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虎子
一
“時光陰，出來摸魚了！”
虎子站在院外，朝我喊道。
他們在房間裏說話，普遍聊得是鎮子上的活計和道聽途說小消息。鎮子上好些天沒叫他們做事，是難得清閑的幾日。
男人話說累了，走到廚房倒了一杯水，伸頭對虎子講：“喲，虎子來了，進來喝口茶。”
虎子憋了好一會，對男人說：“謝謝叔叔，我不進去了。”
蹲在院牆角的我，專心把一條油滑的蚯蚓放入瓶內。塑料瓶子裏少說也有二三十條了。我滿意地看着自己的傑作，說：“我馬上來。”
我快速奔向大廳，拿出前幾天特製的魚竿。一根細長竹竿綁着一根細線，細線底端纏着一道鐵鉤。和不能少的水桶。
我和虎子跑到小壩附近，時節大暑，眼前一片汪洋。
波濤洶湧的湖面，宛如催命鬼。
虎子把目光轉向我，說：“要不然去土地廟那裏看看。”
很多年前，當村子裏的先輩逃難到此地，望見一條蜿蜒大河的分支流到暫時的終點。他們繼續深入，大概走到院子的位置，他們驚覺，這裏類似一塊盆地。把村口的河道挖開，沿着空虛的田地繞一圈，極好！
幾個月後，基本的生活得到保障，各家各戶餓不死，那就，開挖！
自以為受到天賞的他們，在臉上塗抹着厚重的顏料，如今已失傳，像臉譜，手中的鋤頭和鏟子也被塗上顏料。他們在烈日下，揮動工具，女人們站在房前屋后，對着天空，嘹亮歌唱，總有位成熟的男人會接着唱下去。。。村口修築了土地廟，不遠處的河道上建立好一座木橋，開鑿河道也已完成。
二
高懸天空的黃陽，垂落西邊，縷縷刺眼的金黃餘暉，散佈四野。
時間過得真快，身體吃不消了，我喘着粗氣，隨意躺在草地上。虎子是天生的牛人，力氣好像用不盡，他只休息一會，又趴在草地上抓蚱蜢，見到青蛙學做它的模樣對我‘呱呱’叫。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虎子，第一次是在教室認識的，經由熊衛強推薦。虎子在那日上完一天課，就再沒來，所以，這算第二次。只顧玩樂的童年哪裏會問虎子第二天為什麼沒來，為什麼會知道院子的位置，我更想問問，為什麼你不管看着或我內心覺得，活脫脫像個傻子。
於是，許多秘密藏匿於影子裏，被夕陽拉得扭曲。我問了虎子：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裏？
虎子撓撓頭，想了足夠久，他說：“哦，張翠翠，張翠翠告訴我的。
我追問：“她為什麼要告訴你？”
虎子敲敲自己的腦子，想讓它靈光點，“我不知道啊，我被同學欺負。張翠翠說我想不想快樂，我說想，她讓我來這裏找你。”
虎子似乎還有話講，我不再張口，他又憋了蠻久的，我們快走到院子。
“時光陰，我怎麼才能像你一樣快樂。”
我該怎麼回答虎子呢，我自己真的快樂嗎？我每天坐在課堂上，神遊外面的世界，坐在凳子上的每一分鐘都是煎熬，這算快樂嗎？我覺得不算，我只是在放學時把令我難受的事通通拋掉，如此我才能開心點，我覺得更像工作。
我問虎子：“你喜歡做什麼事？”
虎子高舉雙手，學猴子說：“嗚嗚！我想每天摸魚。”
虎子這麼開心，理應不能打破氛圍。我說：“那我們每天摸魚。”
虎子激動地蹦躂，拍着粗糙的手說：“好耶，
每天摸魚，時光陰，那我每天來找你摸魚。”
我點頭欣然同意，心裏默默想：其實是強詞奪理吧，明明就是為了他開心，哪裏有什麼美名其曰的工作。
我叫虎子留下來吃飯，他糾結一陣子終於勉強同意。
虎子切切實實是個閑不住的人，他幫女人看灶內的火，幫奶奶看鍋里的菜燒到什麼火候。虎子和男人蹲在樹下聊天，雖然有太多不明白，但我可以從男人的眉眼中看出，他並不反感虎子。
虎子是個傻子卻無所不能。
晚飯吃得竟很慢，是他們。
那天晚上，男人親自把虎子送回家，虎子拒絕過幾次，耐不住男人的熱情。
三
“時光陰，出來摸魚了！”
虎子站在院外喊。
我對虎子說：“都冬天來了，哪裏有魚啊，湖面上早結冰了。”
我們在四野逛了一段時間，也沒能想出什麼好玩的，後面是虎子爬樹給了我靈感。那時我一直在想，如何給他們減輕點生活負擔。
我從廚房門背後，悄悄拿出兩柄斧頭，大的給虎子，小的留給自己，虎子力氣本就大，拿起來也不吃虧。
我和虎子講：“虎子，我們比賽砍樹怎麼樣？”
虎子咬牙拿起大斧，說：“好！”
那次我毫不意外的獲勝了，虎子癱在地，垂頭喪氣的，“時光陰，我手好像斷了。。。我要死了。”
我心中大驚，趕忙跑過去拉住虎子的手，驚慌問道：“怎麼回事，你手怎麼了？”
虎子從地上蹦起，大笑：“哈哈，我騙你的。”
好多好多的夜裏，是男人送虎子回家，今天也不例外。
男人回到院子裏的第一句，是抱怨：“天吶，又要買米，他一頓夠我們吃上一天的飯吶。”
女人替虎子辯解：“他也幫我們幹了不少活，有三捆柴是他砍的。”
男人不再搭理女人，對看電視的我說：“陰陰啊，卷子發下來了不？多少分吶？”
我輕佻地說出兩個數字：“三十九。”
男人又開始語重心長的講：“天吶，又考低分，你也好好加油嘍，隨便聽點老師講課也不至於考低分，你聽到我講不。”
我專心看着電視，敷衍回答：“曉得，曉得嘍。”
男人嘆息一聲，走出房間。
四
“時光陰，出來摸魚了！”
虎子站在外面喊。
我本來在做作業，聽見這話趕快跑到門口，小聲對虎子說：“虎子，你等我一會，我做完作業馬上出去找你，給我點時間。”
虎子眼神中閃過迷茫，許是我還不曾拒絕過的原因吧。
虎子點頭回應，獨自一人蹲在院牆角。我落魄返回桌前，遲遲不見動筆，心中下了一個決定。
當我笑容滿面地站在虎子面前，虎子愣住了，隨即抱住我，“我以為。。。”
我打斷虎子的話，我說：“說好了要陪你玩的，走，去摸魚。”
虎子蹦躂，喊道：“好！”
傍晚回到院子，察覺氣氛不對，我叫虎子自己回去。
我像個小偷，悄咪咪地走進房間，不過幾分鐘，男人來了。
“你看看你作業寫的什麼鬼東西！上課哪怕聽一點講也不至於這麼差勁！天天就想着玩！”
男人怒吼，桌子被連連拍響。
女人見着動靜，過來勸說男人：“天吶，現在還是個孩子，正是想玩的時候。”
男人也不客氣，與女人爭執。
“你看看他寫的什麼混賬東西，我看着都冒火！”
男人還想再叫罵，卻擋不住女人的蠻力，他被強拉出去。稍後女人進來勸說我：“你真要認真啊，你爸說也是為了你好，現在不努力好好讀書，那以後你跟我們一樣天天做些累死人的活。”
五
“時光陰，出來摸魚了！”
虎子站在院外喊。
這天他們去鎮子上幹活，我和虎子重新獲得歡樂時光，作業上惹人頭疼的問題頃刻間被我拋到腦後。
我從大廳的地窖里拿出兩個番薯，又拿了一根鐵鍬和火柴。
“時光陰，我最喜歡吃薯了！”
虎子大叫。
我把烤薯的位置選擇在一塊草地上，虎子負責挖坑，我去找些乾草。
一切準備就緒，我點燃乾草。虎子把魚竿架在湖邊，等魚上鉤即可。
好似脫離現實，誤入仙境般的時間一轉眼結束。我仍然讓虎子先行回家，避免他見到男人，我知道男人不可能讓虎子蹭頓飯，再送他回家，男人再也沒有以前的閑情雅緻，對誰都熱情。
他們做事回來，和奶奶聊了幾句便得知我又在外面瘋玩整個下午。男人勃然大怒，跑進房間罵我，女人攔不住了。我天生的脾氣告訴我不需要忍受，我倔強的頂了一句嘴。也是那天，女人受不了這樣的我，恰巧男人也早看我不順眼。
我被他們拋棄了，時節正值初夏。
往後的時間裏，我叫虎子不要來院子找我玩。虎子低落，我看得出來。我說：“不打緊的，我們在學校里玩。”
虎子給我一個勉強的微笑，“我知道，時光陰，你家裏人是嫌我把你帶壞，我其實也這樣覺得。”
我稍顯驚訝，一個傻子居然懂這麼多道理，而我還像個什麼都不懂事的小屁孩。
我學做大人的模樣，拍着虎子的肩膀說：“你不要怕，我都不怕的。”
六
所以從此我鮮少能陪虎子玩，他臉上常年掛着的笑容愈發變了味道，曾經的天真被一種奇怪蓋住。我知道這很壞，我真看得出這股笑容，透露着多少的無奈。我們的年齡越來越大，懂的事也越來越多，而虎子呢？天生的傻子，他愈髮長大所要面臨的事與物更加難懂，他恐懼，他害怕自己變成大白痴。他想不讓我們發現問題，然後和其他同學們合夥起來嘲笑他，他選擇最笨的方式來掩蓋—裝傻博取大家的開懷大笑。
所以他每次故意出醜的動作十分僵硬，笑臉也異常古怪，已經不能說是天真。
我和熊衛強說過，而那時的他卻說我小題大做，虎子本來就是個傻子，這麼做也正常。不僅僅是熊衛強，還有趙齊，張翠翠，他們全部一樣，喜歡嘲笑別人的痛處，讓一個傻子裝傻充愣，這是他們樂意看的。也許他們早發現了問題，只不過想當瞎子。誰不想每天面對的枯燥生活，有一個跳樑小丑逗你開心，他們想看啊。
小學畢業的暑假，虎子又能每天來找我玩。
經過我的深思熟慮，我決定讓虎子先去高腳屋等我，以免被他們看見惹得生厭。
時光流淌，只剩幾天面臨上學。我坐在大壩上問虎子：“虎子，你上初中嗎？到時候我們又可以一起玩了。”
虎子沮喪望天，他說：“時光陰，我上不了學了，我媽說我上學浪費錢。”
我從來沒去過虎子家，也沒有見過他的母親。虎子不經意間的提醒，讓我感到吃驚，我想，我是不是和熊衛強他們一樣，我也是個看戲的人。
我勉強把笑容掛在臉上，我說：“沒事的，虎子，有時間我去你家找你玩。”
虎子是傻，但這種情況他明白，這些年裏早已清楚他們不待見他。虎子也懂他不該整日裏無所事事，只知道和我一般貪圖享樂。虎子憂心說：“時光陰，我要和我爸出去打工，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收一個傻子。”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沒事，老天爺不會放棄你的，你要相信希望在自己身上。”
虎子說：“我不是很懂你說的話了，這話肯定是好話，謝謝你，時光陰。”
“不客氣。”
七
不管是老街或鄉源的中學，不見虎子的身影，他果真要一個人面對社會的嚴酷挑戰。
一日放假期間，我找到熊衛強和他說明情況，熊衛強表示遺憾，不過人總得走，誰會讓傻子整天待在家裏面混吃等死。
對於這話我嗤之以鼻，不敢苟同。
我知道腦子裏的想法不歸現實管，虎子的消息探不到任何，他好像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就連以往的時光讓我感覺太過虛假，支離破碎的回憶片段，成了一陣風飄向遠方。
或許沒了虎子的騷擾，初中時期我漸漸收回心，用功讀書，慢慢的成績提高了不少。
日子持續兩個多月，在那日放學，我見到滿身傷痕的虎子，如往常臉上掛着笑容。他在校門口，浩瀚的人群中傻愣愣的對我發笑。我過去詢問情況，虎子似乎變得聰明了，他非常平淡的講：“被開除了唄，沒啥事。”
極其簡單的一句話，概括他兩個月來的生活。
虎子身上的傷不假，話也不會是字面意思那麼簡單，裏面還藏着深厚的關係等待我的發掘。
“他們打你了？”
虎子垂下頭說：“不是。”
我質問虎子：“不是你身上這個樣子，撒謊用什麼理由不比這個強。”
虎子抬起慘白的臉，他說：“時光陰，我是不是很笨。”
我搖頭否決，虎子挖苦自己：“你的撒謊水平也很低。我在工地上幹活沒幾天就會搞砸一堆事，我明明非常的小心了，這些事被我用本子記下來，我每天上工會把本子打開看一遍。可是，可是我還是搞得一塌糊塗，你說這是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我是個傻子！傻子！”
虎子掩面蹲下，情況似乎不在我的掌控中，我急忙安撫：“你這叫粗心，粗心懂嗎？就是你不心細，這個意思明白不。”
虎子癱坐在地上，哭得一塌糊塗，“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心，心是心臟，心。。”
我才知道，虎子這次回來是被那邊的人判了死刑，已經到了無藥可救的地步，我曾經的所想終於成了真。我迷茫地站在虎子旁邊，看他嚎啕大哭，猶如孩子因為父母不給他買糖吃而哭泣。不過可惜，虎子已經不是小孩，他用任何的方式撒嬌，也得不到糖果。
幾天後，虎子找到我，他的臉色不太對勁，我叫虎子進院子裏來。虎子說什麼也不肯，我想還是他怕他們，我拍胸脯保證他們不會怎麼樣，虎子才敢進來。
虎子的狀態不好，在我仔細觀察下，原來是虎子沒吃飯。
我匆匆把中午的飯菜熱好，虎子起初拒絕，卻耐不住我強硬要求。虎子果然是餓壞了，五口下來飯碗見底，我又打開櫥櫃尋找剩飯。
虎子坐在椅子上，摸了摸肚皮說：“時光陰，不要為我麻煩了，我挺好的。”
我坐在他旁邊說：“可你的樣子看起來並不好。”
虎子臉上帶笑說：“不說那些不好的事，我今天找你來玩的。”
“好。”
“時光陰，我們去摸魚好不好！”
“好。”
八
大年初一的正午，虎子滿頭大汗地跑來拜年。
游水鎮的風俗習慣，親戚不能下午拜年，其中緣由我不知曉。不過親戚的範圍不算太大，類如爺爺奶奶，舅舅，叔叔這類親戚，對於遠房親戚無所謂。
“時光陰，我來給你送祝福。”
虎子站在院牆外，拿着一個大紅包朝我揮揮手喊。
我欣然接下，問道：“你有沒有給他們送？”
虎子笑容滿面說：“送了。”
“那好。”
我拆開手中的紅包，是一張紙，上面寫着‘願時光陰小朋友每天快樂高興’。字寫得歪七扭八不好看，我很喜歡。
我仰頭注意到虎子額頭的淤青，有所疑惑問：“你這頭怎麼了？”
“沒事，我不小心磕到的。”
虎子緊張的回復我。
磕到的，嗎？
九
“時光陰，可以陪我摸魚嗎？”
虎子在院外，朝枇杷樹下的我小聲地說。
周六再次來臨，我看見虎子，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縈繞心頭，至少虎子目前的心情在慢慢變好，讓欣慰，不過這一天裏，我發現虎子的手不對勁。
我懷着強烈的預感，拉開虎子手臂上的衣服，十多道觸目驚心的印子，我驚詫的問虎子：“虎子，這是誰弄的？”
虎子說得含糊不清。
“虎子，你要搞清楚這個人是在傷害你，是城裏來的那些人嗎？你和他們打架了。”
虎子搖頭連說：“不是，不是的。”
我用力捏住虎子的手腕，說：“虎子，你一定要學會反抗，不要任由他們欺負你，你想想小學，因為我們反抗了那些人才不敢繼續侮辱你。”
虎子點點頭。
十
余後幾周，虎子再沒來過，我又生出擔憂，也許在某刻，我將會聽到關於虎子不好的消息。好在放學時，我望見虎子站在馬路對面朝我揮揮手，我抱怨的詢問他這幾周為什麼沒找我，虎子隨便找了個借口搪塞過去。
虎子說好久沒去看火車，想去看看，我尤為納悶，一想到虎子不能用正常人來想，且虎子的態度空前強硬，我拗不過只好同意。
火車軌道附近並沒人。
虎子直接坐在鐵軌上，許久才說：“時光陰，我好累。”
我打開書包，撕下一張紙，在上面畫了一個笑臉。
虎子知道我想幹什麼，他說：“時光陰，我沒有小時候那麼好騙了，但你還是騙了我，我不怪你。”
我驚愕地看着虎子，努力思考我究竟騙了他什麼。萬般無奈之下，我再仔細打量虎子，實在算不上好。
身體越發消瘦，也許是營養不良的原因，導致整張臉色呈現一種病態黃，好消息是虎子身上沒出現新的傷痕。那時，我想到言哥在離開下沙村之前，生活在水深火熱里，也是這般無可奈何。我不想看到虎子跟言哥一樣重蹈覆轍，我的腦子裏閃過很多想法，竟沒有一個可行之法，到頭來全是死局。
虎子身為天生的傻子出生在游水鎮的貧困家庭中，他的父母唯一能做的是再生一個，可貧困兩字當頭，他們無法重新培養出一個腦子正常的孩子。
在這其中，我隱約猜測出虎子的父親常年外出打工，那他的母親在家獨守空房或許會和其他的男人有染。虎子的父親是窮人中的窮人，有一位和他結婚的女人他很知足了，在這件事情上當做不知曉。一塊塊的巨石壓在家庭上，讓他們不堪重負，我知道它終有一天會倒塌，不過是時間問題，而這一天就在今日。
虎子坐在軌道上，又抬頭獃獃望金黃的半邊天空，“時光陰，我知道我是個傻子，我也不希望這樣，可老天要這樣對我。”
在我的記憶中，只見過虎子的笑臉，不管這個笑臉其中含義代表着什麼，都是笑。我單純的以為，沮喪和痛苦或許不存在虎子的字典里，那這次他所面臨殘酷的現實，使得他崩潰的嚎啕大哭。
陣陣戳人心的哭聲，包含了多少年的不甘啊，這是人生，這就是虎子自己的人生。我像個旁人，站在一旁等待虎子痛哭發泄，再也沒有之前要安慰的想法，因為安慰已經起不到作用了啊。
“你看看我，最近身上是不是沒有傷疤了？”
虎子哭得一塌糊塗。
我點點頭。
虎子垂下頭，盯住軌道附近的花崗岩，喃喃自語：“我的媽媽跑走了，我一開始好開心，她終於不打我了。我，她跑走了，不要我了，我要難過啊。她以後都不打我了，時光陰，你說這是不是好事？”
虎子說完，扭頭看向我。
我苦笑一聲說：“我不知道。”
“你對我很好，熊衛強對我很好，趙齊對我很好，張翠翠對我很好，可老天對我不好。時光陰，我決定了，我死了媽媽會回來，你不要阻止我，我真的想了挺久的，這是我唯一覺得可以的辦法，這樣我爸回來的時候媽媽也回來了。時光陰，你想啊，如果我死掉了，家裏面少一個傻子不用白吃白喝，他們接下來生一個健康的孩子，時光陰，你說我的想法是對的。”
虎子不是再問我，而是用肯定的態度同我講話，我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說：“你從哪裏聽到的？死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如果她本性放蕩。。。那根本不是你的錯，你從來就沒有做錯過什麼，是那個女人對你的期望太高了。虎子，你難道沒有聽過一句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嗎？真的，這事從頭到尾都不能去怪你。”
虎子用力抓撓自己的腦袋，咬牙切齒似乎特恨自己。
“在我之前，我看他們的婚紗照，笑得很開心，直到我出生，一切都變了樣。他們不會笑了，好奇怪，奇怪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時光陰。”
我緊皺眉頭，想起書上的那些話。我說：“那不能證明什麼的，虎子！那隻能說明剛結婚的新鮮感沒有退去，當時他們還沒有適應柴米油鹽的日子。”
話說完了，與此同時，它來了。
地上有了輕微的震動感，軌道旁的花崗岩和玄武石不安分的顫動，樹沒有風的助力學會招搖，鳥被驚起逃離這片林子。
“時光陰，我真的是個傻子，聽不懂你說的大道理，其實我很想懂。從小我爸爸教我，別人給東西要感謝。有一次，村子裏的人給了我一坨雞屎。我對他謝謝，高興地跑回家，雖然比較臭，你知道嗎？那時我第一次收到別人給我的禮物，除了爸爸外。我高興的等爸爸回家，他沒有罵我還給我做了雞蛋面，告訴我原來別人給的東西還分好，善，壞。我爸爸真的對我很好，他是這個世界上除了你們對我最好的人。”
虎子異常平靜地望向廣闊的天空，也許這是他唯一在這個世界上的留念。
鐵皮怪獸掩蓋不住一個人的精神到了極限，在隨時會變成一位瘋子和天才之間穿梭，權當是我最後的期望吧。
我看着軌道那頭，林子上方的白煙霧。真的快來了，時間肯定等不及的。我說“那你就不該讓你爸失望，讓我們失望，還有，你趕快過來，我同你說件事。”
虎子大喊：“時光陰，你還不明白嗎？我是個傻子，是我毀掉了這個家！我來這個世界是個錯誤的選擇！但你們不是，你們可以好好的，努力的去讀書，過好以後的日子。我不行，我是禍害！是我！都是我！我親手毀掉了自己的家，讓我的爸爸難受，他每天要去干那麼累的活，還要遭那些壞事，侮辱，全是因為我。我該死的！你明白嗎？我也不想這樣，我也想有個幸福的家庭，我每天早上醒過來要面對自己，一個傻子，笨蛋，就像村子裏人說的憨包，我不想這樣的，我不想，可是沒辦法啊，我是天生下來的傻子，改變不了的。”
虎子直到最後幾句話才徹底冷靜下來，痴獃地站在鐵軌上，望着鐵皮怪獸向自己奔襲而來。
我如鯁在喉，腦子裏飛快閃過這輩子所學到的詞，字，我想把它們組成一段話，一段世界上最優美的話，讓人聽後悔幡然醒悟，讓虎子知道這件事真的不能怪他。
虎子說的沒錯，他的出生的確是徹頭徹尾的悲劇，這也是沒有辦法改變的真相。
“時光陰，我不能再陪你摸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