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海盜
“說起這個私生子……你可知道最近一宗趣事?”
格雷拿着牌,眼睛卻瞟着赫麥爾,試圖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麼。
“什麼事?”
“治安所有個小孩聲稱被他打了,臉都打廢了,從此估計都得帶着面具示人,直接給告狀告到老爺子那裏去了。你可知老爺子怎麼說的?”
“怎麼說?”
“老爺子說,‘打了就打了,打輸了才見不得人。’你聽聽這語氣……這要不知道是最近才出現的私生子,聽着還以為是嫡系的哪個紈絝子弟呢。”
這就是昨天的事,格雷也是在其他人嘴裏聽說的趣聞。
上流社會的圈子很小,大多數人都在無聊的生活里期待着能激起波瀾的軼事,因此一旦出了什麼奇聞逸事,很快就能人傳人地傳遍。
黎家老頭子在眾人的印象里是個鐵碗人物,相當的愛惜羽毛,任領主期間攘外安內,治外幾退強敵,治內鐵面無私,從不容人說閑話的——這麼寬容一個孫子輩的,連對方襲擊執法人員都壓了下來,倒真還是很新奇的事兒,故不到一天就傳遍了整個上流社會。
赫麥爾低下頭乾笑了幾聲,低頭時頭髮遮着他的眉眼,煙霧從他的嘴角漏出來,模糊了他五官的線條。
他抬起頭來,挑着根濃密的眉毛,歪着嘴,叼着煙,手指尖在牌桌上有節奏地敲着——指關節上那幾個黑色的外星數字的刺青在他的動作和昏黃的燈光下彷彿有生命似的,紛紛動了起來。
“你是有所不知……這個爆冷門的私生子本身對於黎家的價值。”
“價值?”「醫生」格雷聳聳肩,“不外乎是對方良心發現之下想要補償這個被拋棄的私生子吧。黎家那個老頭年紀大了,看到小輩的心軟,有點過度補償的心理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兒嗎?”
赫麥爾眯起眼睛,神秘一笑。
“心軟?這樣的人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不知多少,為什麼偏偏找了這一個呢?在老頭子跟親自凱撒開口之前,陸的父親前段時間來找過我,希望我推他一把。”
外星人長長的灰色手指頓住了,沒有眼白的巨大黑色眼睛裏閃過一絲迷惑的神色,但隨即彷彿醍醐灌頂,清明起來。
“你是說,這個小孩就是很多人正在尋找的「鑰匙」?”
還沒等赫麥爾給出肯定的回答,飛船的控制器突然響起警報聲。
四人的頭頂響起系統機械化的女聲:
“S-E-661號太空中轉站遭遇入侵……S-E-661號太空中轉站遭遇入侵……請各位系好安全帶,等待下一步通知。”
赫麥爾這個級別的新十字軍高層執行任務來往本來有軍用的中轉站,但太空中轉站畢竟都有着繞地球飛行的既定軌道,發出指令調用都需要額外的時間。
為了節省時間,赫麥爾這次選擇的是軌道上離他們的目的地太陽城「電梯」直線距離最近的中轉站,而這裏剛好是民用。
兩個世紀前,人類自從首次進入太空后就開始不斷向地球附近的軌道發射衛星,曾經遺留下不少的太空垃圾。
公元2194年,一位科學家對環繞地球的太空垃圾進行了多年追蹤之後,研究出了利用和整合這些廢料組建新的空間站的技術,這也就成為了後來很多的太空中轉站的雛形。
民用的中轉站多是地球的商業飛船和探親訪友,旅遊外星的民用飛船在使用,和軍用中轉站比起來,相對的安保措施就差了不少,因此也偶爾會成為宇宙海盜們劫掠和騷擾的最佳目標。
不過,和其他飛船里乘客們鬼哭狼嚎,亂成一鍋粥的場景比起來,「魔王」的「黑星」號飛船里反倒是一副相當逍遙自在的場景。
赫麥爾聽見警報,依舊叼着煙,先接通了地面詢問具體是什麼區域遭到了攻擊。
“報告長官,對方還只是在外緣接近公用飛船停泊場,離到達中轉站還有大約五分鐘的距離,預計在9點鐘方向著陸。”
“啊,知道了。這不還有五分鐘嗎……”赫麥爾懶洋洋地打斷對方。
左上角實況播放着飛船靠近的場景。
幾艘灰撲撲,打着幾不可見的補丁的飛船像是暢遊在真空裏的藍鯨,正向著太空中轉站進發。這幾艘飛船兩側都排着激光炮,對着基地的邊緣發射,被激光武器擊中的設施無聲地爆炸。
雲狀的白煙裹挾着高溫的紅色內核翻卷而出,就在這恐怖的真空的靜默里噴涌而來,像是洪荒時期無名的巨獸,也像是淹沒龐貝古城的岩漿那樣,從接近邊緣的飛船開始吞噬起來。
“需……需要我們派遣支援護送您的飛船嗎?”
接線員似乎是個很年輕的後生,光是和赫麥爾說話都聽得出掩飾不住的激動和緊張情緒。
“不用。”赫麥爾語氣輕鬆,掐斷了通訊。
此次出行他帶了兩個義人女僕,他對着全系投影的屏幕點了點,下達“喚醒”指令。休息室的機艙里響起“咔噠”“咔噠”兩聲,兩個原本處於休眠期,長得完全一樣的義人從休息艙里翻轉出來。
“麻煩你們幫我們放音樂什麼的。”
他客客氣氣地對着穿着復古太空服,帶着裝飾性頭套的蘿莉機械人說道。
瑪門往這邊看了一眼,心想人不可貌相,誰能想到自己這個殺人無數的猛男老闆的愛好竟然是給蘿莉機械人換裝,如果傳出去不知道有多少女人都會芳心碎一地。不過,他吐槽赫麥爾吐槽多了,已經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也只是和L對視一眼,彼此都明白對方心裏在想什麼。
少女們動作完全一致地點點頭,走向角落裏的黑膠唱片機。
角落裏本來在打盹兒的黑色巨狼阿努比斯見有人來,這才挪動身軀伸了個懶腰,巨大的人頭大的狼爪隨着他的動作舒展開來,露出黑色的,鐵鉤似的利爪。
穿着太空服的義人少女們挪開指針,在唱片機上放上一張唱片,然後恭恭敬敬地站在角落裏等待下一步指令。黑色的金屬針隨着唱片上細小的紋路走動着,像是在雕琢着聲音的輪廓,也像是在誰的回憶里迂迴走動。
基地因為儀器被激光炮摧毀,其他通訊頻道里有點串台,傳來其他飛船里兵荒馬亂的聲音,男男女女的慘叫聲和求救聲此起彼伏,甚至還夾雜着嬰孩的哭聲。宇宙海盜的戰鬥力雖然和正規軍差的遠了,但畢竟還是帶着可以在空間站使用的武器的,幾乎就像是對方案板上的魚肉。
普通乘客使用的都是在地球上的槍支,都是早在入侵戰爭前就被淘汰了的,以火藥爆炸推動為主動力,因此在非真空的環境下才能發揮出其威力。外星海盜搶奪了無數的商用船和民用船,都搶出經驗了,上去也不直接開火,而是直接撕飛船的氧艙,這些平民就像是離了水的魚,瞬間青紫着臉在真空裏漂浮,幾乎瞬間就枯死掉。
休息室里,「光明之星」少有的純音樂混合著頻道里地獄一般的聲音,像是什麼詭異的交響曲。
格雷看了看眼前這個還在牌桌上坐着沒打算挪窩的黑髮男人,語氣也是不緊不慢的。
“你還聽「光明之星」的歌啊?我以為你至少有點人性,聽着被你吸掉生命力的傢伙的作品至少會流幾滴眼淚呢。”
赫麥爾還是笑眯眯的過着煙癮,往桌上放了張牌。
“你養牛為了吃牛肉,就不喝牛奶了嗎?”
瑪門聽着格雷打趣赫麥爾的話,不懷好意地笑起來,露出滿嘴鑲嵌着鑽石和黃金的牙——他對這一嘴牙齒相當的引以為豪,都是早些年四處劫掠,從死屍嘴裏扒下來的戰利品,硬生生把自己的好牙扒光了裝上去。
“喲……要是和你們這些新教徒(這裏的新教徒值得是22世紀後期,對於聖主福音有新的解釋的「新教」,與基督教教義的定義不同)一樣,每殺一個人還得念經,赫麥爾得從早念到晚,口水都念幹了。”
L也笑起來,原本無機質似的眼睛笑起來彎彎的,像是冰雪消融,春暖花開。
她拍了拍赫麥爾的肩膀:“說起來,我倒想看看你掉眼淚是什麼樣。”
赫麥爾盯着她看了一陣:“即使是為了你,眼淚也還是沒辦法掉。不過你要實在要看點什麼的話,滴點汗或者其他什麼倒是沒什麼的。”
她被他盯得臉紅,雖然沒懂對方具體在暗示什麼,但也能從他的語氣和笑里看出調笑的意思。她的笑容變得尷尬又羞澀起來,瞪了他一眼,長長的睫毛又把波光瀲灧的眼睛藏起來了,咬着牙低聲罵了句“老流氓”。
“我說什麼了?我什麼也沒說啊。”
赫麥爾一雙深情款款的眼睛,目光清澈地看着她,心知明白這隻牙尖嘴利的獸,終究還是要掉進自己的陷阱里了。
瑪門一個單身狗,眼看着這兩人打情罵俏,恨得牙痒痒,心裏跟貓抓似的。但他咬了咬牙又鬆開了,生怕把他嘴裏的金牙和寶石給磕着了。
他臉一偏,脖子一梗。
“艹,我一直不懂這件事。這種話我跟別人說就得被別人舉報性騷擾,怎麼赫麥爾你小子次次說都沒問題?”
格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雖然我不是地球人,審美和你不一樣……但這應該是長相問題。”
瑪門有點無語,也有點懷念格雷才和他們認識的時候——那時候這個外星人是多麼的純潔,還不會打趣和吐槽。
幾人正瞎鬧着呢,警報再次響起。
“入侵警報!入侵警報!這是正式的入侵警報!請大家速到地下避難所躲避……”
L心裏正有些煩躁,嫌警報的聲音煩,只一抬手,銀光閃過,警報器就被打壞了,冒起了幾縷青煙,頓時啞了。
這樣的警報器本來是用多層合金材料保護着的,連子彈和核爆炸都扛得住,目的就是防止被破壞,可在她這一擊之下還是碎成了粉末。
“基地的這些人也真是一個頂一個的廢物……連幾個海盜都擺不平。”L低着頭道。
瑪門也抱怨起來:“哎……雖然不想出手,但我想回去吃炸雞了。小行星帶的人造雞肉真的是不如地球的真雞肉好吃,柴得要死。”
“那來吧。”
赫麥爾伸出手,示意瑪門,L和他猜拳決定誰出去打白工。
“石頭,剪刀,布……”
太陽城。
“煩死了……”人走完之後,艾絲蒂牙關咬得緊緊的,從牙齒的縫隙里小聲說道。
這“煩死了”,煩的不僅是卡洛斯這個鬃狗似的油滑的傢伙,或者那個躲在暗處在腦內自high的跟蹤狂。
本來她想的很簡單,找個機會利用眼前這個少年做掉那個跟蹤狂——
雖然在地球異邦的領土她沒辦法無聲無息地處理掉這些麻煩,可這並不代表她不能讓別人幫她處理掉這些麻煩。
她深知自己的魅力,也習慣了男性對她的言聽計從,通常給對方點暗示和甜頭就能讓一群吊著口水的傢伙跑斷腿,哪裏還會讓人占這種大便宜。
誰想昨夜裏也不知怎的,可能是月色太美,或者自己離家太久有些孤獨……自己竟鬼使神差地撩起了帳子,讓對方成了入幕之賓。
這下麻煩了……
想借刀殺人沒殺成,自己先陷進去了。
真所謂賠了夫人又折兵。
不過……這樣或許也不差呢?腦海里冒出這麼句話。
她邊想着昨晚對方的表現,自己都沒察覺到自己露出了點笑意。
順手摸了摸對方的胸肌揩油的同時,事情發展不如所願的恨意頓時化了一半。
“你要我幫你殺掉那個人嗎?”
陸聽着她的話,低頭問到——這女人是真的不會掩蓋情緒,殺意和憎惡都寫在臉上,滿得要溢出來了。
他本想順口說,殺人滅口,給你打炮友價五折,但想了想還是硬生生把到嘴的話吞了進去。
他最討厭被人拿着當槍使,即使是艾絲蒂。但畢竟雖然兩人雖然春宵一度了,又還沒到你的就是我的的階段,這麼斤斤計較的話容易給她留下不太好的印象。
“不好的印象”好像這話還有點輕了……
貧嘴一時快,這麼混賬的玩笑話說完,怕是自己會臉上帶着兩個鮮紅的巴掌印出去。這位要再手勁兒大一點,可能一巴掌可以把自己的頭蓋骨掀掉都沒問題。
艾絲蒂張了張嘴,被對方看透了自己的想法,頗有些吃驚。
“……可以嗎?”
陸看着她聳聳肩,沒口頭上承認,但也沒否定。
艾絲蒂·圖桑特畢竟是個地位極高的要人,雖然可能性不大,但要是這房間裏有竊聽設備,自己這就等於承認自己是殺手的身份。
至於雇傭費……
他狠狠心,心想雇傭費自己出就是了,反正還有沒投到股市裏的虛擬幣。
雇傭費都是打到一個位於中立區的星球的賬戶上的,為了保護用戶的身份信息,資金來源都有方法加密,因此誰出錢都是出。
而且自己目前只是個新手殺手,雇傭費用也不至於那麼昂貴。
“所以,你的第一個任務就是這個嗎?”
十三的聲音把陸從回憶里驚醒過來。
銀髮少年舉着手上的紙在陸面前晃了晃,示意他連目標的照片都沒有。
匿名者的組織相對鬆散,但畢竟是被抓到了容易蹲治安所的生意,為了防止被釣魚執法一鍋端,進入之後還是有要求的。
而這傳說中的,進來了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在成員的監督下殺一個自己決定要殺的目標”。
“嗯。”
十三扶了扶額頭,很苦惱的樣子,滿臉的恨鐵不成鋼。
“那你這照片都沒有怎麼殺?”
“郵件寄出來的地方是在距離太陽城中心不遠的這個區域。”
陸展開一張巨大的投影地圖,其上赫然畫著太陽城四個城區,其上畫著紅,藍,黑三個顏色的圈。
最大的紅色圈就以艾絲蒂的住處為圓心,圈出了跟蹤狂可能蟄伏的,可以接觸到艾絲蒂的區域。作為跟蹤狂,他對於目標有種偏執的關注,因這個心理動機產生的行為規律就是“長期潛伏在艾絲蒂身邊並且關注她的一舉一動”。
其次,嫌疑人需要拍到前幾日自己和艾絲蒂見面的照片,就必須要人親自在那裏。
而這又幫助陸縮小了檢索的範疇,以對方拍照的地點,和在規定時間內以民用飛行器的速度可以飛行到達的區域附近畫出了藍圈。除此之外,在前往新十字軍區的道路上,因為軍事戒備無人飛機都是禁飛的,只能提交飛行申請才能進入——對方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新十字軍的成員,可以調用這個級別的記錄,這就幫着他把嫌疑人又縮到了更小的範圍。
最後,目前的實體郵件都需要實名認證,而且必須要在本人居住地轄區所屬的郵局去寄出。綜合投到給艾絲蒂的郵件上的郵編,這個地區可以縮小到太陽城東區的幾個街區。據艾絲蒂所說,此人應該也是這幾個月跟來的,之前應該也無法預測艾絲蒂會搬到這裏,因此應該也是最近幾個月入住的,又把名單縮小了不少。
用這個登記住址的居民信息,加上最近才搬過來的限制,飛行申請的記錄,以及艾絲蒂住宅區周圍的區域一交叉對比,陸很快就把嫌疑人鎖定了下來,並且有了個名字。
找到這個人並不難——要抓到他,在無法被追查的情況下殺死他,這才是麻煩的地方。
“對了,你去新十字軍報道還順利嗎?”
幽鬼本在旁邊坐着沒說話,聽完他的分析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她坐在陰影里,蒼白到有點藍紫色臉看起來更死氣沉沉了,可那雙藍色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是穿透濃霧的光。
“啊……我正想問呢。”
陸藉著幽鬼的話頭,大概講述了遇見那個給自己預言的奇美拉的事以及預言的內容。
他這麼說也帶着碰運氣的成分,按照十九的說法,幽鬼應該是之前在外星駐紮過的,如果遇到過類似的情況的話搞不好會知道那個預言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想問什麼呢?”
幽鬼沒跟他解釋什麼,反而先問了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