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收網(二)
“可以開始了。”
陸在通訊頻道對着艾絲蒂說,同時給她發了一個經緯度定位。
他也沒說破艾絲蒂之前本打算借刀殺人,靠着色誘讓自己幫她幹掉跟蹤狂的那點小心思。他和她說得很明白,這個忙他要幫,但如果要干成這件事,她必須也出力——
我們是共犯的關係。
看着艾絲蒂心軟嗎?
喜歡她這麼多年,心上人就站在面前,多少還是有點色令智昏。
但他雖然沒談過太多戀愛,從戰區活下來,爬到現在正規軍的位置,大起大落中見過的人情世故是不少的——
他深知,對任何人的要求如果不先把界限劃清楚失去原則的話,很容易就會變成對方手裏的提線木偶,對對方的越界越來越無條件包容。
他想要的並不是成為這女人的裙下之臣,因此也不會為了對方給點甜頭就暈頭轉向。
事實證明,陸的預判也是正確的。
“該死的男人。”
艾絲蒂切斷通信面紅耳赤,帶着笑想起他那句沉沉的“我們是共犯的關係”,低聲罵了句。
這句話無關風月,卻比什麼虛假的情話都要浪漫。
她本以為自己魅力無限,能輕易玩弄這少年於股掌之中的,沒想到竟然遇上這麼塊啃不動的硬骨頭——而偏偏要恨他又恨不起來,拳頭打到他胸口都是酥軟的,像是撒嬌似的。
畢竟是自己主動,也怨不得別人唐突。
換氣系統聯通的出風口還是微微吹出過濾過的空氣,氣流吹着房間裏層層的沙帳子,薄薄的紗帳翻卷着,如雲如煙。
她從軟榻上起來,踩着鬆軟的,純白的地毯走到壁櫥前面。
壁櫥是白玉似的材料製成的,其上雕刻着和卡特(Hecate,古希臘司管魔法之神,和高級精靈參拜的Godofmagic魔法之神同源)的雕像,身穿和她身上的希瑪申類似的衣服。
艾絲蒂站在壁櫥門口,素白的手放在門上,用精靈語說:“Edr-(開門)”
門應聲緩緩打開,但是並不是正常的衣櫃那樣兩扇門向外打開,而是像什麼花朵開放似的緩緩落下來,逐漸鋪平成個白玉的檯子。
檯子的運動停止后,平整得像是沒有任何嵌合的位置,根本看不出原來柜子開口的痕迹。
白玉的檯面兩側雕塑的圖像重新組合出新的圖案來。
晶瑩的及腰高的月草海。
奇異的樹木上結着可以作為主食的水果。
地球上並不存在的動物。
以及,恆星照耀下,諸神護佑下,曾經那麼繁榮又曇花一現般的文明。
那裏曾經有最美的詩歌,最美的音樂,從宮廷外彈着豎琴的吟遊詩人指尖流出……可這些光輝的歷史都遺失在時間的長河裏了,唯有在地球的古舊文獻上才依稀可循,因此她對任何古老的東西都有種深深的,難以言說的依戀。
艾絲蒂看見雕刻上久別的王都景象微微一怔,瞬間彷彿回到了那顆熟悉的星球,回到了那個自己長大的,巨石環繞着的古堡。
她是多麼思念那顆星球啊。
微苦的思鄉的情緒從心頭湧出,涌到她的喉頭,險些讓她落下淚來。
可這樣的情緒也只是短暫的,畢竟她在公主之前更重要的身份,是戰士。
祭台上供奉着身姿英偉的創造和魔法之神雕像——底座是用某種樹木雕刻而成,其上雕塑的主體由白色石類材料雕刻而成,栩栩如生,散發著和艾絲蒂身上一樣的光芒。
帶着皇冠的公主低下頭開始詠誦什麼。
隨着她幾不可聞的詠誦聲嗡鳴般在房間裏迴響繞樑,神像的光芒越來越盛。
“Iaen-ogúl,creator-oallgaladrim,lendnincínrodpluralrodyn...”
她的意識離開她的身體,逐漸漂浮起來。
那種延展度極高的,淺粉色的「場」,彷彿帶着碎掉的月光,隨着她的祈禱以極快的速度擴散開來——
每一棵樹,每一朵花,每一根草,都響應着高級生命的請求,成了她的信號塔,接收到她的「場」之後,以其為中心再次輻射出去。
這顆星球上所有的樹木彷彿變成了她的血脈。根植在泥土裏,穿梭在地表的,密密麻麻的根系,都成了她的神經,把它們感知到的,看到的,聽到的,同時傳到她的大腦內。
巨量的信息像是海潮似的湧入她的腦內——
這一刻,她全知而且全能。
“來找我吧。”
那個陸曾經隱隱聽到過的,彷彿少女躲在屏風后的調笑的聲音隨着風散開,但這次是以非常清晰的聲音說著。
來找我吧。
陷阱已經設好,獵人已經就位。
穿着黑衣,帶着死亡醫生面具和黑色兜帽的獵人蹲坐在房檐上,鏡片后深紫色的眼珠子就像是在茫茫草原上,徜徉在千里之外的高空中狩獵的夜梟。
死亡醫生面具是死神麾下的證明。
雖然無常等人藝高人膽大懶得帶,但為了保險起見不被別人看見臉陸還是循規蹈矩地帶上了。
這種面具起源於傳染病盛行的中世紀,整體呈鳥嘴型,用黑色金屬鑄造,眼睛的部分有兩個圓圓的護目鏡——為了保護黃金面具的內核,他在請梅西尼幫自己鑄造面具的時候直接把黃金面具焊在鳥嘴面具之下了。
冰冷的金屬緊貼着臉部的皮膚,有種奇特的,令人冷靜的能力。
……不過,這種彷彿時間都放緩了似的的冷靜,或許也是賢者時間帶來的buff就是了。
他狩獵的範圍就是這個街區,分析和確定下來跟蹤狂最有可能潛伏着的區域。
雖然早就知道這女人是個隱藏的高手,首次見到她真的出手,但艾絲蒂的「場」能覆蓋的範圍還是讓陸對她有些刮目相看。
那種呼喚輕輕柔柔的,直接傳到人腦中,雖然溫柔,卻不容拒絕,彷彿至高神的旨意。
陸雖然用自己的「場」保護者周身,沒被奪去身體的控制權,卻還是隱隱能感受到那種古怪的,難以抗拒的力量。
應她的呼喚,原本稀稀拉拉的街頭突然人多了起來。
鞋匠,屠夫,學生,主婦,或者普通的上班族……
在那種古怪的聲音突然響起的同時,無論正在做什麼,都像是中了邪似的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從房屋裏走出來,走上街來。
大量的人瞪着雙獃滯的眼睛,形同痴傻,跌跌撞撞地朝着一個方向朝聖似的擠了過去,就像是蝗蟲,或者隨着宿命跳崖的旅鼠。
其中最滑稽的就是,雖然不是飯點兒,有的人嘴裏還殘留着吃了一半的食物,連咀嚼的功夫都沒有,還沒完全嚼碎的食物隨着口涎就這麼掉落下來,掛在衣襟上。
陸的眼神從人群中快速掃過,從喪屍似的人群里極快地篩選着其中可能的“佐川一政”的人選。
從犯罪側寫的角度說,一般會成為跟蹤狂的人都有些通用的特徵:
1.這樣的人,肯定不討女人喜歡。也因為並沒有很多可以選擇的女性,所以才會以過度地去關注和跟蹤一個自己心儀的女性。
比如,此人的偶像“佐川一政”,就是個形容醜陋猥瑣,不是很自信,以正常途徑很難被女人認為“有性吸引力”的瘦小東洋男人。
通過這一條,可以排除掉形象還不錯,可能可以以正常途徑去接觸和找到戀愛對象的人。
這個區域目前的大概只有不到一百人,這麼一篩,人選就鎖定在十個人內了。
2.跟蹤狂一般有極強的控制欲與自戀傾向。
不自戀才怪呢……
想起這一條,陸下意識地想向地上吐口口水,但因為害怕在現場留下體液證據還是忍住了——正常人看到他老婆在網上意淫意淫都很容易能被評論區的尿滋醒,這是得有多自戀才覺得能靠這種奇葩方式追的到艾絲蒂。
自戀的人往往只會欣賞和自己類似的人。
陸以他幹了這麼久治安官,抓過無數變態的直覺告訴自己,因為這種自戀的傾向,這人應該和這個曾經出了書逍遙法外的食人魔至少有點掛相。
通過“形似”這個假設,這個範圍又被縮小到三人了。
……
教科書上在這之後的罪犯側寫還有幾條,但並不適合快速辨別此人。而且在艾絲蒂的能力影響下,現在幾乎所有人都處於“異常”的狀態,根本沒辦法看到這些人正常的行為規則去畫基準線,故再繼續背書也沒啥鳥用。
他默默地給趴在不遠處的樓上的十三比了個手勢。
“黑吧。”
雖然「匿名者」組織在百年前是黑客組織,但這種傳統技術到這一代還是屬於差不多要失傳的稀有技能了——
不過剛巧十三是個熱愛遊戲的少年,打遊戲打不順手乾脆開掛開習慣了,加上遊戲裏和別人吵起來他經常爬網線去人肉和恐嚇別人,因此對於這些東西也都無師自通。
帶着白色的,寫着數字“十三”面具的銀髮少年回了個手勢。
“黑誰?”
陸給他指了指下面的幾個可能是“佐川一政”的人,示意他在這幾個人裏面找。
23世紀大部分普通市民都在腦內裝了額外的儲存晶片,防止忘記某些重要信息,或者因為疾病之類的需要轉移記憶到新的大腦方便移植——為了便利起見和擴大內存,不少人都選擇了聯通到雲端,因此就給了十三這樣的黑客可乘之機。
果然過不了多久,就在一個鬼鬼祟祟的瘦小的黑髮男人的顱內雲備份里找到了和發給艾絲蒂的照片雷同的照片。
十三沒想到陸還真能找到,對着他豎起大拇指,比了比“牛逼”的手勢。
那男人大約二十歲上下。
人的大腦在二十五歲在完全定型,因此從青春期到二十歲初期,正是大腦還在發展中,腦內的化學平衡還處於紊亂中,精神疾病高發的階段,符合對方有精神病的側寫。
此人略有些英年早禿,髮際線后移,額頭外凸,兩隻小小的眼睛之間隔得很遠,有點像只神經質的海豚……果然有點像食人魔佐川一政本人。
陸觀察此人觀察了一陣子,想再次確認自己沒找錯人,畢竟殺錯人了可就尷尬了。
這人雖然神似食人魔,但五官比佐川一政這個東洋人深邃些,似乎有斯拉夫人的血統。
他上衣有些陳舊的污漬,應該也不是常常和別人打交道,懂得收拾自己的類型,以此可以看出他應該並不習慣於社交,符合跟蹤狂“難以與人交際,難以融入社會”的側寫。
腋下有隱隱的汗漬,以他敏銳的嗅覺,隔着幾米都能似乎能聞到他的體臭。如果有正常的約會的話,很多男性都會使用除味劑至少給對方留下不錯的印象,從此更是確認了此人沒有和女性交往的經歷,也很難讓女人產生“喜歡”的特點。
目標鎖定后,接下來就是重頭戲了。
如果只是出於效率考慮的話,他可能會考慮狙擊槍之類的武器,這麼大的腦袋在射程內晃來晃去,以他的準頭完全可以直接一槍爆頭。
不過為了尊重「匿名者」這個組織的光榮傳統,第一次殺人都必須徒手,這就有點蛋疼了。
兩人目前蟄伏在攝像頭盲區,地面攝像頭之類的十三可以搞定。
陸剛剛讓艾絲蒂幫自己來這一出“請君入甕”也就是為了把這隻老鼠引到自己選擇的決戰地點——周遭好幾個高大的商業建築為了防止泄露商業機密,其外壁都有商業級的信號干擾塔,因此可以借用來避免飛行而過的飛行器偶然拍到什麼。
可天時地利都有了,他主要擔心的是接下來的“人和”——如何在百人之中,悄無聲息地徒手取人性命?
這個問題在外太空的真空環境裏也適用。
……但這只是對菜鳥來說難。
“虎鯨”號飛船里,身穿金屬戰甲的偵察龍在密閉的飛船內焦躁不安地盤旋,旋轉。
“掠奪吧!”
一個矮壯的男子單腿踩在金屬的桌子上,對着四周端着酒杯,身着機甲的團員吼道。
這人的左肩上戴着個金屬的護鏡,右臂在之前的搶劫中被整體擊中了換成了機械手臂,肩膀的位置雕刻着一隻張着嘴咆哮的雄獅。
“掠奪!”
海盜們拍着桌子造着勢,扯着嗓子附和道。
前面的兩艘飛船剛剛傳來通訊,給商船和民用船“破腹成功”。
“破腹”這個詞是海盜的黑話,原本用來形容殺魚的時候破開魚肚子取魚子的行為——在他們這裏則意味着前兩艘“虎鯨”號飛船成功破壞了商船和民用船的氧艙,很快裏面那些肉蟲子一樣的人類就會因為缺氧和暴露在宇宙射線中全部死亡。
一般打頭的兩艘船船側都會裝串聯起來的激光炮。這樣的激光炮除了可以射出點狀的激光彈之外,還可以射出線狀的激光,只要兩面夾擊着從其他飛船的床頭到船尾開一次,就像是拿着鋒利的刀子殺魚一樣,受害船兩側的氧艙就被切成兩半了。
“沖啊!”
在群情激昂之下,誰也沒注意到機艙里的金屬偵查龍急促的警報聲。
一個帶着黑綠色翅膀的身影悄無聲息地落在飛船的船頂上,巨大的翅膀上黑色的火焰里交雜着瑩綠色的紋路,彷彿是什麼劇毒的外星蝙蝠。
原本在真空的狀態下,毫無空氣阻力,任何額外的重量和衝量都會讓飛船的軌道有一定的偏移,可這個看起來就不輕的穿着機甲的身影落在飛船上卻沒發出任何聲音,也對飛船的飛行軌道沒有半點影響。
盔甲之上亮起熒綠色的紋路,像是血脈似的直接接在“虎鯨號”飛船上。
原本可以偵測異體和攻擊的防護牆隨着這波信號脈衝的輸入,完全沒有產生任何異常反應。
L手腳着陸,順着飛船的脊樑悄無聲息地走了幾步,估摸着走到裝着人的艙室,蹲下去耳朵附在飛船壁上聽了聽。
海盜們的動員聲透過固體傳聲直接傳到她的耳內。
就是這裏了。
她像是老辣的獵手肢解獵物似的,對着虎鯨號柔軟的腹部下手了。
瑩綠色的「極光」被有控制地放出來,竟然直接切透了多層金屬保護,如同切豆腐似的切入了飛船的艙室。
“控制室發生泄漏,控制室發生泄漏……”
飛船內部突然傳出刺耳的報警聲。
這聲音如同天上澆下來的一盆冷水,讓原本士氣大漲的海盜們突然安靜了下來。
“操你媽的,怎麼回事兒?”
穿着獅頭護甲隊長氣急敗壞,罵了句髒話。
“虎鯨號”雖然風韻猶存,但畢竟有些年紀了,有時候時不時會出些小問題。
前面的幾艘海盜船已經着陸,正在兄弟們熱血沸騰,準備劫掠的時候居然飛船出了問題——這就像是靠岸了找女人,到了發現沒有帶小雨傘一樣,太他媽的敗興了。
“我去看看。”
一個船員自告奮勇道。
這人一去就是三分鐘,警報聲依舊。
還沒等下一個人站出來,一片令人焦躁的死寂中,艙室里的燈突然完全熄滅了。
等燈再次亮起來的時候,桌子上突然擺着個血淋淋的人頭,正是剛剛自告奮勇去查看情況的那個新人。
這人頭連同合金的頭盔一起被切斷,眼珠子透過頭盔往外瞪着,目眥欲裂,彷彿看見了什麼極度恐怖的東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