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桂榜放出丹鳳舞 花邊織就彩蝶飛（下）

接下來的日子，王春華就在書山題海中度過。不覺已經到了六月中旬，小中專考試終於開始了，考試地點在縣城的一所中學。清晨，天還沒有亮，喬蘭香和王春華一起出發，先來到學校集合。教導主任着重強調了安全事項，校長只說了八個字：“筆下生香，馬到成功！”艾茶山到縣城沒有班車，同學們和老師只能騎着自行車去縣城。王春華也騎着一輛輕巧的飛鴿自行車，當然是向高志騰借的，高志騰家有三輛自行車。

大家騎行在山路上，帶隊老師提議：“我們一齊來唱《苦學歌》吧，預祝我們考試成功。”

“（女）每天早上，迎着陽光，每天晚上，伴着燈光；（男）書聲朗朗，筆下生香，汗珠流淌，十載寒窗。（合）不畏艱險，不懼風霜，心懷夢想，不負韶光；（女）老天點將，走進考場。（男）東張西望，心裏慌慌，（女）哦？（男）心裏不慌！（女）心裏不慌，東張西望？（男）東張西望，傲視四方！”

伴隨着青春激揚的歌聲，一輪紅日從東方噴薄而出，晃晃朗朗，照耀四方。同學們意氣風發，迎着朝陽，奔赴考場。

來自全縣各鄉鎮的考生彙集在這裏，人人手裏都攥着一張煙台地區初中中專統一招生准考證，臉上透露出或緊張或興奮的神情。

考試的第二天是星期天，中飯過後，鄒文先意外地出現在考場外面，他先跟帶隊老師打了個招呼，對同學們說：“我是來給你們加油助威的，來，每人先吃跟冰棍解解暑。”

喬蘭香接過冰棍，警惕地說：“老實交代，你是不是過來收買人心的？”鄒文先笑嘻嘻地說：“算是吧，你們考上了中專，以後當了國家幹部，可要多提攜我這個老百姓。”喬蘭香一付我早就看透你的樣子，說：“果然無利不起早。”鄒文先說：“大家到了縣城，我就是東道主，明天上午考完，我請客。”

這樣的考試，對於王春華來說沒什麼難度，只要正常發揮就行。而喬蘭香就不同了，在能力不足的情況下，運氣就很重要了，她每考完一科，都會與王春華對答案，幸運的是這次考試的內容平時她基本都掌握了，沒有出現知識盲點。

所有科目考完，喬蘭香有些興奮，激動地說：“謝天謝地，我覺得我一定能考上。”

考試結束，鄒文先請客，不過是到飲食服務部吃幾個包子，點幾個小菜。包子是豬肉大蔥餡，滿滿的豬肉，放了大醬翻炒入味，咸香可口。同學們都是農村的苦孩子，從來沒吃過這麼奢侈的包子，個個狼吞虎咽。

喬蘭香嚼着包子，含糊不清地對鄒文先說道：“等你考上大學，一定通知我，我也請你吃包子。”鄒文先說：“一定，不過我覺得如果哪一天你能考上大學，我請你吃飯，更有意義。”

喬蘭香點點頭，看着眼前的少年，突然覺得他也蠻帥的，心中一陣感動，不由得對未來變得期待起來，真心希望他能夠考上大學，希望那個時候還能夠再相聚在一起。

“一言為定，我將來一定能考上大學，到時候我會拿着大學錄取通知書來找你。由春華為我們作證。”

鄒文先說：“好啊，我熱烈歡迎。”

帶隊老師為二人的對話感染，說：“同學們，大家一起努力，將來都考上大學，好不好？”同學們都心有所感，大聲說道：“大家一起努力！”鏗鏘有力的聲音，直衝雲霄的壯志，無限豪情洋溢在充滿青春活力的臉龐上，前途一片光明，

未來掌握在自己手中！

小中專考試結束，正是麥收季節。由於去年大旱，塂地沒有種上小麥，王萬全家只把泊地和二薄地種上了小麥，而這兩處土地比較肥沃，加上今年風調雨順，又施了兩遍化肥，小麥長得密集整齊，麥稈粗壯，麥穗飽滿，三畝多地收了兩千多斤麥子，可把一家人高興壞了。紅衛水庫邊上的二畝二級耕地畝產八百多斤，等於集體時期四年的產量，創造了艾茶山二級耕地的小麥畝產新記錄。不耕地，不施肥，照樣能夠豐收，種莊稼要因地制宜，因時制宜，不能死搬硬套。通過這件事，很多庄稼人總結出來這樣一個道理。

何田田笑得合不攏嘴，說：“這是個好兆頭啊。”

小麥入庫，何田田用新磨的麵粉蒸了一鍋白白胖胖的大餑餑，餑餑鬆軟香甜，王山貴一口氣吃了兩個，還嚷着沒吃飽，王秋榮刮著小他的鼻子，說：“羞不羞，大肚囊，一頓能吃一大筐；東不吃，西不吃，只吃餑餑和肉湯。”

王山貴憤憤地說：“俺哪裏吃肉了？就吃了幾塊瓜漬頭。”

王大富吃着香甜的大餑餑，看着弟弟妹妹打鬧，心想：“聯產承包就是比集體生產好啊。我小時候可不能這麼敞開吃餑餑，在生產隊忙活一年，家裏只能一年分百十斤麥子、幾斤油，還不夠人情往來的，過年都不捨得吃。”

王萬全說：“只要老天爺開眼，風雨勻溜一些，庄稼人就能吃上飽飯。”

王大富不以為然，說：“咱們庄稼人為什麼窮？就是因為只能靠天吃飯，旱了不行，澇了不行，可是氣候最捉摸不定，它可不會順着咱們的心意。”

王萬全種了半輩子地，哪裏不知道老天靠不住？可是艾茶山的自然條件就是這麼惡劣，山高地薄，耕種艱難，老百姓能力有限，無力改變現狀，只能聽天由命。

王山貴還小，體會不到稼穡的艱辛，吃着餑餑，說：“爹，今年咱們再多種兩畝麥子好不好？”

八月中旬放榜，這天早晨，王春華和喬蘭香早早來到艾茶山中學，拿到了錄取通知書——一張決定命運的薄紙片。

喬蘭香將錄取通知書拿起，一個字一個字地讀着。這張紙輕飄飄的，眉頭上“錄取通知書”幾個大字格外醒目，師範學校的公章印在右下角，紅得耀眼，當然題頭還有喬蘭香三個字，這才是錄取通知書的重點。喬蘭香雙手顫抖，這張紙是她打開未來大門的鑰匙，承載着她的命運和前途，沉重無比。這個愛哭的女孩，此時已經涕淚滂沱，巨大的幸福讓她不能自持。

王春華看著錄取通知書，仔細地看了又看，上面寫着她被煙台糧食學校錄取，應於1987年9月8日至10日到學校報到。入學須知上還寫着此通知書是辦理糧食關係和遷移戶口的憑證。一絲淡淡喜悅蕩漾在心頭，她終於跳出了農門，而且還成為國家幹部，前程似錦；同時心中也升起一絲失落，她的大學夢或許將就此破滅。這就是人生，她希翼着一扇門，生活卻為她打開了另一扇門，好在結果並不算壞。

“昔日掙扎苦用功，今朝放榜始覺成。從此天涯海角去，一腔壯志彩雲中。”

旭日東升，彩霞滿天，王春華心潮湧動，口占絕句一首，對自己過去八年的學習做了一個總結，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當王春華回到村裡時，這個小山村已經沸騰了，她考上中專的消息早已傳遍全村。有史以來，桃樹夼村從來沒有人中過秀才舉人，更沒有人考上中專大學，今天王春華改寫了這個歷史，她成為桃樹夼村的第一個跳出農門的讀書人。

王大富和高志騰在門口的杏樹下放了兩張桌子，沖了兩壺艾茶，擺了幾碟花生、糖果，放了幾包民豐香煙；高志騰還特意買了幾掛鞭炮，掛在杏樹上，由王山貴點燃芯子，噼噼啪啪地響聲更增添了幾分喜慶。

一隻喜鵲落在杏樹上，呀呀地叫着，王春華在桌子前坐下，她可是今天的主角。王萬全夫婦紅光滿面地站在大女兒身旁，彷彿年輕了十幾歲。他們苦了半輩子了，過着窮愁潦倒的生活，命無所有，身無所長，走到哪裏都是低三下四，處處求人，卻從來沒有人求着他們做什麼。今天，他們終於挺直了腰桿，站在鄉親們面前覺得高人一等，說起話來也不覺拔高了嗓門，中氣十足；而鄉親們都耐心地聽着，不住點頭，都覺得一個中專生的父母肯定是有水平的。他們兩口子不會招待客人，王萬友夫婦跑前忙后，幫着張羅。當時也不時興什麼升學宴，既不用隨禮，也不用吃席，鄉親們只是聚在一起誇獎王春華一番，恭維王萬全夫婦一番，沾沾文曲星的喜氣。

王山貴喜歡人多，人越多，他就越活躍。他與村裏的小男孩一起，穿梭在人群中，打打鬧鬧，嘻嘻哈哈，惹得大人們不停地訓斥。王秋榮坐在姐姐身旁，糖果啊，點心啊，隨便吃，嘴裏塞得滿滿的，開心極了。

王春華接受着鄉親們的道賀，看着父母的笑臉，一絲欣喜湧上心頭。她知道，這是父母一生中最幸福、最暢快的時刻，壓抑他們在心頭幾十年的精神枷鎖完全打開了，從此雲開霧散，他們的人生必然會變得豁然開朗。

高志騰坐在一塊青石上，默默地看着王春華，這個鄰家妹妹的臉上仍然沒有多少笑意，雖然神情不那麼冰冷，但也看不到太多喜悅。

“儘管命運捉弄了她，可她還是離開了這個小山村。她是天上的鴻雁，總要飛向遠方。”

高志騰心裏莫名其妙有些煩亂，把手伸進口袋，竟然摸到了一支民豐香煙，可能是哪個夥伴遞給他的，他隨手裝進了口袋裏。民豐香煙是棲霞本地貨，煙絲用黑紙裹住，價格便宜，庄稼人都用它迎來送往。

高志騰借了個火，點燃香煙，吸了一口，哪知道煙味太沖，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是不是該做點什麼呢？”

把香煙抽完，高志騰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尋思着應該買件什麼禮物來表示一下心意，十幾年來經常在一口鍋里吃飯，在他心裏王春華就是他的親妹妹。現在妹妹的身份已經不同了，這個禮物可不能馬虎，總要像個樣子。書包？鞋子？衣服？他都一一否定，這些生活學習用品自然由長輩準備，也不具有特殊的紀念意義。

“志騰，幾點了？”這時，一個夥伴叼着煙捲，跑過來打聽時間。

高志騰捋一下袖子，看了看手錶，說：“快十一點了。”

夥伴“哎喲”叫了一聲，手忙腳亂地拉過一輛自行車，騎上就跑，大夥在後面喊：“毛蟲，你急火火地去哪？”毛蟲撂下幾個字：“去鎮上看人。”高志山喊道：“天都晌了，等你去了，人家大閨女都回家吃晌飯了。”毛蟲名叫毛世貴，向來大大咧咧，冒冒失失，相親是何等重要的事情，他都給耽擱了。

高志騰一拍腦袋，就把禮物想好了。

晚上，桃樹夼村老王家十口人聚集在王萬友家，高有成一家三口也來了，吃着韭菜餡的餃子，商量着王春華到煙台上學的事情。

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錄取通知書上所說的辦理戶口轉移和糧食供應關係。只有非農業戶口才會有糧食供應，供應的糧食以糧票形式發放，戶口在哪裏，糧食供應關係就要轉到哪裏，否則就會因為沒有糧食憑證而領不到糧票。農村大中專生都要把戶口遷移到學校，把糧食供應關係轉到學校所在地的糧食部門。這件事情由高有成負責辦理，畢竟他是村領導，熟悉鎮上的頭頭腦腦。

第二件事情就是為王春華置辦新衣裳，秋天穿的、冬天穿的都要準備幾件。由於家裏窮，王春華長這麼大還沒穿過像樣的新衣服。這件事就由楊梅和靈鳳負責，靈鳳的大姐在鎮上開了一個裁縫鋪，什麼時新的衣服都能做。

第三件事情就是買一些日用品，這個可以讓王春華與喬蘭香一起去逛逛棲霞城，暫時不急着辦。

能夠想到的，大人都想到了，畢竟王春華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遠離家門上學，不知道能不能照顧好自己，大人們只能盡量為她考慮周全些。

王秋榮對高志騰說：“哥，商量了半天，你像個沒事的人。”

高志騰說：“無官一身輕。”心裏卻在盤隨着怎麼給王春華買一件特殊的禮物。

第二天，高志騰到國營養雞場賣種雞蛋，賣完雞蛋，來到百貨公司，找到了張忠強的姐姐張麗梅。

張麗梅穿着一身灰色的工作服，帶着白手套，正在倉庫里忙碌，看到高志騰，笑着說：“你倒是個稀客。”

高志騰還在縣一中讀書時，經常跟張忠強一起來這裏，畢業后這是第一次來。他把一兜雞蛋放在桌子上，說：“自家養雞場出品，請大姐寫個批語。”

張麗梅說：“還是那麼油嘴滑舌。說吧，什麼事。”

高志騰說：“我想買塊手錶。”

張麗梅說：“你不是有一塊上海表嗎？還買什麼手錶。”

高志騰撓撓頭，說：“我想買塊女式手錶，女孩子戴的。”

張麗梅會心地笑了：“哦，我知道了。”

高志騰臉紅了，有些忸怩地說：“大姐，不是你想的那樣。”

張麗梅仍然在笑：“哦，我知道了。”

高志騰硬着頭皮說：“應該買個什麼樣的呢？”

張麗梅想了想，說：“上海牌、金錨牌就不用想了，女式表是缺貨。不過北極星倒是有一款女表，式樣不錯，價格也不貴。”

高志騰急忙說：“北極星就行，我去看看？”

在這個物質匱乏的年代，所有工業產品都很珍貴，代表着精密工業水平的鐘錶更是稀少，一向供不應求。北極星鐘錶是煙台的本地品牌，所以百貨公司有少量存貨。

來到百貨公司鐘錶專櫃，售貨員看到張麗梅，就火熱地聊了起來，把高志騰晾在一邊。

高志騰拿起櫃枱上的一個小冊子，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這個小冊子是煙台鐘錶廠簡介，講述了創辦人李東山的創業史。

1915年，抱着實業救國思想的李東山與唐志成合夥創辦了寶時造鐘廠，舊址位於YT市朝陽街東巷，這是我國第一個機械鐘錶工廠，煙台也由此成為中國近代鐘錶工業的發祥地。由於技術上不過關，李東山數次遠赴日本學習技術，購置機械設備運回國內用於生產。唐志成日夜專研，模仿試製。經過不懈努力，1918年，寶時造鐘廠生產出第一批“寶”字牌機械擺鐘，首開國產時鐘紀元，成為中國製造時鐘的先導者。後來，寶石造鐘廠的一些技術人員先後到青島、濟南、天津等地開設造鐘廠，極大地促進了鐘錶工業的發展。後來寶石造鐘廠幾經變遷，成為現在的煙台鐘錶廠。

看完煙台鐘錶廠的介紹，高志騰有些感動。他作為高中生，自然知道這段艱難的歷史，李東山的實業報國精神深深地感動了他，一時間，他竟然有些熱血沸騰了。

不知過了多久，張麗梅終於想起了高志騰，說：“這是我的一個弟弟，他要買一塊北極星女表，你看有沒有合適的。”

售貨員這才收起談興，從櫃枱里拿出一個盒子，把盒子打開，給高志騰介紹一款新式手錶。

這是一款三針手錶，金色八棱錶盤，整點用數字標註，錶盤下方有一個二十四小時星辰盤，隨着時間變化，星辰盤也不斷變動，白天顯示太陽，晚上顯示月亮和星星。時針和分針婀娜多姿，秒針前部還鑲着一粒紅色小珠子，平添了幾分嫵媚。

售貨員說：“這是一款最新式的星辰顯示手錶，最適合送給女朋友了，有點供不應求，就這一塊了，你今天不買，可能明天就被別人買走了。”

高志騰看着精緻小巧的手錶，心裏也是一陣陣讚歎，與他手腕上粗獷的上海牌比起來，這款手錶簡直就是精美的工藝品。

“北極星鐘錶都上中央電視台了，還出口到國外，是國際名牌。”80年代國人初步覺醒了品牌意識，誰要是買件名牌貨，連標籤都不捨得撕下來，留着四處展揚。

張麗梅說：“廣告語叫什麼來着，像詩一樣好聽。”

“中國的鐘錶有顆星，她是煙台的北極星。”

“對對，就是這句廣告，夠響亮了，大人小孩都能背上來。”

高志騰看着這款時尚的手錶，心裏默默地想：“中國的鐘錶有顆星，她是煙台的北極星。艾茶山上也有顆星，她就是桃樹夼村的王春華，而且是艾茶山上最大最亮的一顆星……”

1987年9月8日，一個讓王春華足以銘記一生的日子，今天，她就要離開這個養育她的小山村，開始嶄新的生活。她穿上時新的衣服，背上精緻的書包，帶上小巧的手錶，就像一個漂亮的公主。

煙台是山東半島的區域中心城市，距離艾茶山約一百里路，一條彎彎曲曲的國道連接着棲霞和煙台，每隔兩個小時，就有一輛班車發往煙台。清晨，一家人都早早起來，送王春華到國道等班車，一路上何田田不停地囑咐着女兒。

高志騰也來了，穿着西裝，打扮得很精神，他提議：“春華，還是我送你吧，你帶這麼多東西，提不動。”王春華說：“學校安排了接站的校車，到了車站，找到校車就行了，不必勞師動眾。”

王大富說：“你嘮嘮叨叨，還不如幫我拿件行李。”他提着行李包裹，整個人都被淹沒了，只看到一雙腳。

九月上旬正是白露節氣，秋意漸濃。走在蜿蜒的山路上，猶如穿行在一幅五彩斑斕的畫卷里。看吧，紅紅的蘋果、紅紅的高粱，黃黃的菊花，黃黃的柿子，空中瀰漫著瓜果的香氣，飄蕩着豐收的歌謠：

誰扮秋山萬樣嬌？紅也妖嬈，黃也妖嬈。

農夫揮汗四時描。香自飄搖，歌自飄搖。

誰領秋山別樣嬌？水也清悄，月也清悄。

鳳凰出岫九天翱。風自招搖，雲自招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