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崔建國一看父親進來，趕忙上前從父親手裏接過布墊放在台階上，扶着坐下來。
老爺子坐下來掏出煙點上，又咳嗽了一聲才說：“二蛋呀，你們說的我都聽着啦，建國說得對！別看你走南闖北的，這點兒呀，還得跟你姐夫好好學學！我崔家，一身輕來到這龍珠峪混到現在，憑的可不是你這點‘小九九兒’。你看我一天抽洋煙兒，這可不是白抽的。依我看，這事兒你還得給林家去說個不是。分開地這麼些年了，建國不像原先了，辦事情要有個方式方法，統治一個村子要像你這樣，恐怕我這把老骨頭早就跟老張爺做伴兒去了。我知道你對崔家是好心，依我看玉芬跑了就跑了吧，女孩子大了該去做她該做的事情也對。你這一齣戲唱下來，玉芬還能再跟建國榨油背黑鍋才怪！再過幾年都該當媽了，懂得羞臊啦！別說樹生啦，就是別人也在背後不知道說啥呢？這事讓時間去消化。我看你倒真是個好幫手，就依玉芬說的跟着建國干吧！”
崔建國聽父親說完，也一旁點着頭。別看他平時在外邊“張牙舞爪”的，可在父親面前完全換了個人一樣順從。
他蹲下身子拿起煙鍋子把煙沫子裝滿了點上“吧嗒吧嗒”的抽了幾口說：“玉芬的脾氣，孩子從小沒媽慣的，二蛋你也別往心裏去，就依我爹說的。找林家說不是，我看就算了。”
正這時候，小琴扭搭扭搭的進門就喊；“哎！我看這村長家的油是榨不好了，人家林家正按裝機器架線呢，那機器榨油多快，他們一開張村長你呀！這老式油坊就懸了！”
“滾蛋！趕緊滾蛋，哪兒都有你白婆子的事兒，上回的事兒還沒跟你好好算賬呢！原先跟着我，計劃生育搞不好整天的瞎摻乎，看看你管的那攤子破事，天天鎮裏批我。這會兒沒事幹了？還嫌攪屎棍攪的不夠？跟二蛋一樣的豬腦子，快滾啊。”
“我計劃生育個屁呀，這天黑了沒事幹，家家戶戶熱炕頭上就是那點事兒，你讓我挨家挨戶看着去呀？怪了！今兒出門真的是忘看黃曆了，我這還不是為你們崔家好？真是好心當了驢肝肺，我看人家春雨又是給村裡買電視又是領着大伙兒販雜糧到真不賴。只可惜，咱倆都一樣，都是過去的事兒啦！”
小琴不像王二蛋一樣挨了訓就低頭，這種上司的教訓她已經習慣了。但目前，在她小琴眼裏，他崔建國已經不是村支書了，僅僅是個有些殘餘威力的鄰居而已，也因此，她才放開了膽量這麼痛快的說了幾句。
“求求你啦，我都半年沒去村部了，早就不幹啦你不知道？你們讓我好好榨油不行啊？說實在的，我那老一套不適應當下的環境啦，你他媽還嫌我耳刮子挨的不夠？就別再給我添亂啦行不行？要不是二蛋跟着瞎攪合我好好的，哪有這麼被動！你趕緊走，快給我滾蛋，越快越好。”建國把煙鍋子舉得高高的，臉蛋子上的肉嘟嚕着，寬大的嘴唇翻開了吼着。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誰願意管你的破事，就等着你的油坊倒閉吧！大隊裏你好幾個月也不露面，都讓那群人搞成啥樣了？哎！真是變了天啦，大場院不靈啦！”
說了幾句解氣的話后，小琴還是沒面子的紅着臉走了。
崔老爺子沒再發言。
王二蛋卻心裏暗喜——多少回了，自個兒說來幫崔家幹活兒掙點零花錢兒，崔老大寧可讓他水靈的大閨女滾得滿身油花子，也捨不得讓他粘半點兒油水兒。看來眼下的形勢，
自個兒到撿了個大便宜。他站起來挺着胸脯說：“既然老爺子表了態姐夫也同意了，那我也表個態：為了咱家的油坊，我一定身先士卒、死而後已！還有姐夫你說歸說，我以後會講講方式方法的辦事，絕不會讓老爺子失望！”
崔建國把煙鍋子在鞋底上敲打了幾下笑着說：“哎，都讓你給氣樂了！不用這樣，說了不是二十年前了。以後，賈老四那號貨色你少招惹他們，一群光棍兒幾十個能成啥氣候？你再也不要干這樣的事，有本事我們就看誰的油好吃；看誰的出油率高、價錢低。活了這麼大歲數，你見過鐵疙瘩里能榨出油來？再說了，你看看那玩意兒誰會使？出頭的椽子先爛，等着瞧吧！先別急，等着吧！”
崔老爺子站起來又往門口坐着曬太陽去了。看來，目前的局面他是滿意的，王二蛋的表態他也是滿意的。
崔建國實際上並沒有吹牛。在這之前，龍珠峪一帶都是傳統榨油法，會幹這個活兒的三里五村只有林家，自己的手藝還是二十年前剛來龍珠峪的時候跟上一輩兒林老爺子學的，當時他一心“搞革命”不願意，還是崔剛硬摁着才有了今天的手藝。這麼多年，可以說在大事上崔剛才是成就崔家的定海神針。
說起這傳統的手工榨油坊，就在這裏念叨念叨——它是由一個雙灶台，一個碾台，一根碩大的榨槽木和一個懸空的油錘組成的。那工藝是道道相扣，沒個多少年的功力，想榨好油，是不可能的。
這傳統榨法一般分為七步：
第一步、炒干。將收來的油菜籽或者胡麻炒干，標準是香而不焦。
第二步、碾粉。將炒乾的籽料投到碾槽里碾碎。
第三步、蒸粉。籽料碾成粉之後，用木甄放在小鍋蒸熟，標準是見蒸汽不能熟透。
第四步是做餅。將蒸熟的粉末填入用稻草墊底圓形的鐵箍之中，做成餅坯。
第五步就是入榨了。將餅坯裝入由一根整木鑿成的榨槽里，槽內右側裝上木楔就開榨了。這時候才是榨油的時候，就是拿着大木棰，把一個個的木楔子釘進去，越擠越緊，就出油了，大約兩小時后，就是第六步撤榨，和第七部入缸了。
說了這麼複雜的工藝，最關鍵的事這些工序多是由有經驗的人來看火候兒，這火候也就決定油品和出油率。雖然這些手藝二十年前是掌握在林家手裏的，可眼下來看，整個龍珠峪也只有崔建國有這個底氣。
除去了榨油這件事，崔建國剛才說的不當村幹部了的一通話，實際上也是掏心窩子的，這段時間他也是這麼過來的。
將近半年沒去大隊裏了，想起那盤坐了幾十年的土炕心裏就痒痒，就好比有人奪了他手裏的煙鍋子讓嗓子眼兒痒痒的難受一樣的滋味——那段時間，-他每天晚上都睡不好，一夜一夜的想着自己的委屈。好不容易到天亮，就學着其他群眾一樣抄着手弓着腰往大隊裏去——其實他原先是背着手邁着四方步的架勢。按他的心理狀態來說，這是他消極情緒的表現。
他打開大隊部的門，坐在土炕上看着黑洞洞的大戲台，心裏就想起那滿院子的牲口，心裏就堵得滿滿的難受。
一段時間后，他做出了最後的決定——終於狠心離開了那個偉大的崗位。
他不去理政一段時間后，鄉里也曾派人來找他，可他的態度是堅決的、徹底的。這事也就作罷，他們讓他推薦一個接班人，他思謀了很久。鏡門裏壞了他的事，是不可能了。只有從林家另外幾支里挑一個，思來想去，就推薦了鞍前馬後跟了自己幾年的會計林春雨——可讓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林家人登台後，幾乎是全盤否定了他乃至他多年的成績，讓他直到現在依舊恨得牙根痒痒。
恨歸恨，那盤大炕隨着瓦罐里的紙蛋子逐一被撥開又晾曬出來，宣佈跟他沒有半毛錢關係的那一刻起，他除了偶爾兩條腿漲了眼一樣自個兒往那個地方走，到跟前兒了，才又指揮着它拐回來，他一顆火熱的心已經隨着斗轉星移逐漸暗淡了下來。
這段時間以來，崔剛也在不斷的教導兒子，教導他要搞好群眾關係，他自己也在努力着。
沒想到，就在這個檔口王二蛋搞出這麼個笑話，真的讓他別說是再去村部溜達，就是在大街上走走也尷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