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時間領主
長官們的食堂和普通士兵的食堂之間相互獨立,去路也不太一樣。
陸跟在德川三喜齋和凱撒後面,特意和這兩人保持了一兩步的距離,表面上依舊低眉順眼的樣子,但也趁此機會默默觀察。
見他一直刻意落後幾步,凱撒轉身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口。
三人一路穿過白色的建築,原本匆匆忙忙的人群看見走在前面的凱撒都像是風吹過的稻田似的彎下腰去給他行禮。跟在後面的陸就像是那隻站在老虎旁邊的狐狸,也享受到了這種被萬眾矚目的感受——
只是凱撒連頭都不轉一下,目不斜視,甚至還加快了腳步,彷彿這些給他行禮的人都是行人路兩側的樹似的。
基地的構造很像一個巨大的動態蜂巢,白色小房間數都數不清,密密麻麻的像是白色的巢室似的——不過,和蜂巢不一樣的是,這其中不少的巢室是相對獨立的整體,可以旋轉和移動。
大樓正中挖空的部分從架設着十幾米高的橋樑式通道,隨時可以變更接通的位置,隨時都在優化通行的方式,方便有更急迫的事情的人或者權限更高的人通行。
陸這也是首次走到基地這麼深的地方,難免會想四處張望。
只是還沒等他有更多的機會去多看其他的地方,三人的面前就出現了一個四壁都是黑色玻璃的巨大通道。
這通道的開口直接連通到三人的腳下,顯然是凱撒利用特權直接申請的,可以在去食堂的路上隔斷周圍人的目光。
他對着身邊兩人比了個“請”的手勢,解釋道。
“人太多,煩。”
陸跟着兩人踏上眼前的通道,沒走多遠就直接看到了圓拱形的石頭出口。
進入出口后眼前一段曲折的灰白色石頭游廊。兩側碧水環繞,白色和灰色的石子兒鋪在廊邊和池底,深淺不一;圓圓的小荷葉掩映着其下眼泡兒鼓鼓的各色金魚,頗有雅趣。
穿過過渡的白色迴廊,幾株類似芭蕉的綠植並排排開,像是天然的屏障,半開半合后墨綠的牆面配着厚重的胡桃木的門框,層層遞進。
門前擺着個小小的胡桃木的桌子,其上正中一套碧綠翡翠雕琢而成的迷你編鐘,左手邊一個小碟上平放一根木製的小錘。
門口的燈高懸,和整體的配色一致,柔金色的燈光曖昧又神秘。
凱撒本來就長得有些秀氣,站在直射的燈下,面容更顯陰柔,眉眼的影鬱郁沉沉,像是白色的石膏像,或者秋末的月色透過芭蕉的間隙,打在青石板上。
他先把那小錘擺正,和編鐘的方向對得整整齊齊,然後才拿起來,對着編鐘敲了幾下。放下小錘的時候他又在確認了一次,須得錘和編鐘的架子完全平行他才肯滿意。
他抬起袖子的時候陸注意到他的手,手腕纖細,筋絡微微突出,雖然有薄薄的繭子,但絕不是很像那種成日裏干粗體力活或者主要能力是近身格鬥類的那種手。
“請進。”
隨着門緩緩開啟,凱撒偏了偏頭,示意身後跟着的兩人和他一起進去。
這個年紀輕輕就位高權重的男人似乎並不喜歡被人環繞的感受。
剛剛直接使用通道也有避着人的意思,現在他的私人餐廳里也是連半個人形的身影都看不到。
絹細的水流從門外的那泓清水裏引進來,順着人造的溝渠流淌着,速度也相當平緩,幾乎濺不起任何水花。
穿過石板的地面,凱撒引着兩人落座。
和艾絲蒂宴客的佈置類似,每人各有自己的坐墊和小桌。
三人各坐在溝渠的兩側,每個人之間都隔着說話可以挺得很清楚,但又不過於靠近的位置。
四周圍種植着深綠的竹。
竹林里幾塊大石森落棋布,其上可見油綠的苔影——林子深處隱隱可見石桌石凳,四四方方的石桌上雕刻着圍棋的棋盤,還擺着黑白廝殺的殘陣。
凱撒又像是進門來的時候那樣敲了敲手邊的另一套編鐘,似乎是示意后廚可以上菜了。
幾個小小的碟子裝着前菜,順着水流流淌出來,頗似魏晉時期文人雅士玩的流觴曲水,或者跟近代點流水蕎麥麵的那種吃法,只是每個碟子之間隔着的距離都是恆定的,幾乎沒有任何“無規律”和“不規則”的地方。
頭頂的照明不知道是怎麼做出來的,就像是清晨的陽光透過海面照射下來,在地上投下半透明的波紋狀水影。
巨大的鯊魚,鰩魚的全息投影在頭頂游過,是不是還會游過體型碩大的鯨。
整個場景令人分不清是身處現實還是虛幻,光怪陸離。
耳邊的水聲潺潺不絕,頭上又像是有群魚游曳而過,但這樣的聲音,幽深的竹林和頭頂深藍的景象卻只讓人覺得越發森冷又孤寂。
周圍都是生命,卻沒半點人形,因此並又不覺有半點生機——
這場景或許也就反映着高人的心境吧……
世間無數的聲音雖然都聽着,卻入不了耳;周遭無數的生命起起落落,但卻沒什麼悲喜。
在這種安靜道令人幾乎窒息的環境下長大,小鬼長成叛逆又欠揍的性格倒也覺得情有可原了。
陸聽着水流聲沒開口說話,也先眼看着凱撒和德川三喜齋先把碟子拿起來自己才動手。
裝着前菜的碟子有巴掌大,整體呈葉子形,上了油綠的釉,看起來乾淨流暢,頗為清雅。其上擺着切得方方正正幾片魚生,白色的肉貼近骨骼的地方透着少女腮紅般淺淺的粉,看着就令人食慾大開。
陸雖然吃過壽司和魚生,但都是在治安所附近那種不入流的小店子裏吃的。
人造肉成本低廉的情況下,能吃上真正的肉都是很奢侈的事兒了,更別說這個核輻射和泄漏還沒有完全解決的年代,能食用的魚更是重金難求。小店裏魚生多切成薄片兒,擺盤的時候花里胡哨,各種裝飾,拿筷子夾起來還能透過肉片看見後面的門帘。
而且吃了很容易拉肚子,雖然能吃是能吃,吃到嘴裏也算是吃着了魚生,聞着都有點兒難以下咽的腥味兒——畢竟是早晨在尚可進行漁獵的海邊打了,長途運輸過來,在儲藏室里不知凍了多久又解凍的。
相較之下,面前長官請他吃的私人食堂里的魚生,每一片都足足有手掌那麼厚,剛好一口那麼大,實實在在,重重疊疊地碼在翠綠的盤子中央,像是玉做的麻將。肉質看着肥嫩之外,還只散發著淡淡的魚的鮮味兒,新鮮得連半點魚腥味兒都聞不到。
陸光看着那魚肚子都開始咕咕叫了,嘴裏津液直冒,但礙着長官就坐在面前不好直接上手。
他有些踟躕地拿起筷子,入手也沉甸甸的,似乎也是什麼昂貴的木頭雕琢而成。
筷子打磨得油光水滑,半是沉水烏木,半是足金——而以這入手的感受和味道判斷,這也應該是真金。
陸等着兩人動筷子,這才小心翼翼地往旁邊搜尋起做蘸碟的材料來。不過只找到一個小小的裝着醬油的壺,一種黃綠色的,類似根莖的植物,還有一個版面粗糙的木製小板子,卻找不到壽司店常見的袋裝的芥末。
德川三喜齋本還沒消昨日的酒,沒什麼胃口,看着碟子上的東西還打了個飽嗝。但冷眼旁觀之下見他有些局促,倒了醬油就拿着筷子呆坐着,眼睛在山葵和磨板上打轉,心下立刻明白這小孩子應該是過苦日子過慣了沒見過新鮮芥末。
普通的壽司店為了節省成本和效率,多半都是使用做好的芥末,不會這麼講究地把山葵擺出來——故大部分平民也都不知道新鮮芥末是怎麼來的,甚至不知道生出芥末的植物根本不叫芥末,也不知道山葵是什麼樣的。
就“吃”這麼個小小的細節,陸給德川三喜齋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
富人是沒有“飢餓”的概念的,因為從生下來開始就不需要為吃了什麼而犯愁,再怎麼好吃的東西也都只是用來飽腹而已,比味道更重要的是怎麼吃最能附庸風雅。
之前在艾絲蒂的宴會上,少年就是拿出這種大口喝湯的架勢,還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而對方這種對食物渴望,對味道好奇的狀態,讓三喜齋想起了自己剛從一個孤兒成為領主貼身的小侍衛時的景緻。
“餓”的滋味,只有經歷過貧苦和食不果腹的日子的人才會深有體會。
三喜齋不禁想到,如果當初黎牧早些帶他回本家的話,這個孩子大概也應在富貴人家吃膩了玉盤珍饈,會挑三揀四的吧。
眼前這個和領主最為肖似的孩子,童年和少年都被偷走了,因此當他面對這種本該習慣的奢侈的飲食時卻顯得有些緊張和局促不堪。
三喜齋難免的對眼前的少年更生出些憐惜,不過倒也不想表現得太直接,怕傷着這少年的自尊心。他雖然不怎麼有食慾,但還是把手心朝着少年,刻意自己先拿起根莖狀的山葵磨了幾下,將磨下來的新鮮芥末放在小蘸碟里。
陸意識到對方是在教自己,且沒有直接說出來顯得自己沒見過世面,心頭微微一暖,也有樣學樣地削新鮮芥末打蘸碟。
“不用那麼拘束,”凱撒也只往這邊看了一眼,“想吃什麼對着那邊的窗口隨便點。”
陸嘴上唯唯諾諾地應和着,心裏卻想着要真沒吃飽回家吃就行了,長官請客的話這麼餓相恐怕反而會叫對方瞧不起。
不過,凱撒似乎會讀心術,那雙穿透力極強的綠眼睛只是盯着他看了一眼,對着窗口喊道。
“給他雙份。小孩子長身體,吃不飽。”
肥嫩的魚肉細膩柔軟,層層疊疊地排着。
新鮮魚子,章魚,還有剛開的金黃的海膽,滿滿當當地擺在盤子裏。
……
多汁的木耳和萵筍上帶着碎碎的蒜末,配着接着就是烤得皮子金黃酥脆的烤鴨和麵條類的主食……
本來還有些拘謹的,幾道菜下去胃口大開,也顧不上自己給對方留下的印象是不是太過餓相和窮酸,一直吃到甜品陸才覺得自己逐漸飽了起來。
注射了基因藥劑之後肌肉的生長上限會有一定程度的增幅,而肌肉的形成比脂肪之類的組織需要的能量更是大了很多——以前吃幾碗飯還能湊合,現在再多的食物下去胃裏都還不覺得墊了個底子的。
德川三喜齋和凱撒就坐在那裏看着他吃,偶爾吃兩筷子,時不時聊兩句無關緊要的時事,倒也不催他。
兩人自斟自飲,白色的小瓶子裏面裝着熱過的清酒,散發出淡淡的酒香,配着偶爾夾幾筷子菜什麼的,倒也清雅。
看着陸終於撂筷子了,德川三喜齋這才開口問道。
“你……之前是不是有些神奇的能力?”
陸擦擦嘴:“什麼能力叫神奇?”
“比如和時間相關的。”
陸想了想:“之前能在夢裏穿行在平行宇宙里算嗎?”
這是已經消失了的能力,故說起來也無妨。如果對方問現在自己的能力的話陸並不打算就這麼承認。
“……算吧,”德川三喜齋摸摸鬍子尖,“更類似於控制時間流速類的呢?”
陸本想回答“能的話就好了”,但被對方這一提醒,突然想起夜裏聽見的不知何人說的那句關於時間的話。
時間只會向前,不會向後。
他故意沒急着回答,也沒抬頭看兩人的眼睛,只是喝了口水潤了潤喉嚨。
“您為什麼這麼問?”
雖然德川三喜齋和凱撒目前都比他的位置高,也沒有表現出什麼惡意,可人心隔肚皮,在不知道對方想知道什麼的情況下,把自己手裏的牌一股腦兒全給對方看並不是什麼聰明的決定。
“你今天打開的那個箱子上有個同心圓的印記,你覺得像什麼?”
幾杯酒下肚,「毒藥公爵」喝了酒之後精神似乎沒那麼緊繃了,嘴角的肌肉稍微鬆弛了些,眼睛卻還是清明的。
極具穿透力的綠眼睛直勾勾盯着少年的眼睛看,似乎要通過窗戶看見少年的靈魂似的,蒼白細長的手指蘸着酒在小桌上畫了個同心圓的圖像——
毒藥公爵的指尖觸碰之處都像是被什麼極強的酸液或者毒物腐蝕過似的,在堅硬的木質桌面上留下了烙印般的痕迹。
陸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專心地觀察起對方指尖的「場」。
和自己隱約成形,但是相對鬆散的「場」完全不同,對方對於「場」的強度的控制收放自如,爐火純青。
按理說這類有特殊性質的「場」都有能量外泄的情況發生。
高濃度的能量操縱起來很難,就像是用火柴點燃衛生紙,本來只想燒掉一個角,但殘餘的火勢往往會燒到更多。一個普通的強者,包括K,艾絲蒂和無常在內(幽鬼的能力因為難以觀測所以沒辦法確定地說),使用「場」的情況下留下的痕迹都是相當不規則的,痕迹邊緣的形狀總有些毛躁。
可在毒藥公爵卻好像並不被這樣的問題所困擾。
隨手一畫之下,性質為「毒」的「場」通過灼燒桌子的木頭刻出來的同心圓痕迹不僅深淺均勻,而且收勢圓滑,彷彿對方不是用「毒」去腐蝕,而是用什麼精密機器雕刻出來的一樣。
對方只是手一勾的功夫,陸在旁看着卻暗嘖嘖稱奇。
圓像圓規畫出來的,四面均勻;圓心點在正中,不偏不倚。
這三筆看似簡單,兩個圓一個圓心,實際上要求使用者要控制釋放的能量的量非常精確和穩定——不僅要對自己的「場」有極強的控制,還要預測到裹着酒精這層介質釋放出來產生的誤差,在指尖的酒精蒸發之前這麼短的時間內均勻地釋放出來。
“一個星系?或者……輪子?”
陸心知德川三喜齋之前問起與“時間”相關,多半是鐘錶之類的,但揣着明白裝糊塗。
凱撒指着他的鼻子哧笑幾聲,似乎是看出他裝傻但不想明說——
他笑的時候眼周的肌肉是被牽動了的,似乎是真的樂了而不是假笑,凱撒臉上那層冷漠又涼薄的殼子隨着酒精的作用鬆動了些。
這個新十字軍一號的大人物因為身份的原因常常故意板着張臉,笑起來的時候卻像是年輕了十歲,恍惚間能在他臉上看見點L的影子。
“那是時間領主的記號。”
德川三喜齋也沒繼續試探和賣關子,直接說出口了。
“時間……領主?”
陸倒是第一次聽見這個名詞。
時間領主,是一種比人類高階很多的宇宙高級生命體。
通常情況下,假設A文明比B文明領先千年之上,從技術和文化上都進化到下一個階段了,A對於B的態度通常有三種:
1)無利益糾紛,不進行干涉。
這也是大部分宇宙文明之間的狀態,因為星際航行畢竟勞神費力,沒有哪個文明吃飽了撐着了會沒事兒就到處走一走。
2)敵意性的介入。
小到在衛星區進行騷擾,再到區域性掠奪,再大就是戰爭了——這也是之前為了地球的資源打響的幾場戰爭的文明介入類型。
3)友好型外交。
人類發展的早期,在文字記載尚還沒有發展完善的階段,大量外星人,比如歐米納星人,阿努納奇人等就曾經來過地球支援建設……而當一個文明比人類強大得多,以至於到人類的大腦難以理解的時候,出於對強者的恐懼和為表忠心,外星文明往往會在歷史中和人類的文化中成為“神”的角色。
而這些被掩蓋的歷史,隨着時間的流逝,即使外星文明離開地球已久,也還在被各式各樣的人持續曲解,包裝成“宗教”甚至“傳說”。
在第三次世界大戰之前,能接觸和觸碰到真實的歷史的,往往都是人類中極少極少的精英人物。而經過三站對人類文化的清零,人類的信仰和宗教體系也還原到了最初的模樣——
越過當今為了傳教改寫過,擬人化過多次的宗教典籍,追溯到最原始的文本,我們偶爾可以瞥見最貼近真實的外星生命的樣子。
這也就是當今信奉聖主的信徒所參拜的偶像。
而「時間領主」的文明,比人類所敬仰的這層面的文明更高級。
沒有人知道「時間領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存在的。
他們彷彿在宇宙大爆炸的初期,就隨着時間的概念誕生了。
人類和這些生物的接觸始於22世紀末,他們神秘莫測,掌控着控制時間流速的奧秘,能大幅縮短星際航行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