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身在荒山青壟處 心隨鴻雁彩雲邊(中)

第7章 身在荒山青壟處 心隨鴻雁彩雲邊(中)

這天下午,王大富正在院子裏剝苞米皮,聽到有人在門口扯着洪亮的嗓門大喊:“小板凳,小板凳。”

“大軍閥。”王大富興奮地喊了一聲,衝出門來。只見當街站着一條大漢,大眼睛、大嘴巴,身材魁梧,面龐黝黑;身披一件淺色風衣,腳蹬一雙尖頭皮鞋,理着中分頭,帶着蛤蟆鏡,肩膀頭上扛着一台錄音機。

王大富頓時愣住了,這還是好友張宗強嗎?瞪着眼珠子瞅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黑狠狠捶了張忠強一拳,說:“好小子,士別三日,鳥槍換炮啊,弄得跟街頭大哥似的。”

“得了,就你這墨水,還是別糟蹋成語了。”

張宗強嘿嘿一笑,按下錄音機的開關,一陣高亢的歌曲響起:“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歷盡苦難痴心不改,少年壯志不言愁。金色盾牌熱血鑄就,危難之處顯身手,顯身手。為了母親的微笑,為了大地的豐收,崢嶸歲月,何懼風流……”

張忠強也隨着音樂搖擺起來,惹得經過這裏的村民紛紛駐足觀望。年輕人扛著錄音機,放着音樂,像瘋了一樣在街頭又唱又跳,庄稼人從來沒見過。

看着張忠強哆哆嗦嗦的樣子,王大富說:“行了,別在這鬧洋相了,快進屋。”

把自行車推進院子裏,張忠強從車筐里拿出兩個網兜,說,“好長時間沒見面了,今天聚一聚,來兩盅。”

兩人進了屋,在馬紮上坐下,張宗強從一個網兜里拿出兩瓶酒,幾個水果罐頭,說:“這是剛出廠的水果罐頭,用今秋的水果做的,新鮮着哪。喏,這兩個是黃桃的,這兩個是葡萄的。”

王大富小心翼翼地捧起罐頭,仔細端詳着,他從來沒見過這麼精美的食物。葡萄去了皮,如一粒粒晶瑩的瑪瑙,黃桃削成兩半,黃燦燦的,閃着金光,這哪裏是食物,簡直就是精美的藝術品啊!特別是罐頭瓶,用透明玻璃製作,瓶身高高的,呈圓柱狀,比起常見的大肚子罐頭瓶,顯得又美觀又精緻。

王大富說:“這罐頭瓶做得漂亮,能不能多弄兩個,山貴前幾天還吵着要水杯呢。”

張宗強說:“你把罐頭吃了,不就行了,怎麼死心眼呢。”

王大富摸着後腦勺,說:“這麼好看的東西,怎麼捨得吃。”

張宗強不以為然地說:“這不過是棲霞食品加工廠生產的普通水果罐頭罷了,這點東西就把你看傻了?板凳啊,呆在村裡可真不行,還是要進城長見識啊。人家城裏人誰稀罕這破罐頭瓶。”

王大富熱切地望着張宗強,說:“你進城都有一年了吧,有沒有什麼門路,幫俺介紹一下,把俺也弄進城。”

張宗強沒有接王大富的話頭,問道:“大蔥白也沒進城吧?”

王大富說:“沒有,他跟俺一樣,都急死了。前些日子他跑到城裏去找工作,可是哪家工廠不擠破門,而且只招非農業人口,咱農村人沒個門路,進不去啊。”

張宗強憨然一笑,說:“那是他沒找對地方,俺可聽說有工廠正在招工呢。”

“真的?”王大富一把抓住張宗強的衣襟,瞪大眼睛喊着。

“激動什麼,把手拿開,俺這風衣剛買的,挺貴的,別扯壞了。”張宗強裝作生氣的樣子,把王大富推開,說,“大男人之間拉拉扯扯的,太不像話了。”

“嘿,大軍閥,你吊起俺的胃口來了。快說說看,什麼單位?”王大富有點等不及了。

張宗強慢吞吞地說:“你把大蔥白找來,

咱們邊哈邊說。”

“好嘞。”王大富興奮地跳出門去,一溜煙往高家跑去,不一會兒,就和高志騰一起回來了。

“大軍閥來啦。”高志騰已聽王大富說了個大概,所以也是一臉興奮。

“大蔥白,就差你了,咱們今兒高興,哈個一醉方休。”

王大富拿來三隻酒盅,三雙筷子,端出一盤炒花生,一盤鹹菜,

說:“俺爹媽不在家,到果園幫村裡下蘋果去了,咱們湊合一下。”

張宗強又從另一個網兜里拿出兩包東西,打開一看,嗬,一包是燒雞,一包是油炸小麻花。

王大富搓着手說:“大軍閥,太豐盛了點吧,讓你破費了。”

張宗強說:“都是好兄弟,客氣什麼。”

高志騰說:“對,兄弟之間有什麼好客氣的,有酒有肉,咱們哈個痛快。”

張宗強拿起一瓶酒,用牙把瓶蓋起開,把三隻酒盅都倒滿酒,說:“來,兄弟們好久沒在一起聚了,先幹了這杯。”

三人把酒杯舉起一碰,一飲而盡。

張宗強放下酒盅,說:“俺這次回家,休班是其次,主要是帶個好消息給你倆。”

張宗強言歸正傳了,高志騰、王大富都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緊張地聽着。

“俺表哥的老婆,也就是俺表嫂,她有個堂兄在食品廠上班,在鍋爐房燒鍋爐,是個正式工,大家都叫他徐師傅。前幾天,俺和表哥到食品廠玩,其實就是去蹭個飯,哈個酒。他告訴俺,他們廠現在非常紅火,外地客戶都排着隊訂購罐頭,生產計劃都排到了一年以後,生產任務繁重,需要三班倒,可工廠人手不夠,經上級批准,決定面向社會公開招聘一百名季節工。”

“這食品廠條件怎麼樣啊。”高志騰問。

“廠里有宿舍,有食堂,一個月可能有四五十塊的收入。”張宗強繼續說。

“四五十塊?”王大富驚嘆一聲,他全家忙活一年,收入也不過一兩百塊而已。

“加上夜班費,就更多了。”張宗強補充道。

“招工有什麼要求沒有,別又是只招非農業人口。”

工廠只招非農業人口,一紙戶口,無數次地粉碎了農村青年達到進城夢。

“季節工主要面向農村青年招工。”張宗強說,“沒有戶口限制,千真萬確。年齡十八到二十六歲,未婚,初中以上文化,就這幾點要求,戶口不限。”

“太好了。”王大富與高志騰伸出手掌,相互一拍,“那什麼時候開始招工?咱們得抓緊啊。”

“這個月22號,招滿為止。”張宗強話音剛落,王大富已飛一般竄進屋裏,看了看牆上的月曆,馬上又跑回來,說:“今天已經20號了。”

“俺知道。”張宗強說,“看把你急得,火燒火燎的,喊都喊不住,俺來送信,能耽誤事嗎?”

高志騰舉起酒杯,對張宗強說:“兄弟情深啊。有這樣的好消息,二哥首先想到俺倆,沒說的,敬你一杯。”

張宗強哈了一口酒,說:“俺當時跟徐大哥說,俺有兩個好兄弟想進城,能不能去食品廠。他說行,不過要趁早,最好20號那天就去,他在廠門口等着。儘管在戶口上沒有什麼限制,但他還是有顧慮,囑咐俺帶兩個人就行了,帶多了,怕辦不成,面子上過不去。”

高志騰與王大富對望一眼,說:“太好了,有熟人好辦事。以後在廠里就靠徐師傅了。”

“那沒問題,俺表嫂的哥哥,就是咱們的哥哥,不是外人,以後大家都是兄弟。”張宗強說,“俺天天盼你倆進城,你倆進了城,俺就有伴了。”

高志騰若有所思,說:“大軍閥,你說季節工是什麼意思?是不是過了忙時候,還要捲鋪蓋回家?”

張宗強點點頭,說:“忙季一過,季節工確實要回家,不過這個食品廠的情況有點不同。說不定就有留下的機會。”

“別咽一口吐一口。”王大富說,“怎麼樣才能留在廠里?”

張宗強說:“現在食品廠的罐頭銷路太好了,為了擴大產能,在城北長春湖邊建設了新廠房,新廠剛剛投產,肯定要招收很多工人,你們好好乾,說不定會優先錄用。”

高志騰說:“到時候只招收城鎮居民怎麼辦?”

張宗強說:“那能怎麼辦?涼拌唄。”

眼見進城工作的機會就在眼前,王大富可不想錯過了,說:“總要想個辦法不是?”

張宗強說:“走一步看一步唄,你們好好乾,俺讓徐大哥看着點,只要有機會,就一定有咱們的份兒。”

王大富嘿嘿笑着,說:“這麼說,俺也有機會成為吃商品糧的公家人了。”

“吃不到商品糧,頂多混個農民合同工。”張宗強說,“現在農民進城工作,只能當合同工,不能轉為正式工,沒有政策啊。”

高志騰問道:“大軍閥,你說農民合同工是什麼意思。”

張宗強說:“單位跟農民簽訂合同,農民就成了單位的合同工,不轉戶口,糧食自理。其他待遇跟正式工差不多,只要沒有什麼意外,可以在單位干一輩子,退休后單位還發退休金。”

高志騰和王大富都知道,正式工就是通常大家說的公家人,以前他們想當然地以為農民合同工就是公家人,現在看來還隔着十萬八千里呢,不遷戶口,不管糧食,農民合同工就是能有個工作,掙個工資。

王大富哈了口酒,說:“庄稼人能還想幹什麼?能有個穩定的工作,掙點工資,也是燒高香了。”

高志騰問:“大軍閥,你現在是農民合同工嗎?”

“俺當然是合同工。”張宗強得意地說,“不過一旦有轉正指標,俺馬上就能農轉非。”

農轉非就是農業戶口轉為非農業戶口,農民變成城市人,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戶口從農村遷到城市,標誌着一個農民徹底跳出了窮山溝,箇中滋味,用揚眉吐氣、光宗耀祖這樣的字眼都不足以形容。

王大富一臉艷羨,問:“當個農民合同工也挺好。”

張宗強說:“還是比正式工差不少,正式工待遇要好很多,不過都是鐵飯碗,是有工作的人,是踏踏實實的城裏人,這才是關鍵。”

高志騰有些遲疑,說:“大軍閥,在城裏干幾個月再回家,俺丟不起這個人啊。”他高中畢業,父親是村幹部,還是鎮裏帶頭致富的典型,可以說,他家是艾茶山有名的先進戶,一舉一動受到高度關注,他一旦進城上班,必然會傳遍艾茶山,這種情況下,他再灰溜溜地回來,說閑話的人肯定不會少,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

張宗強說:“其實,一般工廠是不招季節工的,都是招臨時工,俺們廠就有不少臨時工。臨時工可以像合同工、正式工一樣,一直在單位上班,只是乾的活要苦一些,累一些。而且只要不犯錯誤,臨時工就有成為合同工的希望。”

高志騰嘆了口氣,說:“臨時工,合同工,農轉非,一層層地彎彎繞繞,庄稼人要進城工作真不容易啊。”

張宗強拍拍他的肩膀,說:“別泄氣,說不定咱們表現好,被食品廠看中,轉成臨時工,這樣就不用回家丟人了。”

王大富大體有些明白了,食品廠雖然招的是季節工,但還是有機會留在廠里。只要表現好,就有可能成為臨時工,而臨時工表現得好,就能轉為合同工。成為合同工,就跟正式工一樣,真正成為城裏人了。他暗下決心,一定好好乾,爭取留在廠里,將來成為合同工。

高志騰也明白了,只是搖搖頭,說:“怎麼這麼麻煩,為了這個農民合同工,怕是要熬白了頭啊。”

“人嘛,可不都是熬出來的。”張宗強不知道在搬用那個長輩的話,老氣橫秋地說,“不着急,慢慢總會熬出頭的,多年的媳婦不也能熬成婆嗎?”

“來,咱們干一個。”王大富舉起酒杯,“咱可不是偷懶耍滑的人,到了工廠一定好好乾,絕對不會丟徐師傅和桃樹夼老少爺們的臉。”

聽到“桃樹夼的老少爺們”這幾個字,張宗強臉色有些嚴肅,說:“有個事你們千萬記住,如果有鄉親問你們怎麼到城裏工作的,你們就說自己找的門路,千萬別提俺。”

王大富和高志騰點點頭,說:“明白。”

張瓦刀是艾茶山的名人,在每個村子都有關係很好的朋友,如果張忠強給王大富、高志騰介紹工作的事被別人知道了,肯定會遭人埋怨,說張瓦刀不夠意思,這麼大的事都不打個招呼。

進城的事說完,三人推杯換盞,繼續哈着酒,說著城裏鄉下的一些趣事。張宗強還送給高志騰一副蛤蟆鏡,高志騰戴上,還真符合他的氣質,洋氣十足。

“你倆別只吃花生鹹菜,這雞烤得最嫩了,是在南小街那個燒雞鋪買的,新上的烤爐,比燒雞好吃。還有這麻花,是飲食服務公司的馬大師傅親手炸的,吃起來咯嘣脆響,又香又甜。”張宗強不斷招呼着吃雞,吃麻花,高志騰、王大富仍是只吃鹹菜,陪着笑,說:“大軍閥,你吃,你吃。你看,你也是一直在啃蘿蔔,你挑那蘿蔔不好,都糠了。”

張宗強說:“俺在城裏天天吃,都吃夠了,你們吃。這麼一整隻雞,不會吃是吧,俺給你們撕開。”說著,就要去拿那隻金黃流油烤雞。高志騰忙說:“別,別。”

張宗強笑嘻嘻地把手縮回來,問:“你又有什麼說道?”

高志騰說:“俺中午吃得飽,不餓,俺想這好吃的還是留着,給上學的弟弟妹妹嘗嘗。”

張宗強一付恍然大悟的樣子,笑着說:“想不到啊,你高志騰一個獨生子,還能有這份心。你說得沒錯,給秋榮和山貴留着。”

說話間,王山貴和王秋榮就放學回家了,王秋榮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王山貴大聲嚷嚷着:“山貓子就是手腳賤,看到小妹腳上的白球鞋,說白色不好看,黑色好看,在鞋上踩了兩腳。”

大家一看王秋榮的腳,白生生的球鞋赫然有兩個黑乎乎的腳印,王秋榮心疼白球鞋,哇哇哭呢。

王山貴又說:“俺見小妹哭了,一腳把山貓子揣河裏了,他的鞋和褲子全濕了,沒揍他二烏眼,算他走運。”說到這裏,王秋榮哭得更厲害了。

王大富隨口說:“沒事,等你大姐放學,給你刷刷。”高志騰拍了拍他的腦門,說:“喂,春華在煙台上學。”王大富摸摸腦袋,說:“俺老想着大妹還在家裏呢。”

張宗強對王秋榮說:“二貓子掉河裏,你是不是怕她媽來找飢荒?”王秋榮點點頭。張宗強說:“二貓子他媽真來找飢荒,你就讓她給你刷鞋,反正二貓子的鞋只是濕了,晾乾就行了。”

王秋榮歪着腦袋想了想,說:“好啊。讓六嬸子給俺刷鞋。”二貓子的父親就是山草驢,排行老六,平時總是擺出一付兇巴巴的模樣,孩子們看到他都躲着走。

王大富撕下一條燒雞腿,把雞腿給了王秋榮,雞爪給了王山貴,兩個小傢伙狼吞虎咽地吃着,王山貴不停地說真鮮,王秋榮指着麻花,說:“這紅辮子真好看,是酥餜嗎?”

王大富看到弟弟妹妹吃得高興,嘴邊露出一絲微笑。

張宗強充滿豪氣地說:“哥們,等進了城,有了工作,掙了工資,就有錢給他們買好吃的了,他們想吃什麼,咱就給他們買什麼,好不好?”王大富心氣一豪,說:“好,他們想吃什麼,咱就買什麼。”

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知不覺間,兩瓶白酒已經見底,三人都已有些醉意。

高志騰說:“二哥,今晚到俺家住一宿,明天咱們爬艾茶山,泡溫泉,好不好?”

張宗強拍拍手,說:“好啊。好久沒去愛泉洗個熱水澡了。”

王山貴吃完雞爪子,盯着桌子上的錄音機,問:“這個是什麼?馬二蹶子家就有這麼一個稀罕玩意兒,叫收錄機。”

張忠強說:“你還挺有見識。”

王山貴得意地說:“能不能聽響?馬二家的要放上磁帶,才能聽歌。”

張忠強指着開關鍵,說:“摁一下試試。”

王山貴小心翼翼地摁下了錄音機的開關,神情比點炮仗都凝重。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歷盡苦難痴心不改,少年壯志不言愁……”

錄音機里又響起了電視連續劇《便衣警察》的主題曲,高志騰和王大富都有些激情蕩漾,跟着一起唱了起來。他們就是歷經風雨的少年,心懷壯志,永不言愁。

晚上,王大富把進城的事說給父母聽,父母都很高興。

何田田有些顧慮,說:“大強說只是去當個季節工,怕是干不長遠啊。”

王萬全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煙,說:“大富,這可能是你唯一的進城機會,你可一定要抓住了,別再混回來。”

王大富說:“只要能進城,俺就一定好好乾,俺就不信,工廠還不喜歡能幹活、肯吃苦的人?”

何田田看著兒子堅毅的臉龐,說:“大富啊,要是你真的能進城工作,咱家就寬裕了。唉,你說你窩在家裏這幾年,一分錢也沒掙着,這窮山溝里哪有賺錢的地方啊。”

何田田怕兒子有壓力,說:“大富啊,媽也不求你轉正,只要你能領個媳婦回來,媽就心滿意足了。”

父母的期盼,王大富一一記在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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