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鏡門下一群整天惦記着榨油這個好買賣的人們,並沒有因為機器的“花落林家”而歸於平靜——相反,原先猶豫不決的,此時在等待着第一個啃螃蟹的人崩了牙,或者看着出頭的椽子先爛了才能安慰他們由於錯過機會而受傷的心靈。總之,這類人的心裏充斥着一種酸溜溜的味道。當然,也不是說所有人都是這樣的,現任村主任的父親林喜來和後街里小琴的丈夫胡尚志就跟他們不一樣——這兩個人本來就沒想着自家要榨油這碼事兒,今兒一早就來林家攢工了(早先農村一種相互義務幫工的形式)。
兩個人來的時候,林樹民已經把西房收拾出來了。這個青年人的身心依然是亢奮的,似乎依舊還在草原油坊熱氣騰騰的勞動場景里沒有出來。
三個人一起用刷牆的白土水在地上標記機器要安裝的位置;在一旁合適的位置上標上炒鍋的位置;標出放麻餅的位置,有規劃電線從哪兒來電閘按在哪裏......
經過一番折騰后,樹民插腰退到門口用手比劃着,想像師傅家對勞動空間的佈局,想像着每一道工序的便捷性,又小幅度修改以後,才定了局。
林樹民把家裏的工作規劃好后,就拿着《貸款申請》踏上去往龍門鎮的路,林喜來和胡尚志則按着他的交代忙碌開了。
林玉樓要給大黃牛在東屋裏重新規劃個家,便往東屋裏鄒着眉頭行思着他的計劃。想着、想着,突然記起多少年前知識青年走的時候留下的幾盤電線,於是把黃牛的事先放在一邊,開始貓着腰尋找起來。經過一番搬箱搗櫃后,渾身灰土、滿頭蜘蛛網的他,終於打着噴嚏把這些寶貝找了出來,欣喜的拍着電線上的塵土送到了喜來手上。
林喜來接過電線掰開線頭子看了眼,沖他點着頭。
林玉樓知道他的意思是又可以省下不少錢了,便遞給他和胡尚志每人一支煙。
兩個人並沒有立刻點上,而是掖在了耳朵後頭——庄稼人就是這樣,既然是來勞動的,可是很怕朋友說出半點自己偷懶的閑話。於是乎,雖然人不多,隨着幾個人往手心裏啐了幾口唾沫后,熱火朝天夾雜着歡聲笑語的勞動場面便展開了。
林玉樓心裏清楚,開弓沒有回頭箭,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只有伸開勤勞的雙臂擁抱未來了——兒子又去跑貸款自不用說,他更是跑前跑后幸甚的邊擦着汗珠子嘴角眉梢上不自然的帶着喜慶。壘鍋台是他的強項,他岔開腿擺好馬步,手裏的瓦刀隨着清脆一聲響,便把一塊磚準確的批成了兩半。昨天還苦瓜臉滿腹牢騷的樹民媽,此時也比往常麻利了似的,端着泔水盆子餵飽了母豬又抓起鐵杴跟着丈夫面前鏟泥。
“孩兒大不由爺啊!”林玉樓抬眼瞅着老婆笑着說。
“你就任由倆孩子胡鬧吧,看到時候榨不出油來賣廢鐵,全村人不知道咋笑話你咧。尤其是那個崔老大!”
“鴨子趕上架啦!怕也沒用,怎麼著也得讓它榨出油來!我看呀,過幾天把母豬賣了吧,這叫背水一戰!哈哈,以後我就跟着你兒子屁股後頭跑啦!”
“把豬賣了,豆腐渣都你吃呀?弄砸了,我看這一家子連個豆腐渣恐怕都吃不起了。暫時,別想打豬的主意啊!”
“大勢所趨呀!”林玉樓拉長了聲調高高的喊了一嗓子后,出院來搬磚。
西房上扶着電線杆的林喜來看着林玉樓說:“林哥,我看你林家又要起來了,這倆孩子得勁啊!”
下邊抱着電杆的胡尚志仰着頭接著說:“是啊!一個有勇,
一個有謀啊!”
“得勁個屁呀,喜來你把這個鐵疙瘩抬走算了!愁的我一夜沒睡好你還說風涼話。乾脆送你了,趕緊抬走!”樹民媽拄着鐵杴昂着頭對喜來笑着說。
林喜來點了顆煙,嘬了一口說:“老嫂子,我真抬走了,明兒你兒媳婦來檢查工作,我可擔不起這個責任啊!沒聽你兒子說吧,草原的油坊里可有個俊女兒呢,沒準兒哪會兒就上門兒啦!”
樹民媽聽喜來這麼一說趕緊過來問丈夫:“我咋沒聽說,跟你說了嗎?”
“沒有啊!”林玉樓懷裏抱着磚搖着頭。
樹民媽又昂頭對喜來喊着:“我咋沒聽說?”
“你回屋裏看看是不是有一頂‘佐羅’的帽子?就是把帽檐兒捲起來的那個,再看看你兒的鋼筆咋沒啦!”
“真的呀!真有一個帽子!”樹民媽聽說草原上的俊女兒看上了兒子,勁頭又來了。跑回屋裏拿着帽子出來,瞅了一會兒一把扣在了丈夫頭上。
林玉樓到並不封建,直腰晃了幾下腦袋進了搬着磚進了西屋。
林喜來和胡尚志看着兩口子的舉動笑的前仰後合的。
正這時,門口進來一個穿着制服的人——來人小個頭兒、大倭瓜肚子、禿頂大腦門兒一對三角眼、八字鬍長在凹進去的大嘴唇上,地包天的大下巴向外噘噘着喊道:“停工、趕緊停工,鎮電業局的。有人舉報你們私自拉線用電,現在農業用電都不夠,趕緊停工啊!不停可要罰款了啊。”
林喜來和胡尚志的笑聲戛然而止,一臉嚴肅的看着來人。
林玉樓趕緊從屋裏出來,掏出香煙抽出一支,還沒等他把煙捲兒遞過去,院門裏傳進清脆的一嗓子:“大姨夫你什麼時候到供電所工作了?這是唱的哪一出呀?不在家好好獃着,又出來搗鼓啥來了?”
院子裏的人幾乎是同時把目光齊刷刷地射向了站在門口的崔玉芬。
來人一看是崔玉芬,嘴裏念叨着:“玉芬!你來啦!你們先忙,我還有事,你們等着啊,回頭我再來,先停了啊!都停了啊!”
說罷,轉身溜出了院子沒影了。
看着他跑出門,崔玉芬轉身狠狠的瞪了一眼,噗嗤一聲笑着說:“玉樓伯!你還挺時尚啊!”
林玉樓這時才注意到自己還戴着老婆扣在腦袋上的洋帽子,趕緊摘下來抓在手裏問:“玉芬!咋回事啊這是?”
“哦!今兒你們架線停電,喇叭不能吆喝了,剛才樹生打電話我接的,說這星期補課就不回來了,讓你們放心。沒想到我姨夫在這裏搗亂!我大姨夫叫王二蛋,不常來,更不是電業局的,不用怕他!前段時間就是他搗鼓幾個外地人來搗亂,我爸都罵了他好幾回了還是沒改。估計又是為了借幾個錢兒討好我爸,乾的啥事兒這是。你們該忙啥忙啥啊,沒事兒,該咋干還咋干啊,我回去收拾他去!”
崔玉芬說完轉身就走。
樹民媽忙過來拉着她的手說:“玉芬!進家坐會兒!”
“不啦,嬸!你們忙吧,我回去了!”
崔玉芬對着樹民媽笑了一下,又轉頭望了眼胡尚志和林喜來,甩着兩條大辮子出了院門。
胡尚志看崔玉芬出了院兒才說:“剛才還真把我嚇壞了。我聽說過這人,壞透了!外號‘鏟子’,今兒看見他地包天的大下巴,外號起的還真有水平。哎!我真就納了悶兒了,都是一家人,咋就這麼不一樣呢?玉芬這孩子哪兒像是他崔老大的閨女?去年個搶牛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大生要是娶了她也對,哎!”
林喜來趕緊接過來說:“尚志你這張破嘴,平時悶葫蘆似得少見能放個屁,這會兒咋哪壺不開提哪壺,還嫌不夠亂?玉芬孩子回家,他爸不定咋罵她呢?報紙上說,大嶺子電廠發電好幾年了,鼓勵用電都用不完,咋就冒出個‘鏟子’來限電?讓這王八小子把我也唬住了。要說原先還真是不行,這三相電錶,要自個兒安裝變壓器兩萬多,堡里除了老村長家沒人安得起。我看玉樓你心裏要有個準備啦!”
林玉樓把手裏的帽子又扣在腦袋上說:“王八蛋崔老大,跟我來這一手,弄個王二蛋來嚇唬我。他是忘了要飯來的時候是誰收留的他們!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的東西。他忘了我老林家才是榨油的好把式,我前兩天還在猶豫退貨,孩子們折騰沒法兒,這買機器榨油還真不是有意的要跟他崔家對着干,你們也知道門口天天一群人打算着呢!這會兒看來,我林家先干真是鬧對了,這油老子非把它榨的香香的,讓他崔老大一兩也賣不出去,榨出的油都留着自個兒喝吧!”
“那才叫富的滿屁股溝流油呢!”林喜來笑嘻嘻的說。
“我非打敗他崔建國不可!”
林玉樓嘴上這麼說,心裏卻明鏡似的——王二蛋的到來就像是樹上的老鴰一樣,絕對是一個不祥的信號。他前幾天還擔心的事情終於應驗了——林家和崔家又被綁在對立的戰車上了。
林樹民進門的時候,幾個人已經恢復了勞動場面,但每個人臉上似乎沒了之前笑意。
樹民媽嘴快,已經站在兒子跟前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講述了一遍。
林樹民並沒有林玉樓想像當中的驚恐或者不安,也沒有像他一樣就王二蛋被崔玉芬揭發而嘲笑這個鏟子或者擔心什麼。他反而安慰母親說:“這叫個啥?要幹事,這麼點兒小伎倆就嚇住了還鬧啥?幹活吧,我看他啥也不是!”
林玉樓聽著兒子倔巴巴的話,轉頭愁了眼跟他一樣狐疑表情的林喜來和胡尚志,又看著兒子像沒發生什麼似得開始加入到勞動中,心裏卻暗自囑咐着自己——作為一個父親角色,得在這場商業鬥爭中提高警惕,此時的崔建國在幹什麼?是不是他也像王二蛋一樣在策劃着什麼?那玉芬回家又會怎麼樣呢?一連串的問號在腦海里旋轉着。
樹民給父親遞過一支煙的時候,林玉樓才從自我的疑問中回過神來,用和藹的眼神望著兒子。
樹民則吸了口煙說:“幹活兒吧,照我看,沒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