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四章 一家三口
東盟總部後院一隅,牲畜院。
由是新進十匹銀輝閃耀的地品戰馬里飛沙,常常引來許多學院子弟圍觀。
東盟學院子弟,並不是全都能夠修成飛行戰技。
能夠翱翔天際的戰靈小輩,也只是小半部分。
大家也不怕說,若是解下上衣,怕是大半學生的肩胛骨附近,都有刀刻的疤痕。
說出去有些丟人,其實不打緊。
五階覺醒之前不能飛行,無非是落些風頭。
但在五階覺醒之後,這樣的差距便會被瞬間抹平。
有能力進入東盟學院的,誰還沒有五階覺醒的天賦?
——
岳戰帶着余斗來時,馬槽之中皆已放下草料、清水,十匹里飛沙都伏着腦袋,享受着今日的晚餐。
馬廄邊上的椅子上,坐着一個頭髮花白的枯瘦老頭。
他抱着膝蓋,饒有興緻的看着里飛沙進食,眼神慈愛,就跟守着自己的孩子一樣。
“這就是今天新招的馬夫,老李。”岳戰走到近前,攤手介紹。
“老李……”余斗抿着嘴,眼睛看着里飛沙,臉上的表情卻分外苦澀,“嗯,我知道了,他叫老李。”
“喔嚯嚯……”椅子上的老李也懶得動,聞聲轉臉時,發出招牌似的怪笑。
同樣使了個嘴上說一,傳音說二的障眼法。
“少爺,好久不見。”此老李,正是鏡水湖畔的邋遢老頭兒。年初竹林一別,想來已有半年。
“你個死老頭,嚇死我!”余斗面色恬靜,傳音卻是張牙舞爪,“還以為見不着你了——你的東西,還給你!”
說著就要開啟虛戒串口,卻聽老李道:“少爺莫要糊塗,老頭子風燭殘年,隨時寂滅,可不想把那些機緣帶進棺材。”
“……”
余斗見老李目視東盟總部大樓,猜想其中必有絕顛強者,這才按捺住衝動,繼續傳音交談:“之前醒來時,岳老師說你出現了,替大家解了毒,我還不信……可真有你的,還留了這一手?”
他一開腔,老李就心領神會,瞥眼道:“得得得,回頭教你。區區毒法,小菜一碟!”
“你就嘚瑟吧!”余斗看到老李,內心有失而復得的狂喜,他急切問道,“你趕過來時,見到杜婆婆了么?”
提起這茬,老李臉上浮現出從未見過的微笑。
不再老不正經,不再搪塞敷衍。
而是一種由衷而起,因念釋然的愜意微笑。
“還沒呢,待會兒去。”老李沖余斗眨了眨眼,略帶歉意的道,“日落之前,月瀾山脈全境封鎖,我進不來,只好捱到日落。”
余斗似乎不滿他的歉疚表情,反瞪一眼:“得得得,你們老兩口過中秋,我不摻和!”
“少爺卻是說錯了。”老李微眯了眼,將其中的濕潤之意強行壓下,顫顫的道,“不是老兩口,是一家三口。”
“……”余斗又驚又喜,下意識看向岳戰。
三人的靈元音域中,岳戰默默聽了許久,到了這時才終於出聲:“白曦說要備些酒菜,就先過去了……”
聽到這話,老李嘿笑着站起身來,還裝着有些佝僂。
他切斷靈元音域,嘴上道:“中秋到,團圓到,小老兒祝二位大人笑口常開,闔家團圓!”
說完,也不管兩人如何反應,腳步甚急的走向後院側門。
嘴裏興奮的念叨着:
“收工嘍收工嘍,回家過節去嘍!吃月餅,喔嚯嚯!”
——
岳戰生怕露出破綻,立即靈元傳令,讓其他馬夫回到崗位。
余斗則是默默看着老李的背影,心裏祝禱:“老李,中秋快樂。”
——
相識十三年,彈指一揮間。
在余斗記憶中,老李從未如此開心過。
許是太久沒有見到,他覺得老李愈加蒼老了。
想到銀月城流傳的“瘋魔里”、“無神渡”的精彩傳說,余斗不禁猜想,當年的老李、杜婆婆,是何等的意氣風發、絕代風華?
感嘆之餘,亦然警醒:“那等人物,都幾乎隕落在陰謀之下。”
“對付陰謀的最好辦法,就是比那幕後之人更為陰險,更為詭詐!”
……
見罷老李,余斗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再跟岳戰回到院子,大家已經備好晚餐,在堂屋擺開兩桌。
學生一桌,白院長帶着一圈導師一桌,可謂整整齊齊,熱熱鬧鬧。
雖然少了白曦,但是白仙翁、岳戰知曉她的去處,都暗自替這個苦難的家庭祈福。希望中秋之後,再無苦難的分離。
都是無為子弟,也無太多禮數。
白仙翁親自說句“開飯”,大家便紛紛動筷。有興緻的自由舉杯,祝酒對飲。
“龍抬頭,帥得飛起。”
余斗傷得最重,卻是眉飛色舞:“大家抓緊恢復,現在咱們全員戰靈,到了正賽要他們好看!”
“啊呀,閉嘴吧你!”嚴雀往他碗裏夾了塊清水牛肉,“毒性一解,全隊就你一個傷員!”
另一邊顧清風黑着臉,卻用勺子舀了大塊芙蓉蛋,送到余斗碗裏:“我覺着,咱們的計劃存在巨大漏洞。”
余斗眨了眨眼:“不是挺好嘛?你們龍抬頭進城,震懾四方。我作為牽制點,把神侍戰隊拖了半日,打掉三人——皆大歡喜呀。”
“顧大哥說得對。”指定計劃的穆沙,此刻面露慚愧,低頭檢討,“我不該只讓余大哥一人牽制。”
“或許加上雀兒姐,結果會好(很多)……”
她未說完,就被余斗瞪眼打斷:“哎哎哎,胡說什麼呢?你們那邊少一個人,龍頭飛得起來?”
此問一處,又讓顧清風、穆沙啞口無言。
龍抬頭說是壯觀,卻是六人拼了死力才能完成的奇景。
顧清風作為起始點,自知那記碧海潮生已盡全力,後續硬送千人騰飛時,已然感到後續乏力。
萬幸一蹴而就,未曾出現多餘牽扯,才能僥倖成功。
“我的意思是……”顧清風思忖一瞬,換了個說法,“想贏,確實要拚命。但不能總讓你去,再有這樣的任務,我去誘敵!”
余斗把頭一點,就摸出個酒罈子道:“好說好說,咱們輪着來唄,這有什麼好論的?”
顧清風知他身上多有刀劍傷勢,不便動作,順勢拿過酒罈,就引個海潮法門,替大家斟酒:“大丈夫一口唾沫一顆釘,就這麼說定了!”
余斗正要去捏酒杯,側邊卻伸來一隻白皙手掌,將他的酒杯奪走。
“你個大傻子,傷口那麼多,還喝酒!”嚴雀嗔他一眼,就拿着他的杯子對大家道,“余斗今天的酒,由我代喝。”
顧清風見狀,一邊舉杯相應,一邊哈哈笑道:“弟妹果然是女中豪傑,來來來,大家一起,喝個中秋團圓酒!”
無為站隊今日得勝,眾人興緻正好,立即熱烈響應。
嚴雀以袖掩唇,文雅呡盡,又拿起自己的杯盞連飲,置杯於桌時,稍有用意的輕輕念聲:“團圓。”
桌邊之人,誰不是背井離鄉?
正所謂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縱使桌邊有許多朋友,終是少了父母親長的那份叮嚀關切。
余斗體察大夥的心境,橫豎手中無酒,便橫起右手,比了個無為學院內部的禮儀手勢:“我家娘子都發話了,無論正賽結果如何,咱都定個小目標——”
他掃視諸位,大家也都心領神會。
齊齊行禮,異口同聲——
“團圓。”
——
三百裡外,東山城。
某處不起眼的院子裏,燈火明亮。
廚房內傳來翻炒的滋滋聲,縷縷誘人的香味,順着煙囪飄出。
院裏擺着一張供桌,背對堂屋,朝着天地。
桌面三個盤子。
當中的是燙煮定型的全雞。
左側是一條開膛破肚,卻尚未蒸熟的鮮魚。
右側則是自家炸制的扣肉。
盤前又有三個杯盞。
淺淺的添了一層酒水。
桌前是三炷香,兩根燭。
右腳下紙錢燃燒,火苗輕晃。
……
“這供夜的禮法,還是阿爹熟悉。”白曦炒得一盤菜肴,在廚房裏向外張望。她本身年逾花甲,卻因武境不俗,仍是三四十歲模樣。
語帶三分嬌俏,猶似當年在父母膝下撒嬌的小丫頭。
老李蹲在桌邊,將紙錢分拆疊好,一份份仔細燃燒,語調幽幽:“這是我們家鄉的禮法——‘燒紙’,不叫供夜。”
堂屋檐下,杜婆婆靜靜的看着老李,眼裏滿是深情和憐惜。
她壓住情緒,語調卻還是有些發顫:“素素,我們失了祖屋,沒了祖宗牌位,已經無處‘供夜’了。”
老李低着頭,將手裏的紙錢燃盡,聽到杜婆婆所言,似有霎時的沉鬱。
不過在抬頭之時,他臉上浮出安慰的笑意:“咱們一家三口,心意到了就行。棲月,擺碗筷。”
“素素,上菜。”
“我……”老李很想平靜的說完這一切,只是說著說著,渾濁的眼眸卻是兀的一花,壓抑不知多久的眼淚,無可遏制的溢出眼眶。
順着臉上深刻的皺紋絲絲向下……
“我來倒酒……”
老李連忙抹了把臉,不好意思的擠出笑意,可是仍舊按捺不住心裏的激動:“我……這還有青蓮鎮的桃花酒!”
“豐霆……”杜婆婆擺了碗筷杯盞,在堂屋裏淺淺喚聲。
老李表情一顫,登時心下大慟,稍顯蹣跚的走進堂屋,摸出一個古樸的酒罈。酒罈上除了“青蓮鎮”的印章,還貼着一張老舊的紅紙。
紅紙上,正寫着一個“李”字。
只是存留多年,那紅紙早就褪色,字跡也已泛黃。
“棲月,這是阿爹釀的桃花酒,你以前最愛喝了……”老李的雙手捧着酒壺,枯瘦的手掌連連發顫,嘴裏的字句也模糊了。
“我當年行走江湖,就是用這桃花酒把你喝倒了,才……才……”
老李一邊倒酒一邊說,只是說到後面,竟已泣不成聲。
但就是如此,那壺中的美酒,也未曾灑落一滴。
這是最後一壇,灑了,就真的沒了。
……
杜婆婆看他取出熟悉的酒罈,睹物思人,又聽到那些溫馨往昔,不由心如刀割。
她取出帕子,靠過去替他擦臉,故意道:“豐霆,你記岔了,分明是我把你喝倒了!當年江湖相識,我武藝略遜一分,但你酒量不如我。”
“呃……”
老李情緒都到了,冷不丁聽到這麼個說法,難免有些不服。
愣愣的盯着杜婆婆,正欲辯論時,忽的察覺對方眼底的溫柔。
彼此的身體雖已千瘡百孔,日漸腐朽,但在彼此的眼中,都是當年的模樣!
珍藏心底的愛意,也從未改變!
他頓時醒悟,就把酒壺輕巧一放,開懷大笑:“喔嚯嚯,對對對,我想起來了!是你贏了我,我喝不過你!”
二老釋懷之時,背後傳來笑聲:“讓讓讓,鍋來了,別燙着你們!”
老李、杜婆婆連忙讓到一邊,只見女兒端來一個熱氣騰騰的“炊鍋”,穩穩放在桌子中心。
那“炊鍋”形似草帽,內燒竹炭,中圈拱起向上,是個開口煙囪。環狀的一圈湯水翻滾沸騰,散發濃香。gsxsw.c0
李素素(白曦)信手一揮,靈元御力,擺出剛剛炒出的菜品,以及一些葷素燙菜。
看到老李、杜婆婆臉上的淚水,她點頭示意二老坐下,颯爽笑聲:“爹、娘,今天女兒陪你們喝個痛快!”
——
老李坐下來,臉上滿是笑意,仔細打量幾眼閨女,對杜婆婆道:“嗯,像你。”
杜婆婆終於和女兒相認,看得越發欣喜,對老李道:“像你。”
聽出其中的溫馨,與習慣的爭執,李素素忍俊不禁,最後一個坐下道:“說什麼呢,哪有女兒不像爹娘的?”
二老聞言,不由在桌下拉緊了彼此的手。
直感覺,六十多年的苦難,皆可付諸一笑。
能夠捱到此刻,哪怕明天就死,也無怨無悔了。
——
當夜,月如銀盤,沁潤人間。
人道是:
簟濕秋庭岳在煙,露光明滑竹蒼然。
何人意緒還相似,鶴宿松枝月半天。
東盟總部偏院堂屋,氣氛熱烈。
因傷“戒酒”的余斗早早離席,就在院中石桌邊,擺個炭爐燒水泡茶。桌面除了茶具,便是一盤分切小塊的月餅。
“爹、娘……”余斗抱膝仰頭,舉目賞月,“孩兒一切順利,就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