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清晨,金色的陽光撒在小鏡門上,樹生媽興緻勃勃的進了西屋。經過一夜的思想鬥爭,這個急於搶到兒媳婦的母親終於想通了——按照侄兒媳婦小琴的計劃執行。
樹生還沒起床,看母親進來想必是叫自己吃早飯,便順口說:“你們先吃吧,給我剩點兒就行啦!”
樹生媽手扶着門框說:“快起吧,太陽都要曬着屁股啦!這麼大人了,懶個幾天就算了,該幹啥還得干呀!媽夜裏個去你小琴嫂家,合計好了給你說媒的事兒。今兒,我跟你噠還去地里,你還在家吧,後晌兒哪兒也不許去啊!聽着了么?哪兒也不許去啊!”
“媽!”林樹生掀開被子爬起來,嘴裏只喊出這麼一個字——這時候的他才明白,滿臉笑容的母親已經佈置好了一切。
“媽知道你心裏想啥!可要是過年再......,媽想起小滿心裏就着急!可別學了他,別再瞎琢磨念書了,靠實點兒啊。後晌哪裏也不許去啊!”說完,樹生媽便轉身出了門。
林樹生一隻胳膊拄着炕,半個身子露在外邊楞了好一會兒后,隨意穿了件衣裳出門,開始在院子裏轉着圈兒——無助,在他心裏滋生並蔓延。他悄悄走到正屋前,露出半個腦袋往屋裏看了一眼,心裏咯噔了一下——屋裏只有母親一個人,正哼着公社生產的小調坐在炕桌前,儼然和前幾天像換了個人一樣。那,父親去哪兒了?他懷着這個疑問低頭走到南牆根下,扶着石頭牆茫然的望着半院玉米發獃——莫非父親一早就去地里了?這麼一想,快步走到小西房前,摘下掛在破窗欞上的鐮刀出了門。
秋忙時節,街上的人並不多,顯得很冷清。
樹生幾乎是小跑着,準確的說是像競走運動員一個架勢出了村。完全不在狀態的他感覺臉上發燙、也許都發紫了。他看到誰都不敢抬頭,只是腦子裏機械的數着腳下的步數,像是欠了誰家幾斗高粱似的順着田間小路上逃竄,幾次險些崴了腳。此時的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逃的快點、再快點,逃過笑話自己那些人的眼睛,逃到支持自己念書的父親身邊去。
“咕呀、呀、呀...”一大群野雞大叫着撲楞楞的從身邊猛飛起來,伴隨着陣陣鳴叫聲徑直向半山上飛去了。
樹生激靈一下停住腳步,腦子反倒清醒了起來。他放眼望去,溝道里的莊稼已經收穫過半,滿溝道都是忙碌收穫的人影。不遠處,廟坡下拴着房前林喜盛的心肝寶貝——大叫驢,毛驢悠閑的吃着草,油亮的皮毛在陽光下放着亮光。一旁,林喜盛正在晚熟的油菜籽地里目不轉睛的望着他,似乎他身上有什麼東西比剛剛飛走的野雞更值得他關注一樣。
林喜盛他看樹生把眼光望向他,便熱情的招呼:“樹生!去地里呀?”
“嗯!”
“為了你念個書,你媽、你噠噠可是沒少趴了豬窩。不行就再考一年吧,有啥難處言語啊!”
“嗯!”
樹生又答應了一句。
林喜盛言語間依舊保持着平時的親切和關懷,並無半點兒樹生想像中的諷刺和挖苦的意味。他雖是一個農民,卻幾十年保持着龍珠峪文化旗幟的模樣兒。出來勞動,上身兒帶大襟的黑夾襖依舊保持的很乾凈,挽着的白袖面顯得格外惹眼。只是他兩隻深邃的眼睛裏似乎藏着什麼高深莫測的智慧似的,讓樹生從小就不敢直視他。
樹生並沒有要和這個善於洞察人心的男人多交流的意思,躲開他的目光轉身繼續趕路。
路兩旁的穀子地、玉米地有的已經收割完空出來,裸露着均勻的莊稼茬子。田埂上偶爾一簇歐李果秧里露出幾個紅紅的笑臉。要平時,他早停下腳步去摘了。這個季節,這種野果已經成熟,甜甜酸酸的,是山裡人勞動之餘經常尋找的美味。今天,他卻似什麼都沒有發現一樣,只是一門心思的趕路。很快,自家的玉米地就在眼前了,可他站在地頭卻連個父親的影子都沒看到——失望又開始在他心裏滋生,難道父親在廟底溝?這麼想着又繼續往溝道深處走去。
廟底溝山坡下的三畝自留地里,種着林玉樓像親兒子一樣細心照料的口糧作物——穀子。還沒有富裕起來的山裏人,這就是一家人一年的口糧了。樹生喘着氣來到溝口,趟過過膝的蒿草站在地頭兒時,等待他的只有割剩下的畝半穀子,谷葉子在山風裏發出“刷、刷”的響聲。徹底的失望讓他一屁股坐在了谷碼子上。
既來之則安之吧!都快娶媳婦的人了還有啥怕勞動的?現在不幹這個又能怎麼樣呢?他脫掉綠軍掛揮舞起鐮刀,像是要把所有的怨氣都撒給眼前的莊稼一樣——哎!就讓他在這養活了祖輩庄稼人的田野里撒一回野吧!或許,很多年輕人都是這樣的境遇下撒過野之後才慢慢的收了心,變成了溝道里地地道道的庄稼人——當希望變成了失望,又成了既定的事實的時候,任何浮動的心也都會慢慢的沉靜下來接受現實。青年人身體裏的氣力旺盛起來,就像是最活潑的馬駒子。這種爆發力是巨大的,當然也是暫時的!當熱氣從樹生頭頂冒出來的時候,緊跟着汗珠子便從毛孔中滲出來,順着頭髮、眼睫毛上劈里啪啦的掉下來,落到谷穗兒上,又順着谷葉子滴落在黃土地上。
兩隴穀子沒割完,樹生的手腕子已經開始發軟,兩隻胳膊發酸,小小的鐮刀也越來越重了。他抬胳膊呼啦了一下蜇着眼珠子發疼的汗珠子,咬了咬牙使勁兒在手上吐了幾口吐沫,蹲下來接着割……又兩隴兒割下來,力氣用的差不多了,胳膊腿兒變得更加沉重,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往前挪着割……坐的受不了了,就又站起來割……
谷葉子依舊隨風在面前嘩嘩作響,也同時在樹生的鐮刀下倒下,他划傷的胳膊,被汗水蟄的火辣辣的疼的厲害。他不斷的擦着臉,汗珠子和着泥土已經把這個油光水滑的白面書生變成了一個花狗臉兒似的農民模樣了。
陽光炙熱的烤在後背上,脊梁骨像是背着多重的東西一樣,彎下去再想直起來,就是一次與酸疼的較量。馬駒子畢竟還是馬駒子,一通蠻力氣可着勁兒的發泄之後——便再也干不動。身上軟的像是麵條子一般,一下子倒在割倒的穀子堆上。
他懶懶的躺着,一動都懶得動,四肢彷彿也已經不是自己的。他感覺眼前不時有金花閃爍,臉上的汗珠子好似蟲子爬一樣痒痒的往下流着,他已經再無力氣抬起胳膊去擦拭一下,剛開始的那股子勁頭,此時此刻已經完全的被這原始的勞作方式擊垮了。
小琴的身影又開始在他眼前來回晃動着,耳朵里是母親早晨的話:“後晌哪兒也不許去啊,在家等着,哪兒也不許去啊!”
他伸出手,攥成拳頭,慢慢的在腦袋上捶打着。
原始勞作擊垮了樹生當農民的意志,念書的慾望又一次在他心靈深處掙扎並滋生起來——一定要念書,一定要逃出大山、改變大山,憑啥山裏的農民就只能這樣活着?可,可母親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也許,這時候朵兒已經在家裏等着了!哎,事情咋就發展成這樣了,要是念書的時候多看幾道題,何止這樣啊!可咋辦呀,爹呀,你在哪裏呀……
矛盾中,漸漸的、不知不覺的,樹生在疲倦不堪中睡著了。
陽光照在這個疲倦的“新農民”身上,照進了他又走進課堂的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