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夏聆魚
沿着地板不斷蔓延的漆黑與其說是黑霧,倒更接近於某種氣態生物,它的形態並不遵從力學束縛,虛無縹緲的霧氣呈條狀往前攀緣的樣子莫名讓黎易想起了章魚的觸手。
背後的車廂門仍在不斷顫動,檢票員寬大的腳掌下已經淤積了一灘污血,距離門打開還要點時間的樣子。
黎易站在人頭攢動的蛇群中,空氣中瀰漫著腥甜的鮮血味道,車廂對面的黑暗蠕動蔓延,無邊詭異的氣氛中,黎易只覺自己被人骨蛇張開的肋骨給硌得腰子生疼。
“這群蠢蛇……”黎易默默捂住了腰。
之前略虛的腳步聲此刻已經變得清晰,能聽出來已經相當近了,黎易捂着腰子默默退後兩步,擠開兩條人骨蛇,讓自己跟正在拽門的檢票員背靠背貼貼,這樣多少能帶來點安全感。
隨後,一個窈窕的身影踉踉蹌蹌衝出了黑霧。
“一個女生?”黎易眼睛微眯。
從蠕動的黑霧中跑出的,是一個看上去與他年紀相仿的小姑娘,穿着一件寬鬆的男士襯衫和長褶裙,渾身血跡斑斑,往這邊跑動的步伐也很勉強,看起來隨時要跌倒的樣子。
她的臉上、手臂上、小腿上,凡是裸露的皮膚上都隨處可見有深紅色的潰爛,滿身都是腐敗與污濁。
不過黎易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她緊緊握着的左手,手背都爛得能看見骨頭了也沒有鬆開,似乎攥着什麼重要的東西。
在跑步的過程中,她身上不斷有皮膚腐爛剝落,露出皮下嫩紅的肌肉,而肌肉曝在空氣中后也和皮膚一樣迅速腐爛、萎縮,很快便只剩雪白的骨骼。
沒跑幾步,這姑娘渾身的皮肉便幾乎全爛沒了,骨架在黑霧的腐蝕下迅速變酥變脆,像是冒出氣泡的威化餅。
從衝出黑霧到腐爛致死,她沒有發出一聲慘叫,沒說一句話。
嘩一聲,只剩骨架的少女倒在了過道中央。
她剩下的骨骼在迅速垮塌,襯衫與裙子隱沒在黑霧中,消失不見。
只有她左手握着的那個東西在倒下時被慣性丟出,甩向了游弋在血泊中的蛇群,叮叮噹噹滾了幾圈,最後停在椅子旁邊。
黎易瞟了一眼,那是一個拴着細鏈的銀質懷錶,表面上鐫刻了一朵妖妍的花。
梅友乾被身旁擠來擠去的死人頭擠得有些臉色發白,黎易轉過頭,兩人對視一眼,對當前的情況已經有了各自的判斷。
那渾身潰爛的姑娘跑過來的步伐並不僵硬,她不是歷史的倒影,是個活人。而能活過檢票也說明她有車票。
她和黎易與梅友乾一樣,是收信人之一。
只不過她所在的車廂可能沒有那種寫在窗戶上的提醒文字,沒有意識到死過人的車廂里會發生恐怖的異變。所以她在檢票之後沒有立刻離開車廂,等異變發生之後,再想跑就已經來不及了。
有時候,一條信息的缺失就能關係到人的生死。
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從背後響起,門開了。
一條條人骨長蛇頓時躁動起來,爭先恐後地擠向剛打開一條縫的車廂門,梅友乾則看了一眼身後不斷湧來的深沉黑暗。
他已經調整好了站姿,一旦車廂門打開到了一定程度就立刻過去前往下一節車廂,一刻也不能耽擱。
活人被黑霧籠罩的後果他已經親眼目睹過了。
黎易的左肩還是很疼,脫臼之後一直沒能接上去,畢竟他沒學過醫……話說回來就算學醫的也沒見誰能單手給自己正骨。
人骨蛇飛快地溜過門縫,旁邊很快就寬敞了起來。
“走吧,現在門已經能過去了。”梅友乾邁動腳步,跟在檢票員高超兩米的魁梧身軀後面穿過了車廂門。
黎易卻沒急着走,他又轉了回去,跑到即將被黑霧吞噬的椅子旁邊,把之前那姑娘丟過來的銀質懷錶給撿了起來。
來都來了…
撿起懷錶之後,黎易轉身就走。他本來還想順手把門給關了看看能不能擋住黑霧的蔓延,結果發現自己完全拽不動這扇門,只好作罷。
穿過車廂門之後的另一節車廂,燈光依然陰沉暗淡,兩側的窗戶仍是漆黑一片,這表示着列車仍在行駛。
不過與之前黎易所在的車廂不同,這節車廂里一個人都沒有,是空的。
檢票員沒有要停下的樣子,仍在往前走,寬闊的大腳在過道上留下一串間隔極遠的深色腳印,走向下一節車廂檢票。
梅友乾看了眼身後剛剛經過的車廂門,發現自己先前所在的車廂已是一片漆黑,完全被黑霧所籠罩了。
但黑霧卻沒有像之前那樣湧出門框侵襲到下一節車廂,而是涇渭分明地蜷縮在門的對面。
“死過人的車廂會發生異變,由此可以逆推出來,沒死人的車廂可能是相對安全的。”梅友乾說著,在這節空車廂里找了個位子落座下來。
黎易看看還在往前走的檢票員和簇擁着它的蛇群,又看看梅友乾,最終選擇把懷錶悄悄塞進了口袋裏,問道:
“你不跟上去看看么?也許能遇到其他持有車票的收信人。”
梅友乾搖搖頭:“不管在哪個車廂,中途都會在同一站下車,我們總是會見面的,早點晚點都一樣。”
“這樣啊……那你在這獃著好了,我要去前面看看。”黎易小跑着跟上了檢票員。
“在這種地方最好還是不要輕舉妄動,你接觸的東西越多,就越容易遇到危險。”梅友乾提醒道。
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把小命當回事的么?手都斷了一隻還要到處跑。
黎易全然不在乎地笑笑,沒有回答。
這次沒有倒影和檢票流程,檢票員很快就打開了另一側的門,人骨蛇拖着密密麻麻的彎曲血跡,繼續前往下一節車廂。
跟着檢票員又穿過了一扇門,離開梅友乾的視線之後,黎易尋了個不容易察覺的角落,將之前撿來的銀質懷錶拿了出來。
這是一個做工十分精美的古典懷錶,細細的錶鏈由無數個細小的銀環,環環相扣而成。同樣是銀質的錶殼中央則鐫刻着一朵看不出品種的妖妍花朵,四周纏繞着帶刺的細藤,並沒有人骨或是十字架什麼的要素,卻顯得有些詭異。
打開表蓋,一張摺疊成方塊的白紙便從裏面掉落了下來。
黎易撿起紙塊將其展開,果不其然,這是一張車票。和自己的那張並無什麼不同,唯一的區別是右下角染着一抹殷紅的血跡,娟秀的筆跡寫着一個女性的名字。
“夏聆魚…”黎易默念了一遍。
這是他所知的七名收信人之一的名字,在那名古怪信使的收信單中排在第一位的名字,很可能就是第一個收信人。
……剛見面就死了啊。
黎易輕輕嘆息一聲,隨手將車票塞進身後的褲兜,接着看懷錶。
表蓋打開之後,裏面是做工精美的錶盤,於細節處點綴着風格一致的藤葉紋路,但錶盤上的秒分時三根指針卻都是停着的,這表似乎壞了。
“之前被扔的時候摔壞的么?這種做工的懷錶應該不會一摔就壞才對。
可如果不是那時摔壞的,夏聆魚帶個早就壞掉的懷錶在身邊做什麼,有紀念意義么……”
黎易正發散精神漫無目的地思考着,忽然,他的思緒戛然而止。
一個穿着寬大男士襯衫和長褶裙的少女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一隻纖細修長的手掌,不知什麼時候摸到了他的屁股上。
“能起來一下嗎?我要拿那張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