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窮山草木懨懨瘦 淺水魚蝦碌碌忙(中)

第4章 窮山草木懨懨瘦 淺水魚蝦碌碌忙(中)

冬天正是修剪果樹的時候,也是果業技術員最風光的季節。作為艾茶山最有名的果業技術員,郝東輝總是各村的座上賓,很多村莊都會邀請他到果園現場指導。今年郝東輝特意帶上了王大富,讓他打打下手,感受一下氛圍,甚至還讓他修剪果樹。

跟着隊長,王大富同樣受到了禮遇,每天小酒喝得滋滋潤潤,頗有些飄飄然。覺得當個果樹技術員也不錯,被人當寶貝供着,總比一根無人理睬的野草強吧?

這天,王大富跟着郝東輝來到了喬家夼村。今年秋天剛摘完蘋果,喬家夼村就把果園承包給了村民,十幾戶承包了果園的村民都來到村口,迎接郝東輝,領頭的是村支書喬東明和果業隊長喬大炮。喬大炮自然認得王大富,拉着王大富的手,大聲說:“你是春華的哥哥,我見過你。我是蘭香的爹。”

喬大炮原名喬大山,他不僅頭尖身粗像一顆炮彈,說話也像大炮一樣,轟轟作響,王大富冷不防被他近距離轟炸一下,耳朵嗡嗡作響,只好捂住耳朵說著客套話:“原來是喬大叔,這幾年春華一直坐你家的自行車上學,還沒感謝你呢。”

喬大炮擺擺手,說:“俺那傻丫頭沒個心眼,要不是春華幫助,學習成績肯定是個大落(音la,指最後一名)。”王大富受不了這大嗓門,不敢再開口說話,只是在心裏說:“你閨女也不傻啊。”

喬大賊也承包了二畝果園,看到郝東輝,從人群里跑出來,拉着郝東輝的胳膊,說:“老同學,先去看看俺家的果園,怎麼樣?”

喬家夼村與桃樹夼村只隔着一座北山,距離不過三四里路,可以說是雞犬之聲相聞,村民來往密切,喬大賊與郝東輝年紀相仿,在一起念過書也很正常。郝東輝也沒有推辭,說:“好啊,先從你家開始。”

上午,郝東輝沒去果園剪樹,在村委辦公室上了兩個小時的果樹病蟲害防治課,中午就在喬東明家吃飯。

喬東明家的房子是新蓋的,紅瓦白牆,窗明几淨,非常漂亮。東邊是一個平頂的廂房,與東屋連在一起,這樣東屋面積更大,一部分用來當做廚房,一部分用來當餐廳,分區清楚合理。王大富看得連連點頭,覺得自己家的新房也可以這麼設計。

東屋的餐廳里早已熱騰騰地擺下十幾道大菜,郝東輝自然被安排在大客位置,一位富態的中年男子坐在二客位置,王大富被安排在三客位置上,喬家夼村的頭面人物都在這裏陪客。王大富經常跟隨張瓦刀出門幹活,這些日子又隨着郝東輝在各村轉悠,沒少坐席,對酒席桌上的禮數已經很熟悉了。

大家坐定,坐在副陪位置上的喬大炮打開一瓶白洋河大麴,把所有的酒盅都添滿酒。王大富不想在中午喝酒,也被強行倒了一盅酒。

坐在主陪位置的喬東明端起酒盅,說:“東輝隊長是咱們喬家夼村的老朋友了,年年都來指導咱村的果業生產,為咱村的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我代表喬家夼村全體老少爺們敬郝隊長一杯。”

郝東輝端起酒盅,與喬東明的酒盅碰了一下,說:“都是半輩子的夥計了,客套什麼,也沒有外人。”

喬東明說:“大夥都有了,第一個酒干出來。”

王大富一口把盅里的酒哈干,辣得伸了伸舌頭。在這種場合,只要酒杯里倒上了酒,就不能偷奸耍滑,該哈一定要哈。

這時,坐在二客位置上的富態中年人指着王大富,問:“這個小伙怪面熟,

你父親叫什麼?”

王大富說:“我叫王大富,俺爹叫王萬全。”

中年男子說:“王萬友是你叔叔?看着就有點像。”

王大富點點頭。

喬東明知道王大富不認識富態中年人,介紹說:“建築工程隊的副隊長趙志虎,跟王老闆是朋友。”

王大富急忙站起身來,給趙志虎添了一杯茶水。

喬大炮嘖嘖稱讚:“看看,小伙多有禮道。”

郝東輝說:“那是。大富是俺村有名的棒小伙,莊稼地里活拿起哪樣哪樣行。”

“像大富這樣的小青年真不多見了。”喬東明點點頭,說,“現在的小青年個個都沒有定性,今天想進廠上班,明天想上街擺攤,站在這山望着那山高,哪個都不肯靜下心來學點手藝。”

趙志虎說:“聽說你還是張瓦刀的徒弟,哪天出徒了,歡迎到建築隊上班。”

郝東輝說:“建築隊可別想撿便宜,大富可是天生的好瓦匠,完全有能力自己單幹。”

王大富忙謙虛地說:“才學了兩年,距離出徒早着呢。”

說著閑話,喬東明又領了一輪酒,說:“東輝,現在上級號召山區大力發展果業,今秋喬家夼村栽了四十畝果樹,大部分都是紅富士,明年春還應該有一批,一定不會少於四十畝,你說夠不夠?現在咱們都覺得發展果業大有前途,可是農民不種糧食種果樹,沒有經驗可循,究竟有沒有風險?”

“風險在於栽植面積太少了,所有山塂地都應該栽上果樹。”郝東輝說,“我還真想不到在你的嚴格管理下,竟然還有老頑固不栽紅富士,堅持栽老品種。這也是一個風險啊。”

趙志虎說:“栽什麼品種是個人意願,吃虧了自己就回頭了。你作為技術員怕什麼?將來嫁接換頭,改成紅富士,還不是你的事。”

喬東明說:“郝隊長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明年誰再不聽話,繼續栽老品種,我親自到地里把他的樹苗拔了。”他是退伍軍人,辦事雷厲風行,魄力十足,在喬家夼村很有威望。

聽了這句話,王大富心中肅然起敬。比之桃樹夼村都搶着栽種老品種,喬家夼村竟然大部分人都選擇了栽種紅富士,作為支書的喬東明自然功不可沒。在這一步上喬家夼村已經完全超越了桃樹夼村,將來也必然走在桃樹夼村前面。

“喬家夼村有個好頭啊。”王大富心裏感慨。

“拑菜吃,別閑着。”喬大炮招呼着王大富。

桌上十幾個菜,有豬肉,兔肉,還有一條魚,在王大富看來已經非常豐盛了,他家一兩個月也吃不上一次肉,幾年也看不到魚的模樣。平常能夠吃頓餃子、包子,已經覺得非常奢侈了。

“有手藝就是好啊,走到哪裏都被人請着、敬着。瓦匠、木匠、技術員,哪一種手藝都養人啊。”王大富吃着豐盛的菜肴,心裏越發堅定了學好手藝的信念。

下午,來到喬大賊的果園,郝東輝一邊剪枝,一邊耐心地指導着喬大賊:“這片果園的管理水平一般,小國光光腿現象嚴重,紅香蕉又冒了一樹條子,紅富士修剪過重,樹勢太弱。這些問題不是憑藉修剪就能完全解決,在日常管理上也要注意。”

“為了解決小國光的光腿問題,提高萌芽率,我除了修剪重一些,明年清明前後你還要拉枝、刻芽,保證萌芽率。”

“管理蘋果不能瞎勤快,比如樹下的草,樹上的條,一定要留着;有道是‘草是肥料條是果,草多條旺賽金窩’。”

王大富也在一旁聽着,不管能不能聽懂,先記着再說。

“這幾棵紅富士樹勢太弱了。別不捨得你那兩把尿,你家人多,多喂點人糞尿,把樹勢催旺。果樹就像人一樣,身子骨病怏怏的,能幹活嗎?”喬大賊說:“這麼多果樹,我們家幾口人的糞尿也不夠啊。”

郝東輝說:“山那邊就是高算盤的養雞場,你就不能去借幾車雞糞?鼻子底下沒長嘴?”

王大富一聽,心裏開始嘀咕:“隊長,你跟喬大賊什麼關係?那點雞糞俺兩家用着都不夠,你還額外給找了個婆家。不行,要提前告訴有成叔,不要借給喬大賊。”

給誰家剪樹,誰家就要管飯,村裡考慮到喬大賊家的境況不好,安排郝東輝師徒倆在喬東明家吃飯;可是到了晚上,喬大賊非要讓郝東輝到他家吃飯,任憑喬東明怎麼說,就是拉着郝東輝的手不放。喬東明只好把做好的飯菜送到了喬大賊家裏。

喬大賊的家也是一棟低矮的麥草房,門口也有一棵高大的杏樹,杏樹旁是一個簡易的牛棚,兩個年輕人正在用鍘刀切苞米秸;杏樹下,拴着一條大黃狗,看到有生人過來,不停地叫着。站在大門外就聽到二豬在屋裏哭得震山響,嘴裏含含糊糊地叫着:“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通過破敗的門樓進入院子,各種工具亂七八糟地擺放在院子裏,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院子中央堆着一大堆青色的苞米棒子,四周放着幾個板凳,一個衣着破爛的中年婦女正在慢條斯理地剝着苞米皮,眼神空洞,臉色麻木,似乎沒有看到有人進來。

郝東輝熱情地說:“嫂子,我來了。”

聽到聲音,中年婦女臉上露出一絲喜色,丟掉手中的苞米棒子,站了起來,伸出雙手就來摸郝東輝。郝東輝扶着她坐下,說:“嫂子,你先坐着,待會兒我們一起吃飯。”

中年婦女又坐到板凳上,摸索起一穗苞米棒子,繼續剝苞米皮。她就是喬大賊的妻子,名叫左秀梅,十歲那年害了眼病,眼睛外觀正常,不痛不癢,可是視力卻逐漸消失,最終變成了瞎子。在缺醫少葯的貧窮年代,這是一件很令人費解的事情。

這時,兩個穿着補丁衣服的小女孩從屋裏跑出來,圍着郝東輝叫叔叔,她倆仰着頭,眼巴巴地看着郝東輝,蠟黃的小臉上寫着一絲渴望。郝東輝笑眯眯地把手伸進口袋裏,掏出一把花花綠綠的糖果,塞進她倆的手中。

兩個小女孩立即變得高興起來,把糖裝進口袋裏,又蹦又跳,一個稍大的女孩撥開一顆糖,叫了聲“媽媽”,就把糖塞進了中年婦女的嘴裏。

喬大賊把大夥請進屋。屋裏的格局、擺設基本上跟王萬全家一樣,只是多了一間正房。一張大桌子擺在進間靠北的地方,上面已經擺上了七八樣菜,有幾樣是肉食。

裏屋,一個臉色黝黑的老人摟着一個小男孩,小男孩手舞足蹈,大聲哭鬧着,嘴裏一直喊着要吃肉,正是喬大賊的寶貝兒子二豬。

郝東輝掏出幾塊糖,遞給二豬,二豬才停止了哭鬧。

喬大賊看着滿桌子菜,搓着手,說:“東明,不是說了嗎?大嫚在家準備好了,不用你破費。”

喬東明說:“家裏都準備好了,這麼一大桌菜,俺家也吃不完啊。”

“大嫚!”喬大賊嚴厲地喊了一聲。

一個身材嬌小的少女從裏屋出來,低着頭,不安地絞着手指頭。

“一點禮道都沒有,你東輝叔來了,都不出來打聲招呼。”

少女怯生生地看了郝東輝一眼,叫了一聲:“叔。”

郝東輝說:“冰月吧?好孩子,快,招呼大家一起吃飯。”

少女就是喬大賊的大女兒喬冰月,與王春華同齡,也在艾茶山鎮中學讀書。

喬大賊問:“我讓你做幾個菜,你做了嗎?”

喬冰月低着頭,怯怯地說:“嬸子說不用做,她做了。”她說的嬸子,自然就是喬東明的妻子。

喬大賊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了戳喬冰月的額頭,說:“狗屁不是的玩意兒,這點事都干不好。今黑別吃飯了。”

郝東輝把喬大賊的手推開,拉着冰月坐下,說:“大嫚,吃飯。”

喬冰月臉色煞白,像受驚的小兔子,跑出屋子,找到母親,蹲在她的身旁,瑟瑟發抖。左秀梅停下手中的活,伸出一隻胳膊抱住女兒,臉上露出一絲溫柔。

郝東輝看了喬大賊一眼,搖搖頭。

喬冰月與王春華同在一個學校一個年紀讀書,王大富自然知道一些事情,看着這一幕,心裏有些暴躁,真想賞喬大賊兩個耳光。

喬大賊這棟麥草房裏住着十個人,喬大賊一家六口,還有父母,還有兩個弟弟,就是門口那兩個切苞米秸的年輕人,都三十多歲了,還沒找着媳婦。郝東輝一一招呼他們吃飯,只有二豬迫不及待地來到飯桌前,一雙小眼睛死死地盯着幾盤肉食,一道亮晶晶的口水從嘴角流下來,滴在胸前的圍嘴上,喬大賊夾了一塊豬肉,塞進二豬的嘴裏。二豬嚼着豬肉,歡快地笑了。

進間門口,兩個小女孩眼巴巴地看着桌子上的飯菜,不停地咽着口水。王大富招招手,讓她倆進來,她倆看看父親,搖搖頭。按照規矩,家裏有客人吃席,孩子是不能上桌的。

怪不得郝東輝不願意來喬大賊家吃飯,幾個孩子眼巴巴地瞅着,這飯還怎麼吃?王大富胡亂吃了一個饅頭,就來到院子裏,坐在板凳上,剝着苞米皮。

喬冰月怯生生地說:“大哥,你吃好了?”

王大富點點頭,說:“你快進屋吃飯吧,吃完飯還要做作業呢。”

喬冰月搖搖頭,說:“我不用做作業。”

王大富手上猛地一使勁,“刺啦”一聲,把一個苞米棒的幾層外皮全部撕開。他早就聽大妹說過,喬大賊不願讓喬冰月上學,喬冰月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經常曠課,學習成績很差。雖然喬冰月非常喜歡上學的,可是家裏的所有家務活都在她一個人身上,僅僅忙活十口人的一日三餐,就讓她連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哪裏還有時間上學。

有很多事情,傳聞是一回事,見到實情又是一回事。此時的王大富就是這樣,他對喬大賊的評價已經降低到鞋底以下。

喬家夼村三十多畝果園,郝東輝用了一個周的時間才全部剪完。

郝東輝修建果樹跟別的技術員不一樣,一邊修剪,一邊傳授一些果園管理知識,讓承包戶掌握一些果園管理技能。這種做法很受歡迎。

“現在喬家夼村就這點果園,太少了啊。”送郝東輝離開喬家夼村時,喬東明說,“老夥計,再過幾年,我讓你一個月都走不出喬家夼。”

郝東輝點點頭,說:“好,我等着這一天。”

喬東明豪氣地指着山坡上層層疊疊的梯田,說:“上級要求棲霞山區大力發展果業,在山塂地上種果樹,再過幾年,整個艾茶山就要變成花果山了。管理果樹,正大有可為啊。”

王大富懵懵懂懂地說:“也不能把所有的梯田都栽上果樹啊,不用吃糧了?”

郝東輝笑着說:“真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城裏人不種糧,也沒見誰餓死,比庄稼人活得更好。”

王大富不敢反駁,心裏兀自不服:“庄稼人能跟城裏人比?”

喬東明說:“眼光要放長遠一些,人活着,不能只圖個溫飽啊。山地種糧食產量低,最適合發展果業,揚長避短,才能讓土地發揮出最大的效益。”普普通通的幾句話讓王大富茅塞頓開,他點點頭,認為這個說的在理,蘋果賣了錢,還怕買不到糧食?何況梯田土地瘠薄,糧食產量低,碰上乾旱,幾乎沒有收成,而果樹就不同了,耐旱耐瘠薄,不僅產量比糧食高得多,價格也比糧食高得多,他本來覺得每家種上個兩三畝果園就不得了了,哪知道領導的氣魄更大,直接要把艾茶山變成花果山,到時候漫山遍野都是蘋果,庄稼人的日子是不是就好過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兄弟姐妹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兄弟姐妹
上一章下一章

第4章 窮山草木懨懨瘦 淺水魚蝦碌碌忙(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