁江湖遠,數點蘆花秋夜長。

欲向天南天北去,人生何處不家鄉。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兄弟姐妹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兄弟姐妹
上一章下一章

第3章 青穗未成隨野草 荒年難過就糟糠(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