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礫城縣娶媳婦難,在京西地區是出了名的。出嫁的姑娘“條件”高的嚇死人不說,過門兒就是家裏的“主子”,原本說一不二的婆婆立刻退居二線成了“下人”,別說你家裏有太爺子、太奶奶,就是有土地爺鑽出來,要是新媳婦變了臉這家就得翻了天。

提起說媳婦,龍珠峪家家就一個字“愁”——這種愁的根源是因為窮。

越窮女人越貴成了頭道川人的慣性思維。想娶媳婦兒首先要五間瓦房是最基本的標配,彩禮錢先放在一邊,單就這幾間房已經讓樹生媽鄒着眉頭坐在炕頭上愁了一下午了——供兩個兒子念書已經花空了的家,哪裏有錢再蓋房。琢磨完堡里的女子,她又開始琢磨起鏡門裏的家底兒——有前半個院子在那裏放着,宅基地是不愁的。可光有地,哪兒來的錢買磚買領條?想起這些她心裏火辣辣的。她出屋趴在南石頭牆上望着前半個院子裏的玉米,思考着將來院落的規劃,又低頭看着豬窩——看來一窩小豬仔念書是用不上了,得把老母豬一起賣掉湊錢蓋新房才是上策,想過這些她轉身進了屋。

堂屋入門正對着一張烏黑的長條案,一張八仙方桌兩邊各置一張太師椅,牆上正中一幅百壽圖,兩邊的條幅依然保留着——雖然紙張已經泛黃、甚至都有了深褐色的斑點和破洞,“……詩書執禮、孝弟力田”八個大字依舊顯示着書者渾厚有力的功力。

樹生媽在長條案上摸起幾根香點着了,插在盛滿香灰的破碗裏,嘴裏默念着心愛的兒子儘快說上媳婦的話,半坐在椅子上盯着慢慢燃燒的香火發獃。

裏屋靠窗一盤大炕,北牆根兩節老榆木雕花碗櫃顯然是老一輩留下來的寶貴遺產。牆上依舊貼着幾張紙畫,一旁幾個赭紅色相框裏裝滿了上輩子延續至今的花邊兒黑白照片,其餘半牆是樹生的獎狀,連小學時候的都保留着——顯然,這是這個窮家裏這些年最大的榮耀了。

樹生捲曲着身子躺在土炕上,想着那張失敗的信紙,想着進到院子裏來的人們——雖然往常鏡門外坐街的人多的擠成了疙瘩,可進到這窮院兒里來的人卻少的可憐。山溝里這個不過百戶的小村裡,人們可都是嫌貧愛富的厲害,連平時走動親戚都是撿着有用的去奉承,撿着村裡當官兒的去巴結。就拿過年請人吃飯來說,窮人家叫親戚來喝酒都叫不動,要大早晨三番五次的去請,生拉硬拽的才請了來。吃完飯,便要趕緊的拍拍屁股就走了,生怕呆的時間長了把窮的根苗都粘帶回家一樣。唉!窮家裏長大的樹生,早就把這些看的透透的,可眼下不爭氣的自己卻讓進院來的這麼多人看了笑話。為什麼念書的時候不能多熬幾個晚上,不多看幾頁書呢?一分之差,就是一個選項填空題而已!可就是這一分之差,讓事態變成了這樣。他煩燥的翻了個身,兩眼直勾勾的盯着用舊報紙糊的頂棚,感覺悶的喘不過氣來。似乎這時候報紙上印着的人物都活了,變成了門口天天讚揚他的坐街人,她們個個齜牙咧嘴的譏笑着、恥笑他。他趕緊使勁的閉上眼,拉了另一個枕頭蓋在腦袋上又把身子捲成了一團。哎!此時誰又能理解他的心情呢!這個十八歲窮家裏痛苦的青年人,下一步將會是什麼樣的呢?

大風把捲起的沙粒和雨滴斜着掃到窗紙上,發出“刷......刷......”的聲響,他翻了一下軟軟的身子合上眼睡著了——朦朧中是在松塔梁下,兩根鐵軌一直延伸到山頂的破廟裏。幾個人正在往一艘小船底部安裝着輪子。

安裝好了又把它抬到鐵軌上。似乎有父親還有林小滿等幾個什麼人,大伙兒一起推着鐵船往山頂的廟院裏去,意思是要到那裏的那口井裏去淘水。他們沿着山坡努力着,有的用肩扛;有的用繩子拉着......

屋外已經大雨滂沱。

樹生媽進來坐在炕頭上,看着展展躺着的兒子心裏不是滋味,又挨個盤算了堡里該出嫁的女子,不禁回想着自己嫁到林家的年代——相鄰金城縣小泰庄是這一帶唯一產稻米的村子,從小吃白米飯長大的她嫁給林玉樓的時候,林家就這麼一所舊宅子和玉樓跟他爹兩個光棍男人。據玉樓自己介紹,幼小的他一年級沒念完便徹底告別了喜愛的學校,正式成了一個職業農民。他爹林有財在一九六七年殘廢了,那年他14歲。次年,有幸來了個后媽,可好景不長,后媽終究還是后媽——破衣爛衫的他,砍柴、下田,餵豬、放羊。啥苦活兒、累活兒干全了,還是整日裏的遭白眼兒挨打罵。林有財自顧家裏有了女人,對兒子的苦行日子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熬到玉樓十七歲那年,不幸再次發生——后媽又改嫁了。缺衣少穿的林玉樓自找出路報名參了軍,在部隊的大家庭里接受了革命教育,還學會了寫一手好字,再後來學會了看報紙、識數、算賬。

一九七二,年林玉樓複員回到了堡里。受過過部隊教育的他脫胎換骨成了村子裏讓人高看一眼的壯小伙兒。沒多久,經人介紹,樹生姥姥做主成全了這門親事——按當時的情況看,小泰庄的姑娘嫁到窮透了的龍珠峪可是再新奇不過的事請——玉樓不僅家窮、沒娘,還一個彩禮錢沒花就娶了個賢惠的俊媳婦兒。婚禮上,老五爺,也就是玉樓的五叔說:林家時來運轉,一定是那三道符起了作用。這樣看來,隨着這個好的開端,世事要轉運,好日子要來了!果不其然,過門兒后,樹生媽完成了一個傳統女人應盡的孝道,-擦屎端尿的伺候沒讓自己男人過幾天好日子的老公公,直到他駕鶴歸西。她的賢惠和孝道讓親戚和鄰里們欽佩,也贏得了林玉樓的格外尊重——自那以後,玉樓凡事都要讓這她三分。

再往後,聯產承包責任制分開了地,粗糧也能吃飽了。

歲月慢慢進入九十年代,林家兩個小子也大了。玉樓兩口子又開始節衣束食的供書。當時念書要換糧票——這樣一來,家裏的糧食又緊張起來。光靠每年秋後的幾麻袋土豆子和兩年才能出欄的一口豬顯然是不能完成這個光輝使命的,就更別提每天雞窩裏收的幾個雞蛋了。兩口子又想法子磨豆腐、養母豬,滿懷希望想着這個家裏能出個大學生,幾乎是從牙縫裏省出來的米粒兒都用上了,還是欠下一屁股的外債。

今年秋天,期盼着高考完的樹生能帶上大紅花背起鋪蓋捲兒到大山外邊念大學去,那該是林家多麼榮耀的事情啊!可今天下午,等來的卻是這麼個結局——樹生媽想着這些年的事,轉頭看了一眼窗外。

雷聲忽遠忽近的響着,秋風吹在院裏的海棠樹枝上發出犀利的叫聲。這棵海棠樹還是樹生姥爺從小泰庄騎着毛驢帶來的,也是他親自栽種的。栽上這棵海棠那天,鄰村算卦的王瘸子就坐在樹下的小板凳上指點江山,說這個院裏一定會出個有才情的大學生呢!他還邪乎的算出了林家的那三道符,說鏡門裏一定會得到其中的狀元符。可現在——搖曳在風雨里的海棠樹也只能見證着院子裏一下午的痛苦,等待着唯一不知情的男主人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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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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