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花詩社
史湘雲又打發了翠縷來說:“請二爺快出去瞧好詩。”寶玉聽了,忙問哪裏的好詩?翠縷笑說:“姑娘們都在沁芳亭上,你去了便知。”寶玉聽了,忙梳洗了過來。黛玉、寶釵、湘雲、寶琴、探春等聚在沁芳亭上,見寶玉來時,都笑說:“你終於來了!咱們的詩社散了一年,也沒人作興。如今有人作興,正該鼓舞起來才好。”寶玉聽着,點頭說好!且忙着要詩看,又問作興的人是誰?湘雲道:“且拜讀了大作,再問他是何許人也!”遂將《寒窗》詩稿向寶玉雙手呈上,寶玉躬身控背接着,再挺身念道:
這麼凄涼的風,
吹進這扇寒窗,
吹散我的夢,
吹散我們兩,
吹散她芬芳的花香。
我佇在寒窗一旁,
悵望她飄去的方向,
望不見她的模樣。
她就像長夜的夙夢,
不在我身旁,
只在我心上。
她擦着我的肩膀,
從我身旁飄出我的夢鄉,
飄向遙遠的異鄉。
在凄風最中央,
她舞動霓裳。
被淚雨凍僵,
看她揮着手掌,
揮去這場夢。
她飄去的方向,
愁雲醞釀我今生的悲傷,
淚雨流淌我今世的悲愴。
永世不忘這場夢,
不能忘她哀怨的目光,
淚滴像流星一樣。
許願就像說謊,
但願我們重逢。
迎着曙光,
我佇在寒窗一旁,
凝望她飄去的方向。
她飄去的方向,
還會升起團圓的月亮,
不再吹來花季的春風。
那是一陣花季的春風,
將她芬芳的花香吹進寒窗,
溫馨我那一場夢。
共賞同一個月亮,
夢鄉在剎那間晴朗,
閃現她醒目的容光。
夢鄉有團圓的月亮,
有花季的春風,
還有她芬芳的花香。
與她並肩徜徉,
是我不願醒的夢。
人生像夢一樣,
像夢魘一樣絕望,
像夢醒一樣迷茫。
像我夢鄉的地方,
還剩半爿瘦損的月亮,
懸在染霜的寒枝上。
難忘那一季花香,
殘月像我一樣,
在籬牆外面彷徨。
窺不見籬牆幽禁的姑娘,
惆悵今夜無夢。
人間天堂有牆,
牆外不能入夢。
我獨自尋夢,
渴望邂逅相逢!
在夢醒時分斷腸,
在袂別時候絕望。
她的手指是那樣冰涼,
滑出我的手掌,
她的臂膀還向我伸得那樣長。
在心上烙下她的模樣,
痛醒我的夙夢。
明月落進水中央,
這場夢已經不知去向。
我茫然張望,
我們兩天各一方。
靈槎沒有了槳,
慈航又那樣渺茫。
熱血漸漸冰封,
心被冷藏,
清霜結在頭上。
我的夢鄉已經荒涼,
禁不起這樣凄涼的風。
凄風再度吹進寒窗,
吹裂我的傷,
吹散我的夢,
吹散我們兩,
吹散她芬芳的花香。
一個盼望月亮團圓的姑娘,
她飄出了我的夢。
我掩上這扇寒窗——
揮一揮手掌,
卻揮不去這場夢。
我渴望我們兩在前方能相逢!
寶玉哽咽着念完,情不自禁,放聲慟哭。眾人唬了一跳,怕驚動了老太太。忙哄乖了寶玉。寶玉拭乾淚眼,問姑娘們,《寒窗》這詩是誰寫的?
湘雲道:“不是別人……”湘雲知道寶玉定會插話,故意一頓。
果然,寶玉插話問道:“就是你?”
湘雲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黛玉插話道:“你要湘雲告訴你,也得等一干別人、外人走遠些,你們兩位內人、自己人再竊竊私語不遲!”
寶玉轉身急道:“妹妹此話怎講?誰說你是外人了?”
黛玉蹙眉道:“方才湘雲才說,不是別人,你就對湘雲說,就是你;這不是把大伙兒當外人了么?”
寶玉聽說,心中竊喜,腹語道:“你既然不肯做外人,那你就做內人、我做外人好了!”他嘴上卻不敢揩油,也就沒有表達出來。寶玉想笑,尷尬得乾咳兩聲,佯裝誠惶誠恐,向黛玉打躬作揖賠禮。大伙兒見寶玉如此委屈,都忍俊不禁。
湘雲問道:“你不是問那寒窗詩人藏身之處么?敢去拜會么?”
寶玉道:“當然要去!妹妹肯引見么?”
湘雲道:“好說,好說!那個人,你應該早有耳聞。他不是別人,正是……”說時,上下睨視寶玉一遍。寶玉過度緊張,被湘雲這一眼看來,唬得向後要退避。湘雲改口責難道:“你又怎麼了?”寶玉不敢做聲,湘雲斂容正色道:“那個人就是重垚居士王泰來!”
寶玉驚詫道:“重垚居士王泰來,唐伯虎的金蘭兄弟!”
湘雲道:“可別又唬出病來了!”
寶玉笑道:“怎能以一副否極的病態去見他?”說時,又向湘雲討要《寒窗》詩的手跡,要看書法怎樣。
湘雲道:“哪有王重垚的手跡?這裏是敕造省親別院,有鳳來儀,誰敢造次?寫情書傳進來是大逆不道之罪,要進文字獄的!”
寶玉笑道:“妹妹有所不知。唐僖宗時,宮女韓彩屏以紅葉題詩……”話沒說完,被寶釵捂嘴滅口,還擠眉弄眼,示意寶玉住口。古訓說,男女授受不親,黛玉“瞋怪”寶釵這麼做得出來,心裏發酸作醋!
寶玉要說的是:“宮女韓彩屏紅葉題詩,放在御溝中流出宮外,被書生於祐拾得。於祐也取紅葉題詩,放入御溝中,流進宮內,恰被韓彩屏拾得。后韓氏出宮,與於祐結為夫妻。”
於祐色膽包天,竟敢搶皇帝的女人,實在是振奮人心,所以傳為千古佳話。於祐搶唐僖宗的女人被歌頌,黃巢搶唐僖宗的江山也被歌頌,都是楷模。
寶玉見眾人驚惶,掙脫寶釵,勒索《寒窗》詩的手跡。湘雲道:“王重垚的手稿彌足珍貴,不知珍藏在誰家深閨里,你再到別處去打探打探!”寶玉便向姑娘們打躬作揖一圈,想要求借《寒窗》詩的手稿一看。
寶釵斜他一眼,罵道:“你自己不奮發,一味的只等別人寫了,才知道好歹。不給!”
寶玉賠笑道:“姐姐教訓的是,我不看就是了。”
湘雲道:“哪能得到王重垚的墨寶?因你痴傻,才哄你玩兒。”
寶玉悵然若失,急道:“那麼各位如何會有《寒窗》詩的手稿?王重垚既沒有向咱們詩社投稿,咱們又有甚麼辦法去跟他結交呢?”
姑娘們都妙目流波,異口同聲地笑道:“近來有江湖傳言傳得沸沸揚揚。寧王找唐伯虎的茬,兩人定於本月今日在青埂峰翰林大會上比劃比劃,要看看唐伯虎有沒有真才實學、是否足以恃才傲物?王重垚與唐伯虎拜過把子,當然要仗義相助了。咱們去看看熱鬧,隨便往場上一站,應個景兒。只要在場下的前排就心滿意足了,管他結交得上還是結交不上。”
寶玉大叫不好,問道:“這個消息是怎麼來的,我為甚麼不知道?”
寶釵道:“既來之,則安之。你別管它是怎麼來的!”
寶玉又問道:“消息來源可不可靠?”
湘云:“江湖裏的事,小心點的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黛玉道:“你都快睡死了,若不叫你,等你自己起來,像是什麼都不曾發生一樣。幸虧你還能醒來,這場熱鬧就還有咱們一份!快走,看看去!”
探春聽寶玉跟姑娘們說得來,一直沒插話。這時心急,也催促大夥趕緊啟程。
寶玉急道:“你們別想瞎參和起鬨!失陪了大家,我去勸解勸解!”
湘雲一把揪住寶玉,正色道:“要去一起去,想丟下我們,你也去不得!”姑娘們把寶玉圍在垓心,寶玉走不脫,環視一周,目光停留在黛玉臉上,一見黛玉蹙顰,心就軟了。為博黛玉歡心,寶玉帶着姑娘們一道上那青埂峰去。
有人張開雙臂,作飄飄欲仙狀,呼喚道:“我來了,你等着!”
大夥跟着寶玉,快馬加鞭,高軒並駕,揚起一陣滾滾紅塵。
尋舊路來到青埂峰山麓,下了車,聚在一起,寶釵慪寶玉道:“你不學無術,才疏學淺,沒資格與會。若不是因你識得這路,怎肯讓你跟來?恐怕被你害我們也被攔下,你若識趣,你就先回去,等我們回來,再將此事細細告訴你聽,也不枉你辛苦走這一遭!”
寶玉怏怏不快道:“我是這青埂峰的熟人,偏不能上去,而姐姐人生地不熟的,倒能上去,豈有此理?”
寶釵道:“你孤陋寡聞,難道沒聽說女士優先這話么!我們要上這山去,勝似閑庭信步。而你又不曾依你家老爺庭訓,沒好好上過一天學,如何去得這個文豪林立的去處,依你性子,必定死纏賴磨要上去。我們又怎麼忍心見你這樣,若替你求那山門裏的門監,他必定怪我們不識大體,聚眾攪擾,掃了雅興,煞了風景。怎肯放我們上去一個!因此,你應該捨己為人,等我們回來,定會將這次青埂峰翰林大會的盛況說給你聽。”
黛玉知道寶釵這是在激將寶玉,希望寶玉上山去也露一手,才不虛此行。若僥倖載譽而歸,也光宗耀祖了,討他老爺子高興。偏這黛玉又是看破紅塵的,不願意寶玉這樣市井,倒真心實意叫寶玉回去。
湘雲道:“二哥哥,你等我們先上去,等到山迴路轉不見君,你再上來碰碰運氣。縱然你被攔下,我們也不至於看着傷心。你看黛玉姐姐好久沒有今天的興緻了,你就成全她,讓她高興一回。等我們回來,黛玉姐姐一定會親口告訴今天的情況給你聽。到那時,我們都不打攪,各位看行不行?”
見黛玉點頭,寶玉也就欣然應允了。
大伙兒跟寶玉散了,來到山門關口,把鐘王蠅頭小楷寫的那幾篇大觀園佳作呈給門監。良久,只黛玉、寶釵和湘雲進了山門去。
寶玉見寶琴、探春從群眾里走回來,連忙迎上前去,問道:“你們回來做什麼?是不是來迎我上去?”寶琴、探春唉聲嘆氣,以實相告,說是落第了。寶玉倒不惋惜,心想黛玉回來向他傾訴那一幕,十分憧憬,喜形於色。
寶琴、探春並未死心,央告寶玉道:“好哥哥,你帶我兩再去試試吧!”
寶玉忽然頓悟過來,說道:“你們都落第了,又來連累我。等我回來,又告訴你們吧!”
寶琴道:“你八字還沒一撇呢,張狂什麼!倘若你也落第,黛玉回來對你說時,我們會從中作梗,壞你好事!”寶玉於是帶着寶琴、探春又去。
從山門裏走出一個門監來,冷笑道:“你們來啦?”
三人都賠笑道:“來了,來了!”
門監又道:“人都上去了,再不能放上一個去。各位請回吧,下次再來!”
三人愣住,眼睜睜看着那門監退身進去關了府門。
青埂峰山門上貼司馬相如與卓文君賢伉儷的畫像做門神,男左女右,一個撫琴、一個飛仙。寶玉呵斥道:“亂彈琴!拿綠綺來亂彈琴!”
寶琴道:“你花團錦簇,就不甚了了了。很多人打光棍,不宜再往自家寒門上貼兩個大老爺們做門神。”
探春手舞足蹈地道:“光棍,雙截棍,三截棍,都是打狗棍!嚯嚯!”
寶琴呼哈道:“看刀,偃月刀,歲月刀,無非宰豬刀!”
寶玉叫道:“你們怎麼也跟着走火入魔?不好,此間有鬼!”說時,就要去撞那府門!
寶琴一把抓住寶玉手腕,說道:“說你不甚了了,你簡直就不通!”
寶玉問道:“我怎麼不通了?快放開我!黛玉、寶釵與湘雲有難!”
寶琴道:“二哥哥不要慌,吉人自有天相!三位姐姐美若天仙,鬼見了也要跪拜她們!你看人家卓文君,都做門神了!”
寶玉笑道:“這倒也是!可是二位怎麼會被攔下來了?”
寶琴道:“看來我們三個被攔下來的人塵緣未了啊!探春,你快回去了結了塵緣再來!二哥哥,天公作美,咱們塵緣未了的人就被留在這世間了!”
寶玉驚恐萬狀道:“我看是造化弄人!快放開我,我要救美去了!”
寶琴道:“門裏門外,是兩個世界了!天意已定,咱們隨遇而安!你看這門上,司馬相如與卓文君作門神,多好啊!為何讓我與你見了這道神諭?”
探春道:“我也見到了,你們不要當我不存在!”
寶琴道:“是啊,還有你為我們見證呢!你二哥哥與我有話要說,你到一邊去玩一會兒!”探春不睬,寶琴笑道:“聽話啊,回來有糖吃!”
探春道:“你把我當小丫頭哄,你哪裏有糖?”
寶琴雙手搜身,沒摸索出糖果來,卻引誘得寶玉饞涎欲滴!寶琴一咬牙,拔下髮釵遞給探春。探春不接受,寶琴央告無效,擲了髮釵,慍道:“那你就自便好了!”說時,抬手攏攏秀髮,任憑長發披肩,寶玉與探春都被她此舉驚艷到了!見寶玉神色慌亂,寶琴道:“你看人家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把畫像都貼到大門上來了,好恩愛啊!”
探春道:“我二哥還未大婚,總不能去學他們罷?”
寶琴道:“怎麼不能?婚前可以作為求偶的告示來貼,婚後還能唬住狐狸精!”
寶玉道:“多謝賜教!待回去我一定照辦,黛玉妹妹教過我琴譜,我就貼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畫像自勉,立志要彈會《鳳求凰》,免得有人拿綠綺來亂彈琴!”
多情總被無情惱!寶琴聞言很傷心,強行抑住眼淚。愣了一下,寶琴對着寶玉吼道:“戴玉來了沒有!”
寶玉回說:“還沒有,我正要去救她!”
寶琴叫嚷道:“怎麼救她?我是問玉,通靈寶玉,你戴來了沒有,不是問黛玉,我眼睜睜看着她上去了。”抒發不完心裏的妒恨,寶琴都快急哭了。
寶玉道:“不戴着那勞什子,我就不自在,一直都不離身。今天倒能派上用場,若是這裏的人睹物思人,說不定就網開一面,放我們上去了。”於是從胸襟里掏摸出通靈寶玉,掛在胸口,權且當作胸卡一用。
三人叫門,無人搭理。情急之下,打門踹門,無所不為。豪門太闊,紋絲不動。但大戶人家的尊嚴不容絲毫冒犯,門監滿臉殺氣出來,怒目而視。寶玉、寶琴、探春被嚇退,一直退下台階去。門監居高臨下,看見寶玉胸前有塊美玉,眼中凶光黯淡,變得迷離了。緊盯着看仔細了,門監又上前來推搡寶玉,喝令三人快快離開。離山門有一段距離了,這才停下,表示替三人惋惜的心情。寶玉以為自己苦苦哀求奏效,請求門監高抬貴手,務必讓三人上去,還表示會厚報門監格外開恩。門監得令,表示可以勉為其難想辦法,並且當場凝神思索。想得苦惱時,還撓撓後腦勺,摸摸鹵門。三人這才注意到門監手上的珠光寶氣,十分耀眼!這位門監乾脆坐在路邊樹下一個花石上,背對山門,學地獄之門的門監,咬着自己的拳頭思考。門監的拳頭鐵骨錚錚,彷彿有劈山開路之能。寶玉會意,解下通靈寶玉就去賄賂門監。探春忙攔腰抱住,寶琴也來幫忙,試圖拉回寶玉伸出去獻寶的那隻右手。都哭喊道:“好哥哥,你可不能這樣憊賴。這是你的命根子,若丟了,待回去老太太非打死我們不可!寶玉饒命啊!”
寶玉道:“我回去自會說過去的。上次黛玉剛來咱們家,我摔過這玉一回,也沒什麼事。還有一回,逢五鬼、魘魔法,這玉不也失而復得么?況且,這玉原是從這裏得來的,又送回這裏來,物歸原主,並無不可!”此話給人以落葉歸根之感,聽起來極不安詳。寶琴、探春更怕出事。
正鬧得不可開交,只見出來一個仙風道貌、鶴髮童顏的老學究,呵斥那門監道:“怎能任人在此胡鬧?”
那門監便再次驅逐寶玉等三人。寶玉從門監身旁一竄,轉到那老學究面前,打躬作揖,求那老學究通融通融。那老學究拿手背向寶玉等人扇了扇,示意請回。寶玉把通靈寶玉遞上去,謊稱早些年從這裏得到此玉,今日特來奉還。
老學究一看,鳳目收光,面色鄭重。待覷得仔細了,笑逐顏開道:“你可來了,還以為你不來了呢!”寶玉一驚,寶琴、探春大喜過望,這下就可以“到此一游”了。那老學究命寶玉戴好通靈寶玉,又問寶玉道:“聽說你最近寫了《芙蓉女兒誄》,怎麼不帶來投刺?”寶玉羞愧難當,低頭不語。老學究一笑帶過,因命那門監快些送寶玉等三人登峰,不得有誤!為了趕時間,門監找來六個彪形大漢,用肩輿抬寶玉他們上山。寶玉、寶琴、探春兄妹三人走得急,千恩萬謝的客套話也就免了。
路上,寶琴、探春都問寶玉,《芙蓉女兒誄》是誄晴雯的么?寶玉色變,不肯交代,還抵賴說他不知道甚麼《芙蓉女兒誄》。寶琴、探春都說,剛才那老學究說寶玉寫了《芙蓉女兒誄》,寶玉也默認了。寶玉的《芙蓉女兒誄》,寫給一個小丫頭的情書,早就燒了,沒想到那老學究也這麼八卦,不知道他是從何處探知此事的?寶琴、探春又問寶玉,晴雯真的做了芙蓉花神了么?寶玉被問得急了,也就承認。還說是晴雯親自託夢來告訴的。
在夢裏,晴雯忽地從淥波里踏浪而來,亭亭玉立在一張蓮葉上,訴說她的情況。晴雯“芙蓉如面柳如眉”,垂了一會兒淚,淚滴晶瑩剔透,淚光如月光一般凄清,在臉頰上流動。她的秀髮、衣裙也都濕漉漉的流着秋水,秋水浸着腳丫,整個人猶如淚人兒一般,楚楚動人。寶玉有名言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由此可以想見,寶玉對此情此景的感觸!晴雯的濕衣裳很貼身,曼妙身姿若隱若現,越發顯得我見猶憐。在不經意間,她還抬手攏了攏秀髮,比刻意搔首弄姿還撩人心弦、比波提切利的名畫《維納斯誕生》更美得令人窒息。寶玉而今想起,還會面紅耳赤、心潮澎湃。寶琴、探春聞說,都嘆賞不已、憧憬無限。寶玉心裏尋思,當晚只有一個小丫鬟和黛玉在場,黛玉不會亂講,肯定是那小丫鬟管不住嘴,竟敢一再泄露天機,弄得路人皆知,待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訓她!寶玉一定不會忘記,晴雯正依依不捨要離開時,忽聽山石之後有一人笑道:“且請留步!”晴雯生前很彪悍,冤家不少,寶玉還以為是甚麼冤魂找麻煩來了,唬得抱起小丫鬟想逃,卻見黛玉來給晴雯披了一條錦上添花的水紅袍,晴雯就駕着蓮葉一漂,朝着那月光明媚的深處赴任去了。
寶釵、湘雲、黛玉見寶玉、寶琴、探春到了,他鄉遇故知,都驚喜不已,上前恭賀。寶釵笑道:“你們終於來了!”
湘雲正色道:“萬幸萬幸萬萬幸!”
黛玉嘆息道:“到底是放你們上來了。”
寶玉沒好氣地回說:“要是我們不能上來,才被你們愚弄、笑話死了!”
湘雲道:“好心逗你玩玩,你卻這麼不經玩兒,這算是動氣了么?”
探春道:“姐姐還說笑,差點就闖大禍了!”說時,勾起山腳下那一幕來,探春把寶玉因誤時不能登山而以通靈寶玉賄賂門監的事一說,唬大伙兒一跳,都說寶玉這次是有專人保舉上來的,必定非同凡響。
於是就進場去。會場是羅馬斗獸場的複製品,扣在青埂峰山頂的火山口上,彷彿是給青埂峰加冕的王冠。羅馬斗獸場能容納五萬人,這裏足有十萬之眾。
沒走兩步,只聽有人叫黛玉名字。循聲望去,忽見晴雯在遠處拱門邊招手致意。大伙兒又驚又喜,黛玉、寶琴、探春都說見了芙蓉花神了。寶釵、湘雲疑惑不解。晴雯果然出神入化了。大伙兒只道園裏的柳五兒像她,這時看來,有天壤之別。寶玉一時看得痴,不覺晴雯步步金蓮,已經飄到眼前,說道:“你們來啦?”姑娘們笑談甚歡,寶玉欲言又止,像夢魘一般。寶玉心裏撲騰了好久,正想驗明正身時,晴雯轉身就走,帶大伙兒入座去。寶玉一驚,想拉住晴雯,或者叫住,又做不到。心裏怨恨起來,他想這個晴雯薄情寡義,才做芙蓉花神多久,怎麼就裝作不認識了呢?又恨自己沒有志氣,要跟在晴雯後面走。詩曰:“芙蓉如面柳如眉,對你垂涎收不回!”寶玉覺得自己當初好賤!
有跟晴雯熟稔的金童玉女打趣晴雯道:“早聽說有個叫寶玉的神瑛侍者要來,你果真不忘舊情,接他來了!”
晴雯罵道:“你胡說八道。”
那些少男少女又道:“想當年說什麼來着,早知擔了個虛名,也就打正經主意了。早知能當芙蓉花神,不打歪主意是對的。”
晴雯聽說,追過去就擰那玉女的嘴。不料那玉女呼朋引伴,反把晴雯捉住,擰晴雯的嘴。寶玉上去幫忙,那群少男少女把晴雯一推,送進寶玉懷裏。寶玉接着晴雯,扶她站穩,兩人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眾人圍觀這場面,面面相覷,作不得聲。人群一時間擁堵起來,後面不知情者都問怎麼了?得到的回答是:“晴雯那個相好的來看晴雯了!”這話在人群里一圈一圈蕩漾開去,如漣漪一般。
湘雲怕黛玉慪出舊病來,連忙上前去制止寶玉與晴雯繼續真情流露,說道:“好了,大家都看着呢!”
寶玉一聽,彷彿五雷轟頂,驚醒一場春夢,幾乎要對湘雲發火。
晴雯嘆息,對寶玉說道:“她要將一生一世所有眼淚償還你昔日護花之德。我實在不忍心見她這樣,你陪她去吧!”說完,轉身抹淚。
回頭見了黛玉流淚,寶玉過去撫慰。全場都議論道:“好個神瑛侍者,果然滿身花影,何等風流倜儻!”因又想起這場盛會的發起者——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唐伯虎,大家都很期待。
寶玉他們此行六人踏着紅氍毹跟晴雯入座去,那座次都是上座,一坐下就有人上來搭訕道:“你們來啦!”衝著晴雯的金面,蹭紅氍毹的人或送瓊漿玉液,或送蟠桃鳳梨,只說上兩句,就退下了。
這時,過來一個人,晴雯起身迎接他,問候道:“東君別來無恙?”
東君上下打量寶玉兩遍,問晴雯道:“這位就是那位了?”晴雯汗顏,不作聲。東君又道:“早想見識一下,這一見可不得了了,果然是沒見識的。”東君是司春之神,春風得意之時,都滿面春風唱高調。
寶玉聽東君言外之意是沒把自己放在眼裏,滅了志氣,不敢言,也不敢怒,只覺自慚形穢,欲退不能。
晴雯見寶玉被人不待見,頂撞道:“佛祖說了,一粒沙含大千世界。寶玉風塵僕僕而來,足夠佛祖菩薩們瞧個仔細了,你何德何能將他一覽無餘?”
東君笑道:“佛祖菩薩眼裏有沙子,視力差些,自然要細細地看。我眼裏沒有沙子,並不眼拙,對寶玉、璞玉還是能看得出來的。”
晴雯慍怒道:“乳臭未乾,童言無忌,不知天高地厚,難怪年年貶謫你下凡去落入俗套。你一去不還才好呢。”
東君笑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敝人心裏凄涼,姑娘發火時,反而讓人熱血沸騰!”
晴雯道:“我發三昧真火燒死你!”
東君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晴雯道:“庭草無人,你一邊去隨意綠!”
東君道:“芙蓉女兒這麼關照,無以為謝,今年芙蓉花必定春風得意!”
晴雯道:“你不要多管閑事!東風無力,百花依舊爭艷!你也不要欺神瑛侍者太甚,回頭他襲了舊職,要找你算賬。”
東君苦笑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煎何必煎太急!今日一別,寶兄弟不用找我,有些路,非我一人去走不可!”
晴雯道:“即將春回大地,是件大好事!東君這麼憂心忡忡,想必此次被貶的時日很長,去處也很苦寒,說不定就連人跡罕至的地方也都有幸逢着太平盛世。”
寶玉道:“東君還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好處!若有秋風失意的遭遇,發幾句牢騷也好。我就給東君做出氣筒咯!”說時,要挽東君坐下,以表促膝長談的誠意。
東君道:“在下還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了。”
寶玉道了再會,放開東君的手,任他去了。
東君去后不久,迎賓曲響起。人們遠遠望見唐寅、朱宸濠、東君三人被花團錦簇一般的簇擁上場。東君因為厭倦了吟風頌月,題反詩言志,觸犯天條,即將被貶下人間思過,做個默默無聞的民間藝人,就是重垚居士王泰來!恰逢青埂峰這場翰林大會,天庭暫且留他捧場。王重垚一來給唐寅助陣,行俠仗義;二來站好最後一班崗,襄助此次盛會成功舉行;三來臨別留言,接受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