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穗未成隨野草 荒年難過就糟糠(上)

第3章 青穗未成隨野草 荒年難過就糟糠(上)

霜到人間萬里涼,滿山秋色盡歸倉。

田頭互道來年計,一半野蔬一半糠。

——秋意˙霜降

隨着一陣陣凄涼的西風,霜降節氣到來了,艾茶山變得一片枯黃,一個生長季節即將畫上句號。此時,農民們都忙着在山上掰苞米。麥茬苞米一般在寒露時節收穫,因為今年大旱,播種過晚,寒露時還沒有成熟,就一直拖到現在。隨着氣溫下降,這些沒有成熟的苞米已經死亡,留在地里沒有任何意義了,不管是否成熟,都要收穫了。

王萬全夫婦來到刺槐坡的苞米地,苞米秸還有些許綠色,葉子卻已開始萎敗;苞米棒子不大,不到一捺長,撥開一個苞米棒子,上面的苞米粒不是燦爛飽滿的金黃色,而是有些發白,有的用指甲蓋掐一下都能掐出水來。何田田說:“大部分都能有七八分實成吧。”

王萬全說:“嗯,還算沒白忙活。”

高偉東也來到刺槐坡,他在自家苞米地轉了一圈,掰了十幾穗細細苞米,剝開皮,露出兩三指粗細的棒子,慘白慘白的,掛滿了淡綠色的苞米纓,上面稀稀落落結了幾顆苞米粒,就像掉了一大半牙齒的牙床,剩下的牙齒參差不齊排列着,一付慘不忍睹的模樣。像一個個水泡一樣,。

“老王,你家的苞米收了啊。”高偉東站在地頭,看着王萬全家的苞米棒子,有些羨慕。

王萬全說:“看着苞米棒個頭還行,可是不實成啊,一包水。”

高偉東說:“這年頭,能收個苞米棒就行了。總算有口糧吃。”

何田田說:“小麥瞎了,苞米也瞎了,日子可怎麼過。”

高偉東嘆了口氣,不再言語,蹲在地頭上抽起了悶煙。他種植的是晚熟苞米,生長期長,只勉強結了個小苞米棒子,沒有長成幾顆籽粒,算是絕收了,只能當做野草,用來燒火、喂牛。可他有三個孩子,正是吃飯的年齡,夏秋兩季歉收,家裏已經沒有餘糧了。

“豬頭小隊長,怎麼蔫頭耷腦的?像個沒有氣的車軲轆。”這時,一個臉色黝黑的壯漢推着手推車走了過來,車上裝滿了苞米棒子。

“山草驢,你這是來看俺的熱鬧?”高偉東有些惱火。這個壯漢是他的鄰居,也姓高,外號山草驢,兩家一向不和。

山草驢看着地上那些細小的玉米穗,說:“俺哪敢看小隊長的熱鬧,論種莊稼,小隊長可是艾茶山的一把好手。”

自從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高偉東管理的莊稼總是收成一般,而今年比往年更差,今秋剛種的小麥沒有出苗,麥茬玉米又絕收,簡直令人絕望。此時,山草驢這一番話就像一根針扎在他心裏,令他心煩意亂。他忍不住吼道:“俺就是兩年不打糧食,也比你過得強。”

山草驢笑眯眯地說:“那是,俺知道你不僅是大隊長,還是咱們的保管員。”集體生產時期,高偉東干過生產隊的隊長,還干過倉庫保管員,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後生產隊就解散了,高偉東早就不當隊長了,但出於習慣,村裡人看到他仍然喊他隊長,可是奇怪的是前面總是加上個“小”字,他很有意見,自己明明是大隊長,什麼要加個“小”呢?但起什麼外號是別人的權利,他無權干涉。現在山草驢突然說他是“大隊長、保管員”,明顯是話裏有話,意思是他當生產隊和保管員時侵佔集體財產,家裏的底子厚着呢。他也是火爆性子,像彈簧一樣從地頭彈起來,指着山草驢的鼻子說:“沒事找事,

你再胡咧咧,信不信俺扇你嘴巴?”

“被揭了老底,急眼了是吧?”山草驢把黑臉一歪,滿不在乎地笑着,“打吧,往臉上打。”

聽到話里火藥味越來越濃,王萬全走過去,說:“能不能都少說兩句,都忙掉頭了,還有心思爭吵。”

高偉東已經心裏明白,山草驢就是來挑釁他,就是等着他先動手。其實兩家作為前後鄰居,又是一姓同族,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就是前些年因為排水溝的事情,兩家起了爭執。山草驢家在北,位於上坡,門前一條街道,街道南邊就是位於下坡的高偉東家。高偉東房后的排水溝挨着地基,這年伏天雨水多,家裏返潮,他就在排水溝上面的街道上挑了一趟水溝,讓雨水在街道上流。看到自家門口的街道被豁了一道水溝,山草驢不樂意了,拿着鐵杴,把剛剛挖好的排水溝填平了。高偉東不信這個勁,又重新挖開,山草驢又填平了,高偉東再挖開,山草驢再填平……兩人都是犟脾氣,一聲不吭,一個挖,一個填,折騰了整整一下午,山草驢再也忍不住怒火,揮起鐵杴,狠狠拍向高偉東的腰桿,高偉東閃了一下,打在屁股上,還沒等他回過神來,頭上又挨了一下,他舉着鐵杴要拚命,被人攔下了。第二天,山草驢就被傳喚到派出所,呆了一天,還被罰了五十塊錢,從此兩家結下了冤讎。山草驢是個虎人,他老婆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經常坐在門口指桑罵槐,氣得高偉東直蹦高。

此時,高偉東本來心情就不好,被山草驢刺激幾句,心裏的怨恨徹底爆發,看着山草驢那張讓人厭惡的大黑臉,忍不住抬起巴掌,就要扇過去。這時,王萬全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高偉東的手腕。

山草驢“嗷”的叫了一聲,撕破嗓子喊:“小隊長打人嘍,小隊長打人嘍。”

聽到有人打架,正在山上勞動的鄉親們紛紛跑過來勸架,山草驢骨碌着眼珠子,看到鄉親們過來,說:“是小隊長先動的手,我可什麼都沒幹。”鄉親們七手八腳地把高偉東拉到一邊。

山草驢紅着眼珠子說:“小隊長,你今兒打不死俺,你就是王八。”

王萬全沒好氣地說:“行了,瞎吵吵啥,也沒打着你。”

山草驢指着高偉東說:“不管打沒打着,他動手了就不行。”

高偉東說:“今天要不是大夥拉着,我非把你的驢臉打開花”

山草驢說:“行,我記得這句話,你想打左臉,我不給你右臉。”說完,推着手推車,下山去了。

王萬全對高偉東說:“你是三歲小孩?”

高偉東氣呼呼地說:“自從開始單幹,就沒人管了,這個山草驢蹦躂得就越來越歡了,越來越不講理。”

王萬全說:“你知道他不講理,還跟他置什麼氣?”

高偉東的火氣慢慢降了下來,低着頭,只顧抽旱煙。

“馬二蹶子殺人啦,馬二蹶子殺人啦。”這邊剛消停下來,另一邊的山坡上又有人殺豬般地喊了起來,這下動靜更大,放眼望去,一塊麥地里,兩個男人拿着鐵杴相互拍擊着,其中一個人已經血流滿面。王大富正好在那邊的山坡幫高志騰家掰苞米,兩人飛快地跑過去拉架,一人抱住一個,把兩人分開。

王大富抱住的正是馬二蹶子。馬二蹶子二十多歲,血氣方剛,正打紅了眼珠子,哪裏肯住手,掙扎着說:“俺今天就拍死這個挖地堰的地老鼠,為民除害。”

高志騰抱住那人五十多歲,也姓高,是個一刻都閑不住、滿山出溜的主兒,因此得了個地老鼠的外號。包干到戶后,他最常乾的一件事就是刨別人家承包地的地堰。山坡上的梯田呈條狀展開,像波浪一樣一層層從山腳延伸到山頂,每塊梯田的裏面都是排水溝,外面都是一截山坡,也叫地堰,有支撐梯田、防止水土流失的作用,因此地堰與上方的梯田是一個整體,叫做上地下堰。而地老鼠經常在自己承包的梯田裏挖上地的地堰,把地堰的土翻到自家地里,上地的地堰變短了,他家的承包地就會向內拓出一點,可以多種一兩行莊稼。這種行為在農村叫做挖地堰,是典型的損人利己行為。長此以往,下地確實能拓大不少,但上地的地堰變短了、變陡了,在雨季極有可能被急雨衝垮,造成水土流失。馬二蹶子之所以跟地老鼠打起來,就是因為地老鼠又在明目張胆地挖馬家的地堰,馬二蹶子才用鐵杴拍了地老鼠的頭。地老鼠自知打不過馬二蹶子,頂着滿臉血,不停地喊“馬二蹶子殺人啦”。這時,他見馬二蹶子被王大富抱住,氣勢也上來了,對高志騰嚷嚷着:“大侄子,你鬆開手,俺和二蹶子拼了。”

馬二蹶子撂下鐵杴,拖着王大富,向前跨了兩步,薅着地老鼠的衣領使勁一扯,連帶高志騰一起摔在地上,說:“就憑你這三兩碎骨頭,還跟俺拚命?”

這時更多的鄉親過來,這才拉住了馬二蹶子,地老鼠再不敢與馬二蹶子硬杠,麻溜地跑到一邊,輸陣不輸嘴,還在大聲喊着:“二蹶子,你等着,俺這就去派出所。”

馬二蹶子嘴上也是剛硬,說:“俺就在這等着,你不去派出所就是老鼠養的。”

這時,高耀輝過來了,沒好氣地說:“瞎叮噹什麼,吃飽了撐的。”

地老鼠一手捂着頭,一手指着馬二蹶子說:“他下死手。”

高耀輝說:“別說人家,你也一身不是,不挖別人的地堰能餓死你?告訴你,不準去派出所。”

地老鼠咬着牙說:“行,你能解決,俺就不去派出所。”說完,捂着頭,下山去了。

眼看地老鼠跑遠了,村民們都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這個地老鼠,今天不是挖這家地堰,就是扒拉那家地頭,真比地老鼠還膈應人。”

“就是一付欠揍的模樣,我早就想教育教育他了。”

王大富說:“馬二,你下手有點狠啊。”

馬二說:“挖地堰千刀萬剮,拍他一杴是輕的。”

很多鄉親都點點頭,如果他們家與地老鼠是地鄰,他們也會跟地老鼠幹起來,挖地堰這種事看起來只是幾杴土的事情,似乎不值一提,但庄稼人活在村裡,爭的就是一口氣,何況承包地就是自家的命根子,當然更是寸土不讓。

高志騰看着馬二蹶子,戲謔地說:“嗯,為一杴土,值得拚命。”

鄉親們異口同聲地說:“這種事可不能慣着。”

王大富和高志騰面面相覷,臉色古怪。兩人心裏都在想:“這都是什麼事。眼看連肚子都糊弄不飽了,哪來這麼大火氣。”

看着馬二蹶子一付苦大仇深的樣子,王大富不由在心裏嘀咕:“我以後會不會也變成這個樣子?”他好賴也是初中畢業,與父輩比起來算是文化人,這兩年也根張瓦刀走過些地方,有了些見識,知道庄稼人眼界小,心眼小,只能看到眼前的事情。一個小小的桃樹夼村能有什麼大事?一杴土、一句話都可能成為仇恨的根源。

因為這邊鬧得動靜太大,都見血了,凡是在附近山上勞動的村民,不管是不是桃樹夼村的,都聚了過來,議論完馬二蹶子和地老鼠,自然而然又談起了今秋的收成。-

喬大賊也在人堆里,舔着臉,跟王萬全要了一撮旱煙,用一小片紙捲起來,點上火,深深地吸了兩口,吐出一個煙柱,說:“老王,你家的苞米長得不糙。”

王萬全說:“就這樣了,瞎了一半。”

喬大賊說:“俺家今年才是真瞎了。明年開春,俺全家老小就要出去要飯了。”

“不管怎麼樣,都不會比單幹以前更困難吧。”

喬大賊看着王大富,說:“你有個好兒子,他一個人支棱着,就能養活你們全家。俺養了一堆閨女,啥也不是,都是賠錢的。”

聽着喬大賊的話,王萬全心裏舒坦,在別人面前窮得直不起腰,在喬大賊面前他卻是光輝燦爛的好榜樣。

大家聚在一起,自然就談論起苞米的收成,人人都是眉頭緊鎖。本來日子就過得窮兮兮的,夏糧、秋糧又嚴重減產,家裏的糧食都吃不幾個月,接下來的一年,吃糠咽菜是免不了了。

最後,王萬全說:“明年就好了,這種年頭百年不遇。”

鄉親們都點點頭,說:“是啊,過一年緊日子唄,手裏有地,不會吃不上飯的。”沒計奈何,大家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來年,庄稼人就是這樣,沒有能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明年,年年盼明年,明年還是盼明年。

第二章修改了,還是有章節沒通過啊。寫80年代的事情,不免涉及一些敏感字眼,都不知道那個詞違規了。前五章需要鋪墊的事情太多,有些乏味,從第六章開始就清晰了,情節也會緊湊起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兄弟姐妹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兄弟姐妹
上一章下一章

第3章 青穗未成隨野草 荒年難過就糟糠(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