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兒時的記憶與鄉愁(1)
我的家原先在鐵李川的一座山崖下,山上和左右都盤踞着人家。東家的雞一叫,西家的跟上鳴;上面的狗一咬,下面的跟着汪汪。山腳下,有一條時寬時窄的馬蓮河支流,在大山與川地之間蜿蜒地流向遠方,在我的視線里,那河像條髒兮兮的青白布帶,流向了山的那一面。
前面提過,鐵李川姓李的人比較多。我的太爺在同族中是個比較有能力的人,土地多,馬車多,當然家裏的勞力也多,說白了就是個小地主。到了我爺手裏,他喜歡賭博,經常出入合水、寧縣的賭場茶館,直到他生命的晚期,一點家底都被他賭完了。到了我父親的這一代,家裏基本是一窮二白了。
我就出生在這個一窮二白的家裏。我們姐弟四人,我是老三。從我記事起,我家是一個面向陽的崖莊院,且坐落在半山腰,裏面挖了幾孔窯洞,我們全家就在這幾孔窯洞裏生活。哥哥和弟弟與我年齡的相差只有三四歲。那時候是農村集體所有制時代,鐵李川的山地居多,土地薄,在農業種植上又不具備現在這個科技技術,多數人是靠掙工分、分糧食過日子,那時我們都小,家裏勞力少,家裏的情況就可想而知了。那年頭,除了過年才能吃到白饅頭,其餘都是洋芋、雜糧和摻雜着麩皮的黑饃饃。有時候,我們餓得受不了,就巴巴的立在在鍋台前,似乎要生吃。媽媽心裏煩了,就舉起了火棍,趕開我們。我們兄弟三個,經常頂了一床被子過夜,炕上除過竹子編的光席之外,幾乎沒有享受過被單褥子之類的東西。至於衣服,只要不光着屁股就行。村裏的男娃娃有的到了三四歲,還光着屁股,生怕自己沒褲子穿,也把自己的裸露出去,特別怕裸露在女娃娃面前,因此和哥哥弟弟相比,我是個經常在媽媽跟前爭取衣服的人。冬天裏,我們的衣服補丁摞補丁,夏天了,就穿着一套勉強可以遮羞的褂子。冷了,鑽在炕窩裏取暖;熱了,就下到河裏嬉水。那時候,嬉水是我最快樂的事。儘管我們頭上身上沾滿了泥水,看上去一個個像站立的泥鰍一樣光不溜秋的,但是,這光不溜秋的日子,卻很快樂。
上小學之前,我的生活基本是玩耍。經常和同齡的孩子一起打牌牌,摺紙包包,或是弄個彈弓學射擊,打一打狗頭,瞄一瞄鳥兒。有時候,還跟上比我大的娃娃學扣麻雀。怎麼扣呢?就是給地上撒一點糧食,然後將篩子架在糧食上面,我們趴在麥草摞後面等着麻雀進篩子吃食,這個時候,我們就將拴篩子的線線一拉,那篩子就將麻雀扣在了裏面。然後將將麻雀捉住,拴在一起,給其糊上泥,最後是活生生地放在火上烤,直到能烤熟。
那時候,每當肚子餓得咕咕叫的時候,感覺麻雀肉很好吃,如同從家裏傳出的飯的味道一樣,總給我一種回味無窮的感覺。
從表面看,在農村環境下的娃娃大部分都是傻兮兮的,其實對新生事物同樣充滿好奇。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村裡進來一個照相的,大人娃娃都圍着看,我硬是哭着纏住姐姐讓人家給我照相,姐姐只好給我出了錢,但當照片從合水縣城洗回來之後,我一看,懵了,可能是哭過鼻子的緣故,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受到了驚嚇一樣,充滿了恐懼。我感覺自己很醜,當時就把照片撕了。
這可能是人性的一種本能地體現吧,那時候,我已經能模糊地分辨出美與丑了,這讓我對於自己身邊的環境有了好奇的觀察和認知能力。
1978年後季,
我到鐵李川小學上學。在我走進學校的那一年,只上了三年學的哥哥就輟學了。由於家裏太窮,上學需要交幾塊錢的學費,父親抱的態度是:誰能讀進去書,就讀;不能讀,識個字就行了。姐姐比較聰明,父親就讓姐姐繼續上;哥哥貪玩,父親就讓其回家,我和弟弟就順理成章地上了學。
當時的學校只有一棟房子,沒有院牆,也沒有其他設施,教室門前是個比較大的場院。那時候小學是五年制,前三年在我家門口村裡上,后兩年到宮河小學上學。前三年記憶最深刻的老師就是班主任習惠如,他終年四季穿着同一顏色的衣服,腳上不穿襪子。他後來當鐵李川小學校長,一直到去年退休。現在,我們川里的娃娃幾乎都是他教出來的。習惠如老師對學生抓得很嚴,不像有的學校有的班級,班主任還帶頭和學生打撲克玩。習老師對待學生的方式是,誰不好好學,或者學不會,他就硬打着教你。他經常給我們講“懸樑夜讀”和秀才考試、鯉魚跳龍門的故事,目的讓我們成為鐵李川的秀才。為了管教我們,他在教育方式上有點暴力傾向之外,還有點不擇手段,譬如為了讓我們節省“鉛筆”,只要不是吹風下雨,就讓我們到場院的地上去寫字算算術。當然,在地上寫字的“鉛筆”不會真正的鉛筆,而是從廢電池裏挖出的黑芯子。那年月,即使廢電池這個資源,都是非常有限的。所以每當需要到院裏寫字的時候,老師才把這有限的“鉛筆”發給學生。而且每次在發筆之前,要求我們圍繞他蹲個圈兒,然後他給每個學生往過發。
記得有一次,發到我跟前時,沒了,我情急之下,一把奪過身邊同學手裏的“鉛筆”,習老師見狀,來打了我一個巴掌,讓我用石子在地上寫,而且還要寫好。我就乖乖地按照他的意思,在地上劃一個方格,在方格里劃上橫線,然後在在橫線上寫了起來。
儘管那時候筆墨紙硯對我們來說非常有限,但是作為農村孩子,總有一些辦法可以填補這方面的缺陷,當時在老師的啟發和帶動下,鐵李川的學生,沒有人不經歷這種原始的學習方式。
習老師給我們講語文算術的同時,還講一講發生在我們合水縣的故事,譬如“太白奪槍”故事,譬如在馬蓮河畔挖出了“黃河古象”化石的故事,當然還有鐵拐李在鐵李川懸壺濟世的故事,可以說,兒時我感到最快樂的事情,就是聽故事。在這些故事中,我逐漸了解了我的村莊。也在故事中,我的心一次次的越過群山,像天空翱翔的小鳥一樣飛向了遠方。
有時候,在和夥伴玩耍時,我們還利用起了故事中的情景——玩起了“太白奪槍”的遊戲,我自告奮勇地當起了英雄,帶着野性十足的夥伴,對着躲在山窪里的“敵人”,以樹枝當槍使,打了起來。打到最後,就是短兵相接的肉搏。誰被撲倒,誰就舉手投降。我們玩的逼真,玩的熱鬧,惹得村裏的狗兒眼紅,都跟着我們跑得不停。
對英雄的模仿使我在夥伴的群體中逐漸有了威信,用一個文縐縐的詞來形容,就是成了“孩子王”。但是有一件事,讓我這個“孩子王”很沒面子——那是因為爺爺的一次“偷糧”事件。從我記事起,我發現爺爺就是個瘸子,據說他當年從桑樹掉下來之後摔壞了腿,由於沒有錢治病,讓其自然癒合,最後腿就瘸了。因為他行動不便,生產隊就安排他看麥場。那時候家家裏吃了上頓沒下頓,爺爺為了接濟我們全家的口糧,就利用看場的便利,就把場裏的麥子裝了一點。在他偷偷裝麥子的同時,被濱娃發現了。濱娃是我村上的農民,路過麥場時發現了爺爺的事兒,就偷偷躲在麥場對面的高粱地里盯了起來,待爺爺背着糧食口袋要離開時,濱娃給生產隊隊長舉報了。
針對爺爺偷糧食的行為,生產隊專門開了群眾大會。那年月,一旦那個生產隊要召開群眾大會,學校的學生都要參加。當時我剛上小學一年級,聽到老師吹口哨,喊集合,要帶我們去會場。當時,群眾大會就在蒲河對面的宮河村。
我感到一股恥辱感朝我戳來,忙左右瞥了一下,生怕有人認出。但偏偏就有同學
高聲叫道:“啊呀,是李小峰的爺爺,偷糧賊。”隨着這一聲,同學的目光立即齊刷刷地看向我。有的前傾,有的後仰,都試圖從學生隊伍中看到我。儘管帶隊的老師冷着聲音在制止,喊他們別出聲,站好隊形,但畢竟是娃娃,老師再怎麼維護我的尊嚴,都遏制不了他們的好奇心。看到這情形,我低着頭,不敢看爺爺的背影,不敢正視同學,
在那一刻,我感到我突然長大了,懂事了,因為我心裏有了這樣一個信念:這輩子就是被餓死,都不去偷糧!
而這個曾經舉報過爺爺李濱娃後來在山裏是挖沙子的時,工地塌了,壓壞了他的雙腿,導致雙腿都瘸了。他本來家境不太好,腿瘸了以後家裏更困難了,2004年,我想給鐵李川的百姓捐點款,在家鄉摸排困難戶時,聽到了他的情況。在這一瞬間,我腦海里首先躍出的念頭就是:幫助他!我當即給他捐助了2000元。在我的家鄉鐵李川,他是第一個接受我捐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