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窮山草木懨懨瘦 淺水魚蝦碌碌忙（上）

白雲邊上種新田，不種麥菽不種棉。

種下滿山蘋果樹，春來花海上接天。

——種樹歌

膠東半島三面環海，屬於暖溫帶濕潤季風氣候，夏無酷暑，冬無嚴寒，地理條件得天獨厚，盛產各種水果，是著名的溫帶水果之鄉。有一首打油詩說得好：“煙台蘋果萊陽梨，蓬萊葡萄沒有皮，喜看春果第一枝，福山櫻桃世上稀”。特別是“煙台蘋果萊陽梨”，在國際市場上享有盛譽，是煙台重要的出口產品。然而，隨着時光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曾經的輝煌不再，煙台蘋果走到了一個關鍵的十字路口，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需要完成一個大飛躍，才能適應新時期的發展。首先從質量上講，煙台蘋果品種老化，品質下降，而同時期，日本培育了更加優質的紅富士蘋果，美國在紅星蘋果的基礎上培育了蛇果，二者幾乎將煙台蘋果擠出了國際市場；從數量上講，因為要保證糧食產量，蘋果栽培面積多年不變，導致總產量過低，已經不能滿足國內日益增長的消費需求。面對嚴峻的內外形勢，地委號召山區農民大面積種植品質更加優良的紅富士蘋果，並派出專業人員下鄉推廣。煙台的主要晚熟蘋果品種小國光與紅富士比起來，完全不在一個等級上。小國光蘋果個頭小、着色差，口感一般，味道偏酸；而紅富士蘋果個頭大，果型端正，色澤鮮艷，口感脆甜，用小學生的語言來形容，一個是醜小鴨，一個是白天鵝，不可同日而語，差距實在太大。

處於丘陵腹地的棲霞縣是煙台蘋果的主產區，素有蘋果之鄉的美譽，在政策的扶持下，全縣掀起了種植蘋果的熱潮，荒山、荒地、塂地都大量種植了蘋果，然而農民們並沒有意識到煙台蘋果的危機，他們仍然對老舊品種情有獨鍾，特別是較耐存儲的小國光蘋果更受到了老農們的追捧，紅富士蘋果受到了冷遇，少人問津。而一些早年引進的紅富士蘋果，因為只是零星種植，產量極低，沒有市場，只能當做小國光售賣，就更加劇了農民對紅富士蘋果的輕視。

去年春天，桃樹夼村把集體的荒山全部承包到戶，王萬全家承包了七畝荒山，其中四畝位於櫻桃坡，他打算把這四畝荒山連同一畝塂地都栽上果樹。經過一年多的辛勤勞動，荒山已被開墾成梯田，樹坑也早就挖好了，就等栽果樹了。可是就在這關鍵時刻，一家人卻起了爭執，王萬全要栽植小國光蘋果，他的理由也是老生常談，諸如小國光是晚熟品種，產量高，售價高，銷路好，是棲霞蘋果的主打品種等等。而何田田堅持栽植紅富士蘋果，而且她的理由也很充分，紅富士蘋果也是晚熟品種，但個頭比小國光蘋果大得多，產量更高，而且顏色鮮艷，口感極好，果樹站正在大力推廣這個品種，有取代小國光蘋果的趨勢，王大富堅定地站在母親這邊。一時間，王萬全的驢脾氣上來了，堅決反對栽植紅富士蘋果，他認為，對於果農來說，蘋果的口感和外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便於管理，銷路好。紅富士雖然優勢明顯，但不如小國光便於管理，特別是果皮太薄，容易碰傷。現在晚熟蘋果基本是小國光的天下，大部分紅富士只能當小國光出售。

幾年前，何田田在果業隊摘蘋果時，吃過幾個紅富士蘋果，那滋味讓她久久不能忘卻，感覺這才是真正的蘋果。所以，現在有機會自己種植果樹，她首先想到的就是紅富士。甚至王萬全提出小國光和紅富士各栽一半，她都不肯妥協。

其實，

這樣的爭執在每個村都很普遍，儘管縣果樹站大力推廣紅富士，但大部分人不願意接受。為此，果樹站的工作人員整個冬天都奔波在鄉下，傳授紅富士蘋果的管理技術。為了完成縣裏下達的種植任務，有的村委會還會邀請了縣農業技術學校的老師到田間地頭講課。桃樹夼村就邀請了果樹管理專業的馬老師到村裡指導，村民們聚集在果園，認真地聽着老師的示範、講解。

馬老師雖然已年過半百，但身體仍然靈巧，爬到樹上修剪果枝，身手仍像年輕人一般矯健，說起話來，嗓門洪亮，中氣十足。只聽他說：“修剪果樹，大家都叫剪枝，其實是門笨功夫，果樹本不需修剪，把枝條拉開角度，使它們呈水平狀向兩邊生長，就已成功了一大半。另一小半，因樹制宜，不同品種有不同的修剪方式，小國光萌芽率低，修剪要重些，以刺激葉芽萌發，擴大樹冠，增加產量；紅香蕉、紅富士萌芽率高，管理要簡單很多，修剪就沒什麼作為，冒出來的枝條不可輕易疏除，應以輕剪緩放為主，這樣利於花芽形成，大量果實掛滿枝頭，樹勢就穩定了；剪重了，一發不可收拾，來年冒出一樹枝條，導致果樹內膛鬱閉，嚴重時可能會絕產。正可謂‘剪子壓樹樹不怕，以果壓樹樹聽話’。”

馬老師不愧為高級農藝師，他一席話，就能使人茅塞頓開，王大富頓時明白了，相比於需要花大力氣修剪的小國光，紅富士蘋果管理如此簡單。拉開主枝和側枝的角度，儘可能多地留住當年萌發的枝條，因萌芽率高，第二年，枝條上的葉芽基本都會萌發，抽出更多的枝條，果樹養分因此分散，新生的枝條基本都很短，大量短枝轉化為結果枝組，使豐產變得容易。

這時，王萬全提出了一個問題：“馬老師，照你這麼說，紅富士跟紅香蕉一樣，是容易發瘋的主，冬天你對它動動剪子，它來年就會冒一樹條子，讓你幾年都不得安生，哪會有什麼產量？”

馬老師說：“一樹條子不可怕，可怕的是動動剪子，這一樹條子過一兩年就是一樹果子，關鍵是不能動。既然果樹長出條子來，它就是有用的，不能簡單的疏除，而應想辦法加以利用。你不管它，它就會結果，多簡單的事情。”

王萬全搖搖頭說：“剪枝，剪枝，你不剪下枝條，能叫剪枝？反正俺覺得紅富士不行，是坑人的玩意兒。”

馬老師看着王萬全，說：“像你這樣的老倔頭，咱縣裏多得是，說白了，就是天天野菜當飯吃慣了，突然給個饅頭吃，還嫌噎得慌。”

他這句話風趣幽默，又說到了點子上，大夥都哄堂大笑，王萬全紅着臉說：“紅富士如果爭氣，來年就不要當小國光賣，不爛在家裏才怪呢。”

馬老師說：“你到供銷社果品站去問問，已經有廣州、上海的客戶出高價預定了明年的紅富士蘋果，由於產量太少，到時候恐怕會供不應求，價格居高不下啊。”

王大富說：“俺村的林業隊長就是果品站的技術員，問他就行。”

王萬全瞪了兒子一眼，沒有吭聲。

馬老師說：“相信大家都吃過紅富士和小國光，請大家撇開自己的果農身份，好好問問自己，如果自己是消費者，面對這兩種蘋果，你更願意吃哪一個？哪一個看起來更好看？”

“當然是紅富士既好看又好吃了，這個是事實，咱也不能否認。”沒等大家回答，王萬全倒是搶先說了。

馬老師繼續說：“幾年前，的確良襯衣可是搶手貨，在老百姓眼裏可比棉布汗衫高貴多了。的確良布料不透氣，穿在身上捂一身臭汗，生一堆虱子，為什麼還那麼搶手？因為布料壯實啊，洗不破，一件的確良襯衣能穿多少年啊。棉布衫穿在身上雖然透氣舒服，可是棉布太嬌氣，洗幾水就破了。那時候太窮，講究的是耐穿，舒適倒在其次，現在，你看誰還穿的確良衣服啊。穿的是這樣，吃的也是這樣，紅富士比小國光產量高，果型正，風味好，必然要取代小國光。時代不同了，追求不一樣了，現在大家的追求就是發家致富，吃好的，喝好的，過上富裕的生活；而十年前，我們可是講究越窮越guangrong……”

馬老師不愧為知識分子，旁引博征，滔滔不絕地說著，村民們在一邊只有點頭的份兒。

王萬全雖倔，但還是有幾分自知之明，他大字不識幾個，向來對文化人有幾分敬畏，他覺得馬老師說得在理，也就不再說話。聽完課，在回家的路上，碰到郝東輝，郝東輝再三囑咐，一定要栽紅富士。既然有文化的人都主張栽紅富士，他也就不再跟妻子爭執了，就栽紅富士吧，倘若不行，可以嫁接改成小國光，也沒什麼大不了。

否決了自己的意見，王萬全有些不痛快，坐在門口的杏樹下，拉着臉，抽着旱煙。王大富興沖沖地從外面回來，說：“爹，你不栽紅富士也不行了。村委會大院裏的蘋果苗都是紅富士，小國光早就被挑完了。”

為了鼓勵農民種植蘋果樹，果樹站免費提供了一些苗木，都假植在村委會大院，村民們還是不接受紅富士，把小國光樹苗挑走了，只剩下紅富士沒人要。王萬全的臉色更難看了，沒有挑到小國光蘋果，他的心都在滴血：“太吃虧了，老少爺們也太不講究了，好歹給俺留點啊。”不過儘管心裏難受，嘴上仍然不輸：“他們不要，正好咱都留下。你沒數數有多少棵？”

王大富說：“東輝叔也去看了，說樹苗假植一個冬天，會影響成活率，還是開春到果樹站買些樹苗穩當。”

聽說還要買樹苗，王萬全心裏更煩了，如果這些天不跟妻子爭執，早點選了樹苗栽到地里，能省不少錢哩。不由嘆口氣，自言自語：“明年開春，不知道果樹站還會不會提供免費樹苗。”

臨近小雪節氣，膠東半島降下了今冬第一場雪。王大富第跟郝東輝學習管理的第一堂課就是在雪中進行的，在郝東輝的帶領下，王大富繞着村裏的兩片果園裏轉悠了一圈。

此時，果樹上的樹葉已經完全掉光，果園裏鋪着厚厚一層落葉。看着這些樹葉，王大富眼睛一亮，說：“這麼多樹葉，可以用來生火做飯啊。怪不得果園不準隨便進來，原來裏面遍地都是寶啊。”

郝東輝搖搖頭，心想：“這小子勤快能幹，可是心眼小，貪小便宜，隨他爹了。”

“叔啊，你什麼時候剪枝？我幫你收拾剪掉的樹枝。”

郝東輝說：“大富，你爹讓你來林業隊幫忙，是想讓你跟我學點果樹管理知識。我也不藏私，該教你什麼就教你什麼，至於能不能學會，就看你的悟性了。”

王大富急忙說：“我一定好好學。”

郝東輝有意考考王大富，說：“現在樹葉已經落光了，我今天先教你一手基本技能，通過樹枝的顏色來辨識果樹品種。”

“啥？”王大富愣住了，他只知道看葉片來辨別果樹品種，難道看枝條也能做到？

“這是一株青香蕉，一年生枝條顏色發青，因為青香蕉萌芽率中等，樹枝稍有光腿現象。這是一株紅香蕉蘋果，一年生枝條顏色紅潤，因為紅香蕉萌芽率高，每年都會萌發很多枝條。這是小國光，這是金帥，這是紅富士……”

郝東輝說著，王大富仔細觀察着，比較着，將這些蘋果的外觀特性牢牢記住。

“這只是基本技能，就像種莊稼要認得五穀一樣，看起來沒什麼大用處，可是如果五穀不分，肯定也種不好莊稼。”

王大富聽了，連連點頭：“這個我知道，不同的莊稼有不同的種植方法，蘋果是不是也一樣，不同的品種也有不同的管理手段？”

郝東輝目露讚賞之色，說：“還是要有文化啊，這個道理咱村老一輩沒有一個能悟透的。”

王大富羞愧的地摸摸鼻子，心想：“初中畢業，剛剛達到脫盲標準，跟有文化沾不上半點邊。”不過他只能在心裏嘀咕一下，不敢說出來，因為隊長也是初中畢業。

郝東輝接著說：“去年，農業部把棲霞縣定為優質蘋果生產基地縣，地區和縣裏已經做出決定，在棲霞山區大力發展蘋果種植，扶持指導棲霞農民從糧農向果農轉變。所以果園管理正大有可為，蘋果樹將來就是山區農民的搖錢樹。”

王大富聽了，心情有些激動，說：“就是說，我學會了果園管理技術，以後也能像隊長一樣，被人請着供着，好酒好菜侍候着，拿着果木剪，在艾茶山指點山林唄。”

郝東輝翻翻白眼，說：“嗯，你的志氣不小。”

王大富問：“叔，咱村的果園真要包給村民？”王東輝說：“聯產承包責任制是國策，果園也是農村土地，當然不能例外。”

王大富高興地說：“我家要是也能承包幾畝，就有副業收入了，說不定趕上運氣好，就能發家致富咧。”

王東輝說：“什麼說不定、運氣好的，一點魄力都沒有，果園就是搖錢樹，一定能幫助咱們庄稼人發家致富。”

王大富搓着手，說：“是啊，一定能發家致富，俺都等不及了。”他突然覺得眼前一片光明，農村似乎也不是一無是處，能夠管理好果園，照樣能夠過上好日子。

“記住嘍，貧困山區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種樹。”郝東輝說，“種樹就種紅富士，國光元帥全拋棄。”

王大富點點頭，紅富士蘋果真的很好吃，比元帥、國光強太多了。今年下蘋果時，他因為與果業隊置氣，就吃過一個紅富士，清脆甘甜的味道令他難以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