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把精神隨厚土 滿懷志氣付窮年(下)

第1章 1把精神隨厚土 滿懷志氣付窮年(下)

村西頭有幾棵高大的杏樹,一個個半青半黃的杏兒掛在枝頭,枝柯掩映里,隱藏着一座低矮的麥草房,王萬全一家六口就居住在這座麥草房裏。院牆用山裏的石頭砌成,只有半人多高,牆根還栽着幾棵香椿樹;站在院牆外,就能看到院子裏三間正房和一間廂房,房頂用麥草鋪就,木欞窗已經泛着黑色,窗紙已經有些破碎了,但窗花仍然紅艷艷的,給老去的窗欞添上了一絲生氣。

這是一座民國時期的膠東民房,裏面設施簡陋,由於房子低矮,沒有扎天棚,裸露着發黑椽子和葦箔,一根椽子上,還壘着一個燕窩。進間在東西兩邊各有一個鍋灶,靠北窗放着一張被煙火熏得發黑的碗櫃;廚房間東邊是王萬全夫妻的卧室,卧室里有一個硃紅色的衣櫃,一張硃紅色的杌子,都是何田田當年帶過來的嫁妝;西邊一間房是兩個女兒的卧室,裏面有一張舊書桌,一張長條凳,書桌上放着一盞烏黑的煤油燈,糊滿報紙的牆上掛着一張鄧麗君的畫像;窗台上放着一台收音機,很是惹人注目,這是家裏唯一的電器。收音機是王萬友托張瓦刀從縣城的百貨商店購買的,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王春華。兩個小女孩喜歡聽評書,喜歡聽小喇叭,還喜歡聽鄧麗君的歌。院子裏的廂房裏盤了一鋪炕,權當兩個兒子的卧室,一家六口人滿滿當當地擠在這座低矮的麥草房裏,過着貧苦的日子。王春華苦中作樂,寫了一首小詩自勉:“草舍三間小,圍牆四尺虛。樑上雙棲燕,燈前一卷書。”

杏樹下,王秋榮趴在一個板凳上寫作業,不時瞅瞅樹上的杏兒和嘰嘰喳喳的小鳥;旁邊的一塊青石上放着兩個熟雞蛋。這是高志騰的媽媽送來的端午雞蛋,和着艾草煮的,帶有一股艾草特有的芳香。王春華在家裏做家務,她蒸炒了一鍋艾茶,期間還把雞鴨關進了棚里,麥收時節,家家都在曬麥子,可不能讓它們溜出去,特別是鴨子,嘴像小杴一樣,一嘴就能叨走一把麥粒。

把制好的艾茶放進罐子裏,王春華就開始做午飯,她熱了一些苞米麵餅子、幾個包子,又用苞米面熬了一盆稀粥。夏天蔬菜比較豐富,她洗了些青菜,還剝了幾棵大蔥,盛了一碗自製的大醬。一頓晚飯就做成了,父母和哥哥回家,就可以馬上開飯了。

做完飯,王春華用溫水攪拌了一大桶飼料,去喂那口大白豬。豬圈在院牆外邊,一頭白生生的肥豬正趴在圈牆上,眯着眼睛,安安靜靜地等待着開飯呢。豬是家裏唯一的副業收入,自從王春華記事起,家裏就把餵豬的任務交給了她。清晨,她踩着露水,到山上打一筐豬草;中午,她頂着太陽,又到山上打一筐豬草;傍晚,她披着彩霞,再到山上打一筐豬草;從春到秋,每一頭豬都是她用豬草餵養大。每到立冬時節,百草枯黃,王萬全就會把瘦弱的小豬綁到手推車上,送到食品站,這時王春華就跟着父親,摸着小豬的頭,一路哭到食品站。吃青草長大的小豬瘦得跟柴火棍一樣,每次都少不得被食品站的檢驗員嫌棄,父親好說歹說,被剋扣了一些斤兩,才算把豬賣掉。回家的路上,賣豬的錢已經還了債。

往事如煙,如今,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家裏有了餘糧,豬已經吃上了飼料,再也不用吃青草了,每天吃得飽飽的,再也不會趴在圈牆上喊餓了。而王春華也已經16歲了,過了這個暑假,就要上初中三年級了,她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她從小就有一個夢想,就是考上大學,將來生活在大城市裏,

做一個體面的公家人。

何田田回到家裏,看到家務活已經做完,飯也做好了,對女兒說:“閨女,媽不是說了嗎,你學習太緊張,就不要再做家務了嗎?”

王春華端出一盆溫水,給母親洗手洗臉,說:“媽,不耽擱什麼,累了一天了,快洗把臉吃飯吧。”

王萬全采了一把艾蒿回來,用繩子捆好,掛在進家門的門口。俗話說“清明插柳,端午插艾”,一束艾草掛在門上,包含着祛病辟邪,平安康健之意。縱然生活艱難,看着孩子們一天天成長,希望也在一點點增長,王萬全相信孩子們都會有出息的,不是嗎?

午飯雖然簡陋,但對於剛從飢餓走出來的庄稼人來說,能夠吃上苞米、白面已經是最大的滿足了。王山貴狼吞虎咽地吃着香甜的大包子,不時地用筷子把香噴噴的肉滋啦夾出來,放到妹妹的嘴裏。王大富和父母都默默地就着大蔥吃苞米麵餅子,一聲不吱。王春華拿起兩個刺槐花包子,遞給父母,父母接過來,又放進了飯盤裏。這麼香甜的包子,裏面還加了肉,他們怎麼捨得吃呢?

吃完晚飯,父母坐在炕上歇息,王大富出去安排麥子脫粒的事情。王春華燒了一鍋熱水,沖了一壺艾茶,給父母倒了兩碗。

“泊地的麥子過兩天就能開鐮收割了,肯定也要減產,能打400斤麥子就不錯了,還不夠交給國家的。”

“天這麼旱,麥茬苞米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種上,如果苞米也瞎了,只怕就要借糧過日子了。”

“唉!老天爺不給庄稼人活路啊。”王萬全嘆了口氣,喝了一口艾茶,只覺得滿嘴都是苦味。

王春華默默地坐在炕邊上,給妹妹纏五綵線,聽着父母的話,才知道天氣太旱,麥子已經欠收,泊地的好麥子留着交公糧,塂地的幾畝麥子減產一半。旱災如果繼續下去,種不上苞米,入冬就要斷糧了。看着父母愁苦的面容,她突然覺得有些羞愧,對於貧困的家庭來說,她昨天做的兩鍋大包子是多麼的奢侈;儘管父母不捨得說她什麼,然而她已經感覺到自己這種鋪張行為是多麼的可恥。

村集體的打麥場因為離村較遠,運輸不便,包干到戶后就被廢棄了,村民們在村頭開闢了兩個小型打麥場,麥子脫粒后直接運回家裏,攤在院子和門口晾曬。現在這兩個打麥場上已經堆滿了一垛一垛的麥子,等待脫粒。王萬全、王萬友、高有成三家的塂地麥子都已收割完畢,也堆在打麥場。此時,打麥場上的已經點起了一個幾百度的大燈泡,柴油脫粒機將一捆捆麥子吞進去,吐出一堆堆雜亂的麥秧,麥粒從中間的漏斗落下來;誰家打麥,誰家的主婦就會站在漏斗旁,用一個麻袋接麥粒,接滿一麻袋,男人們就會挪到一邊,換上另一個麻袋。看着麥粒滾進麻袋,從主婦們的臉上就可以看出收成。今春大旱,收成不好,主婦們一個個都陰沉着臉,差一點就要大雨滂沱。

由於排在半夜脫粒,高志騰和王大富就用鍘刀將過長的麥秸切掉,這樣可以節省脫粒的時間,兩人輪流按着鍘刀,汗流浹背,有時王山貴也爭着按幾下,可惜力氣太小,整個人都懸在鍘刀上,兩腿不住地搖擺,怎麼也按不下去,惹得大夥一陣鬨笑。

因為脫粒機出現了故障,直到半夜一點多鐘,才輪到王萬全等三家打麥子。高志騰和王大富把一捆捆麥子搬到脫粒機前,王萬全一點點地送入脫粒機里,王萬友和高有成站在對面,把脫粒機吐出來的麥秧挑走,垛成一垛。王山貴與小夥伴們爬到麥秧垛上,盡情地蹦跳着,把麥秧垛踩得結結實實。何田田拿着一個大麻袋,站在漏斗旁接麥粒,麥粒不像往年那樣金黃耀眼,而是泛着黯淡的褐色,又秕又瘦,等到脫粒機停下來的時候,只裝了四麻袋麥粒,一麻袋大約180斤。去年這個時候,只種了一畝半塂地麥子,也裝了四麻袋,今年減產將近一半,品質更不可同日而語。

三家的麥子打完,天已經放亮,王山貴玩耍了大半個晚上,和幾個夥伴一起趴在一個麥秧垛上睡著了。麥子運回家,王春華早就將門口打掃乾淨,將麥粒倒在門口,攤成薄薄的一層,慢慢晾曬,每隔一兩個小時還要翻動一遍。每當這個時候,頑童們就有了新的工作,就是看場,防止雞鴨鳥雀啄食麥粒。

當泊地的麥子也拉到打麥場時,標誌着麥收已經接近了尾聲。王萬全家的一畝二分泊地全部種植了麥子,脫粒后,麥粒裝了不到三麻袋,比去年少了一麻袋,晒乾后,還不夠交公糧的。

天氣一如既往的熱辣,天空連一絲雲彩都沒有,明晃晃的太陽整天在頭頂閃耀,在這樣的陽光下,只需幾天麥粒就能晒乾。把晒乾的麥粒堆在一起,高志騰和王大富一人拿着一把大大的木杴,站在上風處,鏟起一杴麥粒,迎風向空中一揚,麥粒灑向前方,落在地上,麥殼泥土等雜質隨風飄走。這就是麥收的最後一道工序——揚場,目的是去除混雜在麥粒里的各種雜質,由於頂着風,雜質往往會落在揚場的人身上。兩個小時后,王大富和高志騰就灰頭土臉,變成了非洲兄弟,黑乎乎的看不清五官樣貌了,開口說句話,兩排牙齒變得瓷白瓦亮,分外惹眼。

“各家各戶注意了,麥子晒乾揚凈,抓緊時間交公糧,完成今年的定購任務,抓緊時間,抓緊時間,過期罰款!”

村頭的一根電線杆頂上,安裝着兩個大喇叭,高耀輝正坐在村委會的廣播室里,對着擴音器喊着,催促村民們交公糧。

麥粒晒乾揚凈,就該交公糧了。公糧就是農業稅,老百姓叫做“皇糧國稅”,按照國家規定,農業稅以徵收糧食為主,只有出現特殊情況,才允許用現金繳納,一般每畝農田每季應繳納50斤左右的公糧。除了公糧,農民還要完成國家定購糧任務,一般每畝農田每季應完成80斤左右的定購糧任務,王萬全家承包的土地比較多,向國家交的也多,每年需要向國家交納600多斤麥子、上千斤苞米,還有花生、黃豆等油料作物。按照去年的收成,泊地的麥子就足夠交納公糧了,可是今年麥子減產,一共只收了大約1000斤麥子,交了公糧和定購糧,就只剩下三四百斤麥子,一家六口,平均一天只能吃一斤麥子。村裡各家各戶的情況與王萬全家差不多,陰霾掛在每個庄稼人的臉上。可是不管收成如何,也不管身在何處,皇糧國稅是老百姓永遠逃避不了的責任。

由於塂地的麥子有些秕瘦,如果用來交公糧,恐怕不合格,何田田就把泊地的麥子和塂地的麥子混合在一起。今年遭了旱災,糧管所的收糧標準肯定會下降。

這天早晨,天剛剛蒙蒙亮,王大富就已經起床,準備到糧庫交公糧。麥子在昨晚就裝進了麻袋,何田田抓起幾顆麥粒,用牙齒咬一下,發出“嗑、嗑”的聲音。公糧的主要標準就是晒乾揚凈,如果糧食沒有晒乾,儲存后就會發霉,所以晒乾是硬性規定,糧管所不收沒有晒乾的糧食。

王萬全說:“不用嗑了,天氣這麼旱,誰家的麥粒都干透了。”

600多斤麥子裝進了四個麻袋裏,綁在兩個手推車上,父子兩人就推着車子,往糧庫去。經過高志騰家門口,高志騰已經裝好了麥子,等在門口,他家地少,公糧和定購糧加起來,只需交300斤,所以他一個人去糧庫就行了。

艾茶山鎮建有一個糧庫,鎮駐地還設立了糧管所,收公糧時,糧庫和糧管所各管一片。艾茶山糧庫建在一條大路旁邊,毗鄰兵營村,周圍二十多個村莊的公糧和定購糧都要交往這裏。糧庫位於桃樹夼村南邊,翻過陡峭的南山,還要走五六里山路。山路彎彎曲曲,起起伏伏,下坡的時候,三個人都往後往傾着身體,雙腳狠狠地蹬着地面,慢慢往坡下走,生怕速度快了翻了車;上坡的時候,三個人的身體都向前拱着,狠狠地蹬着地面,艱難地往坡上爬。遇上比較陡的上坡路,就會停下來,在手推車的前面串一根麻繩,王大富在後面推車,高志騰在前面拉車,把三車麥子推上坡。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終於來到大道上,走在平坦的路面上,腳步輕快了許多,快到兵營村的時候,已經看到糧庫門口排起了長長的隊伍,足有上百米。來到隊伍最後面,放下手推車,王大富和高志騰早已汗流滿面,一屁股坐在路沿石上,狠狠地喘着氣。

“老王,來晚了。”這時,排在前面的人打了個招呼。這人正蹲在手推車旁,哄着一個只有三四歲的男孩。

“大賊啊,你也來得不早啊。”王萬全也招呼着。

“想不到大夥的積極性這麼高,這才幾點,就已經排這麼長的隊了。”說到這裏,王大富和高志騰已經知道這個人是誰了。就是桃樹夼村的喬大志,他有個偷偷摸摸的毛病,人送外號喬大賊。因為兩個弟弟都是光棍,喬大賊迫切需要養個兒子延續香火,所以生了四個孩子,前三個孩子都是閨女,第四個才是男孩。現在這個男孩已經四歲了,這時正吊在車桿上,拖着兩筒鼻涕,朝王萬全笑呢。

“俺倒是起得早,路有點遠啊,緊趕慢趕,現在才到。”王萬全說點起一袋旱煙,慢慢抽着,拉起了呱。喬大賊急忙從褲兜里掏出一張長方形的小紙片,跟王萬全要了點煙葉,包裹在小紙片里,小心翼翼地捲成一支煙捲,用火柴點上,慢慢抽着。

王萬全問:“怎麼就推了一車?你家跟俺家差不多吧?”

喬大賊吐了口眼圈,說:“今年的麥子瞎了,俺定購糧交不上了,只交公糧。”

“不交定購糧,來年莊稼地不喂化肥了?高價化肥你買得起嗎?”國家去年取消了統購糧,改為定購糧,每個農民都發放了糧油定購交售證,完成了定購糧任務的農民,國家會獎勵一定數量的平價化肥。

“唉!能怎麼辦?總不至於把孩子們餓死吧?”喬大賊吐了一口煙,他家的日子比王萬全家要難過得多。他的老婆眼睛有問題,不能下地幹活,七八畝承包地全是他和父母操持。四十歲左右年紀,頭髮已經變得灰白,黝黑的臉上佈滿了皺紋,看起來有五十多歲。

王萬全有點同病相憐的感覺,說:“這樣下去不行啊,日子會越來越難過。”

交公糧的人都是附近村莊的,即使相互不認識,也有所耳聞。這時,大夥注意力都集中在王萬全和喬大賊這兩個超生戶身上,兩人一個比一個窮,穿的破破爛爛,站在一起就像兩個乞丐。王萬全的衣服雖破,但總算洗得乾乾淨淨,破漏的地方還整整齊齊打了補丁,而喬大賊身上的坎肩已經完全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前胸後背都是窟窿眼,像漁網似的;腿上穿着用舊被面縫的大短褲,花花綠綠不說,臀部還破了兩個窟窿,隱隱露着屁股。

看着眼前兩個長輩的尊容,高志騰噗嗤一聲笑了。

王大富聽着這聲笑有些不懷好意,伸手就在高志騰的腦袋上拍了一下,說:“你笑什麼?”

高志騰忍住笑,說:“看過《射鵰英雄傳》嗎?你爹是凈衣派,喬大賊是污衣派。”王大富一臉茫然,他要是知道凈衣派、污衣派都是丐幫的乞丐,肯定會狠狠地捶高志騰一頓。

八點整的時候,兵營村的大喇叭開始廣播了,內容都跟征糧有關,反覆強調完成糧食定購任務的重要性:糧食定購任務是農民的義務、政府的責任,必須按時完成;農民要把符合規定的定購糧交到糧食部門,糧食部門要及時收購,不壓級壓價,及時結款。

“定購糧,定購糧,給那點錢,連一半糧食也買不回來。”喬大賊認真聽着廣播,嘴裏嘟囔着。

“今年打了多少斤麥子?”

“不到1000斤。”喬大賊眼珠子骨碌碌轉着,不知在想着什麼,“你們家呢?”

“大概1000斤,也不夠吃。”

喬大賊說:“大旱之年,國家一點都沒減免,讓庄稼人怎麼活。”

“也許國家的減免政策還沒下來。”

“這都什麼時候了?該免早就免了。咱們不能死等硬靠,要向上反映。”喬大賊突然激動起來。

“你念過書,這事你肯定行。”王萬全這話倒不假,喬大賊還真上過初中,但因為盜竊生產隊的糧食,被學校開除。也有人說喬大賊是給別人頂了罪,真正的小偷學習很好,喬大賊一時頭腦發熱,替人扛下了罪責,現在這個人已經是領導了,卻忘記了喬大賊的恩情。當然,喬大賊決不承認有這麼回事。

喬大賊不僅是賊偷,還是謊話簍子,說完就忘,十句話里不一定有一句真話,王萬全跟他聊了一會兒,就回家了。王大富和高志騰隨着排隊的長龍慢慢蠕動,接近中午的時候,終於來到糧庫門口。糧庫的大門很寬闊,兩邊的圍牆上寫着一行標語:“碾好第一場,先交愛國糧”。門口醒目的地方還貼着一張告示,眉頭寫着“國家糧食定購任務須知”,下面寫着幾點內容,總之就是希望農民能夠完成國家定購糧任務。

喬大賊看着告示,臉色有些陰沉,覺得國家對定購糧這麼重視,只交公糧恐怕不行。正有些煩躁,兒子哇哇哭了起來,他急忙抱起來,手忙腳亂地哄着:“二豬乖,二豬不哭。二豬乖,二豬不哭。”可是無論他怎麼哄,兒子只有哭得更凶。喬大賊給兒子起的乳名很怪,叫二豬,這二豬是家裏的老四,即使單論男孩,也是長子,橫豎跟“二”就不搭邊,不知這個“二”從何說起。

旁邊一位婦女說:“你這爹當的,孩子曬了一頭晌,沒哈一口水。”

喬大賊說了幾聲是,急忙從車上取下一個掉了漆的軍用水壺,給兒子喝水。喝了水,兒子還是哭,婦女又說了一句“孩子餓了”。喬大賊從口袋裏掏出兩個雞蛋,仔細地剝開一個,餵給兒子吃。二豬真是餓極了,兩口就把一個雞蛋吃完,又眼巴巴地瞅着另一個。

喬大賊拿着剩下的雞蛋,不捨得剝開,用手指着高志騰,說:“雞蛋是大哥哥給的,快叫哥哥。”高志騰坐在路邊,面無表情,這兩個雞蛋是他家的種雞下的,作為家中的獨子,他平常都撈不着吃。

在山裏開辦養雞場最怕的不是黃鼠狼,而是偷雞賊。喬大賊作為十里八村最有名的大賊偷,自然就是重點防範對象,每當喬大賊在養雞場周圍轉悠時,高有成就會給他幾個雞蛋,目的是栓住他的手,倘若被他偷走幾隻種雞,損失就大了。

吃了兩個雞蛋,孩子哼哼唧唧地哭了一會兒,趴在麻袋上睡著了,周圍又重新安靜下來。

終於輪到喬大賊驗糧了,他把兒子叫醒,把車推進糧庫大院,王大富和高志騰緊跟在後面。大院裏支着一個磅秤,擺着一張桌子,桌子前坐着一個中年婦女,磅秤旁邊坐着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喬大賊陪着笑,來到青年面前,拿出一包雙馬過濾嘴香煙,拆開封,從裏面抽出一支煙,遞給驗糧的青年,說:“大臉,抽煙。”

高志騰是第一次來送公糧,誰都不認識,聽到大臉這個稱呼,差點沒笑出來,這個驗糧員的臉是不小,但你喬大賊也不能這麼稱呼人家啊。王大富小聲說:“驗糧員叫崔大坡,天崮山崔家的,糧校畢業,去年我跟師父到崔家蓋房子,見過幾面,因為臉大,村裡都叫他崔大臉。”他跟着張瓦刀學瓦工,這兩年走過不少地方。

聽了王大富的話,高志騰點點頭,說:“原來如此。”崔大坡二十齣頭年紀,坐在那裏,看不出身材,一張大臉非常惹人注目,好在五官搭配得還不錯,顯得很精神。

崔大坡沒搭理喬大賊,把手裏的糧釺子插進麻袋裏,快速往外一拉,中空的釺子帶出一些麥粒。喬大賊又急忙敬煙,崔大坡一把把他推開,站起身來,來到磅秤旁邊,把系麻袋的繩子解開,雙手捧起一捧麥粒,只見麥粒又秕又瘦,裏面還混雜着麥糠和泥土。

喬大賊只是敬煙,說:“今年遭了旱災,俺家地里都是這樣的麥子,沒有好麥子交啊,將就將就吧。”

崔大坡搖搖頭,說:“秕麥子也就罷了,還沒有揚凈,你還是推回去吧。”

喬大賊高高地舉着過濾嘴香煙,說:“糧庫這麼多糧食,摻進這麼兩麻袋秕麥子,也看不出來。你抬抬手,就過去了。”

崔大坡不再理會喬大賊,喊了一聲:“下一個。”

喬大賊仍不死心,雙手舉着香煙,圍着崔大坡轉,嘴裏不住地說:“你抬抬手,照顧照顧俺,俺家十幾張嘴,你照顧照顧俺,也算做了好事,福蔭後代。”

崔大坡指着磅秤,說:“把你的麥子搬走。”

喬大賊突然怒了,把煙裝進口袋裏,站在磅秤前,一隻腳踏在麻袋上,指着崔大坡的鼻子說:“你收不收?”

崔大坡面無表情地說:“不收。”

“為什麼不收?”

“不符合標準。”

“哪裏不符合標準了?”

“麥粒秕瘦,沒有揚凈。”

“麥粒秕瘦?你們就是要收好麥子唄,就你們公家人會吃?”喬大賊雙手掐腰,大聲說,“憑什麼把好麥子給你們公家人吃,庄稼人只能吃黑麥?”凡是品質不好的麥子(包括秕瘦、霉壞)統稱為黑麥,黑麥也是糧食,農民們當然不捨得扔,都磨成麵粉吃了。

喬大賊這句話說到了在場農民的心坎上,隊伍里傳來一陣騷動。

崔大坡面不改色,說:“標準是國家定的,不是我定的。”

“好,咱不說標準,《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業稅條例》第十八條明明白白寫着:納稅人的農作物,因遭受水、旱、風、雹或者其他自然災害而歉收的,按照歉收程度,減征或者免征農業稅。”喬大賊背着法律條文,大聲說,“今年大旱,小麥減產一半,按照法律應該減免農業稅,你們為什麼還要收公糧,還一個勁地催收定購糧?交了公糧和定購糧,庄稼人吃什麼?”

崔大坡說:“定購糧任務去年就定好了,三年不變,至於旱災減免農業稅,糧管所還沒有接到上級通知。”

“好。俺回去等通知。”說著,喬大賊把糧食又搬到手推車上,倔強地昂着頭,推着車,走出了糧庫,一路上屁股蛋上的兩個窟窿顯得特別扎眼。二豬看到父親怒沖沖的樣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趴在麻袋上,撕心裂肺地哭。

王大富看着喬大賊落寞的身影,只覺得鼻子發酸,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哀傷。庄稼人種地,一年到頭流血流汗,卻只能吃糠咽菜,難得溫飽,到底圖個什麼?

這時,崔大坡的心情也差到了極點,說了聲“開飯了”,就離開了,把正準備交糧的高志騰、王大富晾在那裏。

高志騰沒好氣地喊道:“就你餓,我們不餓?”排隊等了一頭晌,好不容易排上號了,又因為糧庫的工作人員吃午飯,還要繼續等,不管是誰都會着急,何況高志騰還是一個火氣正盛的大小夥子。

看到崔大坡頭也不回地走進辦公室,高志騰和王大富只好頂着太陽,繼續等待。他倆也沒帶飯,只能一個勁兒地往肚子裏灌涼水。排在後面的人也都躲在樹蔭下,就着涼水鹹菜,吃着苞米麵餅子。與前幾年的集體生產相比,農民們拋棄了地瓜,吃上了苞米。作為食物,苞米的營養還是比較豐富的,能夠吃飽。

剛才的爭執,在場的每個庄稼人心裏都掀起了波瀾。公平地說,驗糧員是守在糧食安全的第一道關口,責任重大,不容馬虎;在驗收糧食時,除了查看糧食是否晒乾揚凈外,還要查驗糧食的顏色是否正常、形狀是否飽滿、氣味是否純正,以確保糧食質量。除非糧食質量太差或沒有晒乾揚凈,一般不會發生拒收的情況,頂多扣幾斤秤。特別是今年遭受了旱災,收糧標準還是比較寬鬆的。但喬大賊的麥子不僅麥粒秕瘦,質量差,還沒有揚凈,實在不符合標準。大家都看在眼裏,覺得崔大坡也沒什麼不對,只是同為農民,遇到這種情況,肯定會有些同情喬大賊。

大約過了半個鐘頭,崔大坡慢吞吞地走了回來。高志騰和王大富掏出公糧證和定購糧證,放到桌子上,把麻袋搬到磅秤上,崔大坡毫不心疼地用釺子扎破麻袋,檢查着麥粒的大小和乾淨程度,還把幾顆麥子塞進嘴裏,用牙齒嗑幾下。糧食質量沒有任何問題,旁邊的婦女在公糧證和定購糧證上記下糧食重量。

驗糧處距離倉庫還有幾十米遠,需要送糧的農民把糧食搬運到糧倉里。高志騰和王大富把麻袋放到手推車上,推到糧庫。糧庫的大門很大,進門有一個幾米高的斜坡,要把糧食扛到斜坡上,才能倒進糧倉。麻袋雖然沒有裝滿,但一麻袋麥子也有一百五六十斤,要把這麼重的東西扛到坡上,非常吃力。兩個小夥子倒也生猛,一鼓作氣將六麻袋糧食扛上坡頂,倒進糧倉里。看着糧倉里的翻滾的麥粒,高志騰問:“如果掉下去還能不能爬上來?”王大富說:“掉下去就完了,很快就會被麥粒淹沒。”高志騰伸伸舌頭,忙不迭地跑下來。由於中午沒有吃飯,從糧倉出來的時候,兩人眼冒金星,走路都有些打晃。回到過秤的地方,收回公糧證和定購糧證,定購糧證里還夾着一張單據,上面記錄著完成定購糧的數量、價格。高志騰指着門口的告示,說:“不是不準打白條嗎?”崔大坡說:“定購糧款會統一劃到村委會,到時候拿着單據,到村委會領錢。”

乾旱仍然在持續,天空幾乎連一絲雲彩都沒有,太陽每天都在空中值班,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把山裏的一切都烤焦了。剛剛夏至,山坡上的草就變得枯黃,裸露的土地變得慘白,所有樹木的葉子都卷了起來,防止水分蒸發。穿村而過的八里河終於斷了流,乾涸的河床黑乎乎的,小魚小蝦的屍體暴露在陽光下,發出腥臭的氣味。只有在低洼的地方還存着一點水,鴨鵝們聚集在這裏,慘聲嘶叫着。

按照農時,收了麥子,就要趕在夏至前種上苞米,這樣苞米才有充分的時間生長。然而此時節氣已近小暑,老天仍然沒有降下一絲一毫的雨霧,焦渴的土地不能栽種任何作物。泊地套種的苞米也捲起了葉子,在烈日下苦苦的支撐着,水庫的水位嚴重下降,不能引入溝渠自流灌溉,農民們只能挑着水,一棵一棵地澆,勉強讓這些苞米苗保持一絲鮮活的氣息。這是未來一年的口糧,一旦絕收,很多庄稼人就只能靠吃野菜度日了。

種不種麥茬苞米,現在已經成為很多家庭的重要議題,一些比較富裕的家庭仍然在等着下雨,畢竟,天氣旱成這樣,挑着水種上苞米,即使出了苗,秋天也難以有個好收成。而更多的家庭還是選擇了種苞米,畢竟家裏的餘糧不多,維持不了多長時間,如果少了一季糧食,生活上就會出現困難,一家老小就要餓肚子。

就這樣,在這個在酷熱的夏季里,艾茶山上出現了一個奇觀,山上滿是挑着水桶的農民,顫悠悠地穿梭在山上山下,將代表着生命和希望的水澆灌在乾旱的土地上,種植着生活的希望。王大富自然屬於挑水大軍的一員,對於他家來說,任何一季莊稼都彌足珍貴,只要有一線收穫的希望,就不能放棄。高有成家是村裡數一數二的富戶,本來不應該在乎這一季苞米,但因為開辦了養殖場,苞米是重要的畜禽飼料,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所以高志騰不得不加入挑水大軍,戴着一頂寬大的草帽,愁眉苦臉地爬着高高的刺槐坡。

何田田拿着一把小钁頭,在地里刨幾下,挖出一個小坑,舀半瓢水倒進坑裏。焦渴的土地遇到水,貪婪地吸收着,半瓢水瞬間就滲入了土壤里。水滲進土裏,何田田就把一兩粒苞米種子扔進小坑裏,再用钁頭把小坑推平,一株苞米就種上了。天氣這麼熱,玉米種子如果不被燒壞,估計三天就出苗了,屆時還要再澆一遍水。

高志騰挑着半桶水,順着坑窪不平的山道,一步三晃悠地往刺槐坡上爬,汗水順着他白皙的臉蛋不住往下淌,前胸後背都已被汗水濕透,汗衫緊緊地貼在身上,勾勒出胖乎乎的體型。後面,高志山兄弟倆快速追上來。

高志山笑嘻嘻地問:“哥,今天挑了幾擔?”高志騰翻了翻眼珠子,說:“都四擔了。”高志嶺憨憨地說:“大蔥白,你可要加把勁,俺都挑了六擔,小板凳挑了十幾擔,而且都是滿的。”高志騰沒好氣地說:“有能耐你挑一萬擔,把整個刺槐坡都滋潤一下。”

王大富挑着一擔水,健步走到高志山的身邊,微微彎下腰,手勾住桶底,輕輕把水桶扳斜,高志騰看到水桶里只有一個桶底的水。

高志騰故作驚訝地說:“這麼多水?了不得,能栽兩棵苞米。”

高志山急忙收住水桶,說:“我在河道里取的水,水窪里只剩這點了。”

“不用解釋,你願意頂着日頭爬山,誰也管不着。”

高志山兄弟倆才十七歲,哪裏吃過這種苦,能頂着太陽上山就已經算得上勤快人了,想讓他們跟大人一樣,挑着兩桶幾十斤重的水上山,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王萬全家二畝半麥地,高志騰家一畝麥地,就這麼慢慢挑着水,一點點種上了苞米。當最後一塊麥地種上苞米時,前幾天種上的苞米已經出苗了,為了不讓幼苗旱死,還要繼續擔水,澆灌這些幼苗。高志騰受不了這個苦,早就撂了挑子,干起了他喜歡的小買賣。每天到飲料廠批發一箱冰棍、汽水,綁在自行車後座上,走村串岡地叫賣,渴了就喝一瓶汽水,累了找個樹蔭休息一會兒。

在汗水的澆灌下,山坡上的苞米苗艱難地生長着,身軀已經伸展開來,抽出了幾片葉子,綠油油的,給焦枯的大山增添了一絲生氣。

隨着乾旱的深入,加上庄稼人的無盡索取,八里河終於乾涸了,裸露着白花花的河床,鴨鵝們聚集在河邊的柳樹下,絕望地鳴叫着。水庫的水位也快速下降着,水面越來越小,烏黑的淤泥裸露在刺眼的陽光下,令人心驚肉跳。可是只要不下雨,抗旱活動就會一直持續。

刺槐坡上,何田田耐心地給苞米澆着水,說:“如果能活下來,到了秋天,還能收個苞米棒子。”王萬全抹一把汗水,抬頭看看湛藍的天空,說:“光靠這麼澆水不行,還要下一場雨。”

雨,一個多麼平常的字眼,可是這平平常常的字卻把整個艾茶山都逼瘋了,不僅人類等着下雨,山裏的動物、植物都在焦急地等待着雨水的滋潤。“雨!雨!雨!”農民們一邊挑着水,一邊望着天,談論着什麼時候能下雨。哪怕天邊飄過一絲雲彩,都能引起無盡的遐想。可是,他們沒有等來及時雨,卻等來了一個巨大的噩耗。

這天早晨,當村民們挑着水桶來到紅衛水庫時,驚恐地發現水庫乾涸了,偌大的水庫只剩下一叢叢蘆葦在岸邊搖曳。站在土壩上,看着裸露着黑色淤泥的水庫,很多村民忍不住放聲痛哭——水庫乾涸,他們僅有的一點希望也要破滅了。

紅衛水庫興建於1967年,當時國家正號召“農業學大寨”,作為“農業的命脈”,水利建設在農村開展得如火如荼。艾茶山也響應國家號召,依託河溝山谷,興建了不少土壩小水庫,很大程度上解決了農業用水問題。紅衛水庫是桃樹夼村的命根子,二十年來一直綠水蕩漾,像一顆明珠一樣鑲嵌在大山裡,從來沒有乾涸過,而今天,這一汪滋潤了桃樹夼村二十年的綠水,在肆虐的旱災下,流盡了最後一滴水,變成了一個慘淡凄涼的黑窟窿。村民無助地匍匐在她身邊哭泣,鳥兒驚惶地圍繞在她身邊哀鳴,艷陽高照,晴空萬里,艾茶山卻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此時,流盡了最後一滴水的水庫就像一個失去了氣血和乳汁的母親,無力地躺在大山的懷抱里,她為不能哺育自己的孩子而愧疚,為掙扎在災難中的孩子而痛苦;流盡了最後一滴水的水庫像一個巨大的傷疤,深深地雕刻在大山裡,訴說著歲月的艱辛,見證着大山的苦難。

沒有了水的滋潤,僅僅兩天時間,塂地的苞米葉子就卷在了一起,蒙上了一層瘮人的灰白色;幾天後便完全抽幹了,看起來還泛着一些綠色,實際上已經失去了水分,失去了生命活力。半個月來,鄉親們肩扛手提,把一桶桶飽含希望的生命之水運到山上,澆灌着乾渴的土地,一點點把苞米種上,一點點哺育着弱小的幼苗,一點點看着幼苗長大;只要有水,這些苞米苗就能頑強地活下去,只要下一場夠雨,她們就能結出碩果。可是無情的旱災把大山裏的最後一滴水都熬幹了,也把庄稼人最後的希望磨滅了,半個月來的辛苦都付諸東流。

艾茶山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不過兩年時間,第一年比較混亂,生產的糧食上交國家和集體后,鄉親們甚至還不夠吃;去年情況才開始好轉,集體按照耕地等級收取一定的費用,沒有其它雜費,鄉親們總算是吃上了飽飯,有了一點餘糧。剛覺得日子有了些盼頭,今年又遭遇幾十年不遇的旱災,夏糧已經減產一半,秋糧面臨絕收。各家各戶的餘糧根本就不能堅持一年,接下來的日子必須節衣縮食,吃糠咽菜。

刺槐坡上,王大富輪着钁頭,瘋狂地刨着乾巴巴的土壤,一直刨到了下面的岩石層,都沒有看到一絲濕氣;塵土飛揚中,他絕望地怒吼一聲,一屁股跌坐在滾燙的地頭上,望着滿山焦枯的苞米苗,心裏滿是不甘和痛苦。他家本來就窮,人口又多,碰到今年這樣的自然災害,情況就更糟了,塂地苞米絕收,今年冬天就有可能斷糧。可是弟弟妹妹們還在上學,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營養跟不上,肯定會影響發育,影響學習。可是在天災面前,又有什麼辦法呢?

王大富把頭埋在膝蓋上,大滴大滴的淚水淌下,澆到乾枯的地面上,砸起一陣輕微的煙塵。看着腿上那件滿是補丁的粗布褲,看着腳上那雙露着腳趾的解放鞋,他突然有些憤恨,恨自己無能,不能讓家裏人過上溫飽的生活;恨老天不公,讓庄稼人受這麼多苦。

“因為我是庄稼人,所以家裏才窮,如果我是公家人,每個月都能領到工資,吃到商品糧,父母還用在山上受苦嗎?弟弟妹妹還用忍飢挨餓嗎?”

一個念頭在王大富心中升起:“進城,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進城。”只有進城工作,才能擺脫貧窮,給自己、給家庭帶來希望。三年前,他初中畢業時,曾天真地想,他回村參加勞動,家裏多一個壯勞力,生活條件就一定會改善;整整三年,他泡在山上,從一個文弱的學生變成了一個地道的農民,耕耙種鋤,莊稼地里的活計樣樣精通,看到他在山上勞動,鄉親們都會豎起大拇指,還不到二十歲,他就能跟父母一起扛起家庭的重擔。可是不管他如何辛勤勞動,莊稼地里的收入始終是那樣的微薄,年復一年,家庭也始終擺脫不了貧困的窘境,外債照樣欠着一大堆,糧食照樣不夠吃。時逢旱災,當他把全身的力氣都耗費在山上時,生活仍然無情地戲耍了他,讓他的家庭陷入了更加貧困的深淵。現在他終於明白了,這片貧瘠的土地真的已經到了極限,無論如何索取,都已不能養活生長在這裏的庄稼人,他必須鼓起勇氣,離開這裏,到更廣闊的天地去謀生。

“進城,進城!到城裏去工作!”這個念頭如同烈火一般在王大富心裏熊熊燃燒。

驕陽如火,王大富的心比驕陽還要火熱百倍!這個窮苦百姓家的孩子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夢想,他的心臟跳得越來越快,他的信念也越發堅定;當他擦乾眼淚、站起身來時,他已經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成長為一個堅強有力的青年!

本章結語:總有一些話語會觸動我們的心靈,總有一些事情會讓我們成長。村書記高耀輝的一番話,觸動了王大富的心靈,而無情的旱魃讓王大富變得成熟起來,讓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未來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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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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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把精神隨厚土 滿懷志氣付窮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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