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清明
一
“罵我呢?”
陳老師緩緩吐出煙,問我。
我微微眯眼,看向試卷上的分數,似笑非笑說:“怎麼有學生罵老師的道理?”
陳老師拿起我的試卷,仔細打量一番,我肯定他是在用欣賞的目光看待我的卷面。
半晌,陳老師放下卷子,平鋪在桌子上,把煙屁股按滅在煙灰缸里,悠哉般說:“我也不管以前的事了,對我來說無所謂,如今你算看開,對我也沒關係。你既然喜歡幫忙,我呢正要舉辦一個一對一的輔導,你看看沈知進適不適合你,老五。”
拒絕陳老師的話不大可能,他也有理由強迫我輔導沈知進,我只好先應承:“陳老師體恤成績不好的人,不知于小偉會受到誰的垂憐?”
陳老師滿意地點點頭,拿起杯子抿一小口,舒服的咂咂嘴,問我:“你看徐成功,他怎麼樣?”
徐成功在班上是中上游水平,比起于小偉給出的誘惑,徐成功接得下,就關於班長的職位,他看得比誰都重要。陳老師的提議比班上前幾名的大少爺,朱花花要好太多,的確是上上之選。如此想來,陳老師果然是只膽小怕事的老鼠,若真讓他們等人輔導于小偉,怕是班上的主角戲碼將好看更多。
“那我恭候陳老師在班上宣佈,這應該算我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吧?”
“我是第一個,你,只能是老二。”
二
晚自習,教室內肅穆。
而後當各位組長發下試卷,宛如安靜多年間的眾人,最後來一次嘹亮的哀嚎,其中混合驚詫和前後的三言兩語。
數十日前,當前的命運就以安排好。多麼愉快的時節里,哪怕想起未來的開學考,安心做幾張卷子,好似也不辜負家長的期望,他們還可以騙騙自己,‘我做了三張卷子,已經很認真了’。
陳老師提他的公文包走上講台,瀏覽一遍同學之間的各異表情,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幾個重要詞語,邊說話:“開學考的成績出來了,大家也拿到了各科卷子,家長簽字或者親戚代簽都行。玩了一個寒假,該收收心了,你們也看看自己的分數和之前比較下,到底退步多少,叫別人看哪聯想到我們是個重點班。我呢,組織一對一的輔導,你們也互相幫助,好吧。我點個名,時光陰和沈知進,徐成功和于小偉,朱花花和趙齊,趙言承和熊衛強。。。。”
陳老師叫我們開始進行輔導,教室內瞬間亂成一團,凳子隨意的擺在過道,抱怨聲此起彼伏。葉雯雯擔憂地看向一側的沈知進,離開了自己的位置,跑去她的小組。她臨行前囑咐我,叫沈知進坐的時候悠着點,凳子快散架了。
葉雯雯本來擁有一把穩固的凳子,可在寒假回來后,凳子被同學換走了。葉雯雯在她值日那天,等到班級里同學走光,看完教室內所有的凳子,仍不見那張她坐出感情的牢靠凳子。她說,凳子像人,有心,可它不愛我。說的那叫一個凄慘。
沈知進全當沒聽見陳老師的要求,低着頭,手中捏一根水筆,桌子上空空如也。
我餘光瞥見講台上的陳老師,他正注視我的一舉一動,原來被偷窺的感覺如此,甚是煎熬。我才明白像大少爺被同學圍觀,使自己更加驕傲是因為他有家庭背景,反倒像于小偉低調到恨不得如土的人,讓我更加奇怪,他們倆怎麼相反來的?
我是被逼無奈的,不管是陳老師或是沈知進。
我整理好書本走到沈知進的附近,
最多走到距離沈知進還有三張桌子的位置,過是過不去了,得叫沈知進出來,或我和他的同桌換個座位。
沈知進的同桌同樣是個斯文,內向到極致的小姑娘,我至今仍不曉得她的名字。小姑娘上課回答問題真如蚊子的嗡嗡叫,永遠低着頭,頭髮永遠不紮起來,所以整張臉被炸毛的頭髮遮擋,像是個瘋婆子。比起沈知進,小姑娘是真真正正的內向。小姑娘的成績中游,她沒有小組,全靠自己或尋找老師的幫助提高成績,畢竟班級上人數眾多,總不可能每個人都有輔導小組。
陳老師知道沈知進不會去我那邊,儘管是他親自發佈命令,叫成績不好的同學去優生那進行輔導。
不愧是有備而來的陳老師,專程看我笑話,特意要找回被我罵的面子。我得趕忙想一個對策,不至於讓陳老師真看我笑話。
我稍微彎腰向前附身,和藹的對小姑娘說:“你好,能否讓個位置,我應陳老師要求輔導沈知進。”
我還是低估了陳老師的威名,小姑娘無動於衷,似乎是個假人。我收回恭敬的態度,腦子叫停自己,可眼前浮現的種種發泄場景卻遏制不住。我把目標轉向沈知進,還是得不到我想要的結果。我直勾勾的望向講台上的陳老師,他的嘴角遏制不了笑意。
我決定回去,畢竟兩尊大佛我一個也叫不動。
如我所想,陳老師在我坐下沒多久,叫沈知進來我這邊。沈知進的起身,代表了陳老師的威名保住。
往後是在平緩的世界中遨遊,除了學習寫作業,輔導沈知進這個天然呆瓜,對於學習壓根一竅不通。我摸透他的學習情況,也不再像之前把重心放在他身上。我向他講述完一道題,讓他自己學習,我得以抽出時間,做好自己的事。
三
一場清明雨下的及時,水汽包圍院子裏外,先前的悶氣在雨水降臨后散去。屋檐上欲落下的水珠,在某一刻掉入水溝子裏,濺起星點,倒映出屋檐,轉瞬又被落下的水珠打散。循環往複,直至天晴。門前的水溝藏匿着小生物,枯葉擋住雨水,緩緩流入未知的盡頭。
我套上雨靴,背上竹簍,撐起大傘走出院子。
小壩邊緣的湖水漲得飛快,勉強三兩人并行。壩上的泥土經雨水的洗禮,又軟又滑,需要注意每一次的落腳。
來到對岸的林間,找到先前記好的竹子。
此處簡直輕車熟路,砍筍子的刀法愈發老練,不到一時三刻,一眼望去的竹筍徹底被我挖光。我加快腳步,又小心的視察林間的竹筍,想再偷摸的挖幾顆隱藏在葉片下的筍子。我不能明天或後天再偷,誰知道有心人會不會埋伏我,就這一次,趁着沒被發現,努力砍光。
長時間的摸索下來,背上的竹簍沉甸甸的,這時我需要做的是砍些柴火和野草,把它們平鋪覆蓋在筍子上面。林子裏的竹林是否有主人種植,見到竹筍被人挖光會不會生氣,抓小偷我不知道。村子裏的人見不得別人好,更看不得別人家的孩子如何聰慧我是清楚的,他們完全會為了這半筐筍子而不記本是同根生。
我從松子林旁繞上一大圈,走過湖水,爬上大壩,我的目的地是大廳的後門。
奶奶知曉我每年的這時候是去幹什麼,專門坐在大廳里等我回來。大廳的門是半關閉狀態,我和奶奶說過不必這樣,好像我們真的是小偷。
我真的是個小偷誒。
奶奶仍然堅持她的一貫做法,我不再強硬的要求奶奶怎麼樣,大可不必。
我把後門鎖上,用木棍固定。奶奶小聲詢問:“今年砍了多少?”
我也跟着小聲說:“不多不少,整整半框還要多。”
奶奶笑得很歡,說道:“真好,夠我一個人在家吃半個月,不用叫喜貴的去買菜,真省錢吶。”
奶奶從我房間取出乾淨的鞋襪,說:“泡個腳,梅雨傷身體。”
“好哦。”
院子裏的路坑坑窪窪,裝滿了雨水,下腳時需小心濕了鞋子。
水井打在奶奶和他們房間的中心地帶,整座屋子呈現L形,水井是在屋子的轉彎處。我對水井的位置挺滿意的,不過美中不足的是一到下雨天出去打水,屋檐上冰涼的雨水會滴落到衣服上,稍有不注意直接和身體進行接觸。
“灶里有燒好的熱水。”
“桶子裏的水沒嘍。”
說完,我從小鍋中舀出三四瓢熱水放入盆內,又從桶子內舀出一瓢冷水,中和溫度。
做好一切,又把竹簍搬到廚房來,這才脫下雨靴,退去鞋襪,把冰冷的雙腳放入滾熱的臉盆。靴子早已進了水,是在小壩走松子林到大壩那段路浸濕的。
奶奶坐在我旁邊利落地剝起竹筍,時不時問我一些學習方面的事。我一一笑着回答,因為未來是有光的。長長的木質沙發靠在牆邊,輕風從小道口外吹來,拂我身旁,額前的黑髮自由的搖擺幾分,我扭頭看向門外,屋檐上滴落幾顆晶瑩剔透的雨水。院牆旁的枇杷樹經歷一場場雨水滋潤,整棵樹煥發新生,和深綠老葉相互交輝。奶奶的滿頭白髮被風吹得肆意而動,臉上斑駁的痕迹愈發深厚,如枯樹般的雙手利索地剝着竹筍。
四
下午大伯拎着煙花冥幣和黃紙,腋下夾着一掛鞭炮。
小壩附近的路旁生長一株構骨,全村上下只這一株。構骨從我記事起就長得很大,十多年過去還是這般沒有變化,只是大,刺多,常青不落葉,樹枝交錯雜亂。
我折下幾枝構骨樹枝帶回院子,點燃幾根煙和構骨插在客廳大門,廚房側門旁。我不清楚裏邊的風俗習慣是什麼寓意,是奶奶和大伯要求的。以前男人逢年過節也是這般做法,還向構骨和煙拜了三拜,現在想想,敬的是門上的門神才對,寓意便也明了。男人遠離這方故土,我接替他在院子裏乾的活,這類事情全權交由我,心中突然就有了不好的預感。
奶奶在廚房整理東西,對遊手好閒的我喊:“陰陰,清明要走山上拜祖宗,這事輪不到女人來做,要你去。”
我站在枇杷樹下哀嘆,總有事情是逃不了的,為難的不是什麼對祭祖的反感,或抱怨天氣無常讓山路難走。多年來,我對笑臉相迎的親戚實在厭煩至極,我曾在很多時候,很多地點聽過尖酸刻薄的話,他們不曾避諱我是他們嘴裏所說的人,是因為不認識我嗎?正因為認識,當我面講我壞話也是專門為了讓我聽見,僅此而已。我以為成績優異,我就不會成為村子裏人的言語中心。
事實恰恰相反,我常年被村中的親戚視為學校的好學生,父母眼中的好孩子,奶奶口中的好孫子。如此多優點集一身的我,讓他們聊天之間完全少不了我的存在,要說拿自己孩子作比較是萬萬不能的,他們家的孩子跟我比不僅侮辱他們的孩子,更加侮辱了我。村子裏的人知道我小時候是個玩世不恭,像個傻子,久而久之慢慢長大他們再也不讓自家孩子跟我玩耍。
時間流轉,他們對我的印象越來越差,演變成一個紈絝子弟,後來他們發現這個成語居然是在變相的說明院子裏的地位,他們又說我是個潑皮無賴。
每當教導自己孩子時,我便是唯一一個反面教材,然而這一切的風口在暑期結束,徹底改變。他們臉上厭我的神情再也不見,他們不敢相信每天其樂無窮的孩子轉眼間只知道學習,成績也在提升。他們恐懼卻無可奈何,眼睜睜地看到我是怎樣的榮獲全班第一,又考進縣城最好的中學。
所以風口也是這天轉變的,我是他們嘴巴里的好學生,每當教育孩子的時候,免不了的誇讚我,說我在村子裏霸道蠻橫,子虛烏有的事張口就來,他們的孩子對我的憎惡愈發的深,足夠把我大卸八塊,享受車裂酷刑。因為只有這種說法,才能激發孩子的鬥志,他們才能真正的用心讀書,誰不渴望成為屠龍勇士呢?誰不渴望迎娶美麗的公主呢?誰又在意別人的感受呢?
春節來臨之際,我那要命的成績不需要理由,曝光在眾人眼前。村子裏的大人們串門聊天的次數迅速增加,我多年來的光輝事迹通通忘記,只記得這次的成績。再把自己的孩子拿來比較,免不了得踩我幾腳。傍晚砍柴回來,竟還能聽到他們議論我的聲音,不衰反盛。有時我碰見他們,他們在我路過時把聲線壓低,用譏諷的神態看我。等我走過,他們大聲講話,說我不過是坨爛泥,根本扶不上牆。
奶奶常常會拿我打上高分的卷子遊走村子裏,並不與人聊天,即使與村子裏的人見面,也不會把試卷專門放在面前細細觀賞,像皇宮裏的啞巴太監大聲宣讀聖旨。奶奶這番舉動在我初中穩定前三名后再沒幹過,許是這些年的氣出完了。
五
“明天去行不?”
我用商量的語氣回復奶奶。
“那怎麼行,是對祖宗不敬啊,活寶。”
奶奶皺着眉頭,把頭轉過去搖了搖。
“那晚點嘞?”
我還想再商量商量,試探性的問。
“不能天黑,太陽下山之前你得回來。”
“行嘞。”
我想如今二十四節氣由大寒轉到清明,逐步晝長夜短,天黑摸算也得六點多左右,心中泛起欣慰。
奶奶從身後拿起竹籃子,提到面前說:“鞭炮要在路上放三次,院牆外放一次,放完再走。上山放一次,到山上放最後一次。記住,去的時候不要回頭看,曉得不。”
“曉得嘍。”
奶奶從竹籃內拿出東西一樣樣的介紹:“這是黃紙和錢,在你爺,大爺和大奶,然後是祖爺,細奶的爹,你的大祖爺,差不多這些,反正你也看過。”
“那個教書的爺是幾?”
“是二爺,你的爺爺生最晚生。”
我想起那張貼在廚房牆上的‘爺爺’的生前照片,心中震驚的咋咋舌,基因可謂強大,大伯和男人長的真像照片上的‘爺爺’。
奶奶提醒我說:“飯菜你放在你爺的墳前,不要放錯,曉得你爺的墳在哪裏吧。”
“知道知道。”
我連連回應,想着放錯了,‘爺爺’會不會出現在我的睡夢中,怒聲質問我為什麼放錯了。
六
外面的雨停歇好一會了,殘餘的水滴在瓦片上時不時滑落。四野很濕,上山的路一定不好走。
我在廚房裏穿好烤乾的雨靴,靜靜等待着。
遠處的鞭炮聲由密集再到無聲,牆角傳來鞋子踩在濕土的聲響,我瞬間起身走到旱廁,撂下一句話:“肚子好疼,怎麼回事。”
“陰陰嘞?”
大伯的聲音從外邊傳來。
“肚子疼上廁所去了,一時半會出不來。”
大伯疑惑地說:“怎麼凈是鬼名堂,前些日子李村還死了個老人。”
奶奶與大伯閑聊:“清明死的?還真壞事。”
“是壞嘞,那我先上山。”
我細聽大伯的腳步聲漸行遠去,心中稍微舒暢。
這麼多年下來,我練成可以聽出院牆外的腳步聲是誰的,當然了,只聽得出幾個人的。
我站在樓頂,望見一伙人撐傘從山上下來,他們和一個孤單的,正往山上走的的背影,草草聊過幾句便動腳繼續下山。
七
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是新一波的潮流涌動,反正時間不早,我提起竹籃走出院子。後方傳出奶奶的聲音:“記住不要往回看。”
“好嘞。”
第一掛鞭炮成功在身後響起,我走到牛欄旁,嘴裏突生口水,朝樟樹吐了口唾沫。
走出小道,視野開闊,一株構骨在路旁。
進入荒地,天空緩緩滴落小雨,我撐開傘。
一會後,我把掩在籃子上的布拿掉,想在此處點燃一掛鞭炮。
我拿出打火機,連續打了幾次也不見火光,臉上生起嘲諷之意。我從口袋內摸出嶄新的火柴盒打開,整個人瞬間愣住,火柴不見了!
我用力的丟掉對我沒有價值的盒子,努力平復心中好似要跳出來的心。清明最忌諱走回頭路的,這時候回去再回來,看起來區區幾分鐘,但頭上的太陽被烏雲蓋住,天黑的比以往要早。我看向兩旁灰濛濛的一片,視線望見的最遠距離不過百米,低頭又重新摁了幾下打火機。我此刻是多麼的希望聆聽教誨,那可是天籟之音啊。
我歪頭夾住傘,把布蓋在竹籃子上。使勁搖晃打火機,重新摁下,很好。我拆開打火機,對着出氣孔擦了擦,再吹口氣,復原,手指顫顫巍巍地摁下。黃白相見的火苗竄出,心瞬間鬆了,然後又咯噔一下,我猛地抬頭望天,究竟是哪裏來的風居然這般對我。
腦海湧入之前和奶奶對話的那番想法,喃喃自語:“失敬失敬,哦,不,抱歉抱歉。”
我重新摁下,火光冒出。我趕緊點燃一掛鞭炮扔出,呼出一口氣。
鞭炮打完,四周歸為寧靜,我繼續向目的地走去。
我仔細辨認墓碑上被風雨侵蝕的字,確認無誤后把飯菜放下,點起黃紙和冥幣,不敢有任何的不敬。又朝奶奶說過的另外幾個墓碑尋找,路過其他墓碑也會點然幾張黃紙放下。
一通找來,發現幾個墳墓有着距離,期中還要下坡。想着清明幾天剛好下雨又要祭祖,讓活着的人走難走的路,給逝去的人表明心意,就像書中的男子拔山涉海尋找心愛的女子,唯一不同的是前者有目的地,後者只是恰巧路過,碰到了,便產生了緣分一詞。
我兢兢戰戰的回到院子,勉強找回受驚的魂魄,時間嚴格算來已經是傍晚。
奶奶燒好熱水,我把冰冷的腳泡在裝滿熱水的臉盆內,才算鎮定。
奶奶關心地問我:“路不好走吧。”
“是不好走,路上打火機還打不着嘍。”
“你不是拿火柴去了。”
“裏面沒有火柴。”
奶奶板起臉說:“我還專門看了下,怎麼會沒有。”
我看着奶奶嚴肅的表情,順勢說:“說笑話嘞。”
八
廚房旁的側卧是奶奶的房間,點着一盞黃燈,在深夜中亮眼,房間裏看起來很暗,需要仔細的盯住一個物體才勉強看清。
奶奶戴上眼鏡,打開抽屜拿出紅花鐵盒子。盒子裏是一張張塵封已久的照片,奶奶指着上面一位身材矮小,臉色神情嚴肅的人說:“你看,是你爺爺。”
我接過照片,的確和廚房貼着的那張一樣。
照片屬於家庭照,裏面還有年輕時候的大伯和男人,那時候就長得像他們的父親,差不多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也有他們的配偶在照片上。
原來大娘雙頰已有紅斑,她穿着一身素衣站在最下面。女人安分的站在男人旁邊,也沒太多的描寫去說明。照片中除了奶奶,還有一位不在我印象中的女人,這位女人站在二伯身邊,應該是二伯的配偶。二伯長得並不像他們的父親,顴骨凸出的異常,整張臉拉得很長,他旁邊的女人除了顴骨不算凸出,其他部位也很像二伯。照片是在院子後面,以大伯家的大門作為背景,兩旁的竹子只寥寥幾顆,不像如今已然形成一片小竹林。照片上的人所穿的衣服很素,大伯是灰,大娘也是,二伯是一整套白色,二娘也是,至於男人是一身黑,女人則是上身大紅下身黑。而他們的父親穿着,像在工廠做事的工服,是藍色的,奶奶穿着竟是現在所穿的衣物。
自我在縣城裏上了學,見識到的風景人物以及故事深藏在夢中,等我驚醒見四周漆黑一片,窗戶旁滲透冷光芒,我拚命想着剛才做的夢,一切都好遺憾,為什麼是美夢而不是現實。我不知多少次站在樓頂上看清晨的朝霞,樹下被風搖曳的樹蔭,看西邊彤紅的落日,下畔遠處的湖面被那片紅澆灌的熠熠生輝,我總在想我明明是個上天眷顧的人,為什麼卻無比艱難的活在這裏,我真的願意用我十年二十年,甚至半輩子的命去換餘生能去大城市生活。
我的大誓言怎麼可能引起反響,微風都懶得搭理我。
奶奶撫摸照片感慨萬千:“你大爺沒讀過書,出去打工了。二爺讀書厲害,是班級第一,經常拿個第一名。你的爺啊讀書不好,天天曉得玩,混,小學畢業在家裏幫了幾年忙,也出去打工了。”
我明白奶奶的這番話的緣故,無非是對我的成績大跌大降的擔憂,如今成績恢復,關心是難免的。我是大伯嘴巴中唯一一位最有出息的人,他們對我抱有莫大的期望,對我心態發生的變化感到茫然,只會用我小時候的手段對付我,因為他們沒讀過書,不知道怎麼教導孩子,這挺可悲的。
奶奶自從他們去城裏,我去縣城讀書後好像真的老了,對院子裏關心的也只是我的未來,可我連自己都不確定未來究竟在哪,我只是想出去,走出這座大山,迎接真正的太陽。而不是天天在縣城看那些早看厭了的人和物,回到院子又好像恍然如夢,我真的不想再回到這方院子,雖然它承載過我太多的美好回憶,可回憶終究還是回憶,它是曾經存在過,然後飄渺如煙隨風走。
我不想讓話題結束的這麼快,奶奶似乎也很願意和我講述那段往事。
我問:“後面呢,你們怎麼認識的?”
奶奶接着講述:“打工認識的。都是一個鎮子上的,差不多的歲數,老鄉在一起有個照應。我家中三個人,我是排行老二,一個哥哥,一個妹妹,我讀書也好。我的哥哥讀到了初中不想讀,我還在讀小學,妹子只有點把大,我要天摸黑起來背我妹子上學。上課我把我妹子放到座位底下,讓她自己玩。”
我打斷奶奶的話,問道:“你帶着妹妹上學,老師不會講你?”
“怎麼會呀,學校像我的多得是,沒辦法,以前苦。我讀到三年級,我哥哥打工覺得辛苦就回來繼續讀書,會讀了。家中沒錢供兩個人讀,我就輟學等妹子長大,我再和你爺出去打工。”
“那你哥哥現在幹什麼的嘞?”
奶奶平靜地說:“早死嘍。”
屋子內安靜了,我良久不能平復心中的震驚。
九
天依舊黑的。
睡夢中我敏銳的聽見廚房那邊的動靜,我毫不猶豫的選擇睡去,就算是路過這片村莊,從外面也看得出這方院子是最寒酸的。
迷迷糊糊的想起往年也是奶奶天不亮,起來做清明粑。隨後安心的睡去。
清晨大放天光,之前的烏雲在一夜間散盡,迎接嶄新的一天。
院子下方又響起鞭炮聲,估計是專程來拜墳的,趁天氣好趕緊拜完,再回去工作好養家餬口。
吃過清明粑,在外面砍了一早上的柴,回來抖掉上面的水分,拿出凳子放在院裏,把粗柴一個個的放在凳子上晾晒乾。現在不像冬日,柴火可以晒乾。
吃過中飯,在院子裏看小會書,挑了幾擔子的糞水到菜園,提着竹籃子砍柴草,用細長條的草把它們捆結實,丟入草房。
實際上燒火做飯的時候,柴草和細柴是主要的。粗柴只用於冬天,整個冬鈤延綿八九十天,一整年砍下來的粗柴消耗一空,至於這兩種柴火更是不夠用,全靠着奶奶平時出去砍。我當時在初中時期能砍柴的時間是周末兩天,畢竟要以學業為主,更不用說現在了。
三天小長假的最後一天,在蛇盤坨下方等去往縣城的公交車。我拿出清明粑邊吃邊看四野的風景,數十秒后,發動機和鳴笛聲在轉彎坡道上響起。我心中默算了十秒鐘招手,公交車停在面前。
車上的人不算多,我肯定是趁早大清早搭車前往學校。我走到後排坐下,伴隨公交車再次發動,一位中年大嬸走來。
我從口袋中摸出錢遞給大嬸,轉頭望向窗外。
藍天白雲,田野之間,甚是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