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山

第1章 大山

破曉時分,淅淅小雨灑落四野,期間閃電不斷,悶雷不止。“鐵皮怪獸”迸發濃烈的白煙,駛向破舊的月台。

一批又一批的乘客從通道口湧出。他們的穿着是普遍的素衣布鞋,肩上扛起大編織袋,手中挽着紅桶等生活用具,還有身旁的活潑孩子,總得提醒幾次才能記住,這可不是什麼玩鬧嬉戲的地方。

“鐵皮怪獸”緩慢停靠在乘客面前,隨着車門打開,人群拖拉或扛起隨行物品,大人們揮手朝自家孩子吆喝兩聲。孩童之間的打鬧立刻結束,異常懂事地跟在父母身後。這群擁抱天真的孩童,因為一句‘你要去哪呀’一起玩鬧,沒有一句再見便天各一方,他們未來的世界是有光的,對自己有不一樣的驕傲。

外出打工的乘客們向檢票員充滿善意的笑容,手中的票子被呵護的很好,像疼愛孩子疼惜手中的票,生怕它出了丁點問題,導致上不了這輛載滿希望的火車。

結隊的麻雀站在電線上,觀賞守秩序的乘客。晨曦初露,染紅東半邊的天空,兩重青山的影子愈發清晰可見,晨光與濕霧相撞,似乎誰也沒輸給誰,遙望其中一座青山,袒露恢弘的胸膛。

圍水縣。

我所位於圍水縣火車站,也是火車站的終點。火車自山外轟鳴開來,停留匆匆一刻,又載着打工人找尋康庄大道。

童年時期,院子裏有許多詩詞書籍,都是二爺爺給的,因為他是位可敬教書的先生。在我只顧貪玩享樂的歲月中,能好好靜下心讀的書幾乎沒有,我卻仍可以記起多首別離的詩文,許是他們的一番作為吧。

我目視火車怒吼,緩緩移動,電線上生出幾朵瞬間的花,場面顯得有些驚悚。

我摸着口袋裏火車票子,早就皺巴巴的是一團廢紙。

月台的工作人員向我走來,他提醒我說:“您好,火車已經開走了。”

我努力展開笑臉,撒謊說:“我來接人的,剛才發現他明天到,瞧我這腦子,真夠差勁的。”

工作人員擠出標準微笑,說:“沒事的,先生。”

“多有打擾。”

“再見。”

走出火車站,視野不可避免的顯現兩座青山。

我時常想,山外的世界是張多麼美麗的畫卷,到如今已有十六個年頭。我唯一認識,且在外面過得不錯的人,也快三個年頭,對他,我卻杳無音信。這很不講理吧。

七月中旬的某一天,一封來自縣城一中,也是整個縣城最好中學的錄取通知書交予我手,彼時我像極了火車站一批又一批的外出打工人,對未來充滿信心。漸漸的,先前的激動化為失落,不過,都無關緊要了。如果他還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那麼未來的某一天,我會收到一封來自遠方的信。

火車站與汽車站相隔不遠,兩者最大的差距是火車站盛大,汽車站則擠在小型菜市場的街道旁。

幾位中年人坐在汽車站的出站口,身前擺滿應季蔬菜,看着極為養眼。

我曾聽奶奶說,這條路繁衍過幾種職業。如碰瓷,想必不用多說,上了年紀的人乾的,讓事態更嚴重些。路邊裝缺胳膊斷腿的可憐乞丐哪怕是被揭穿了也沒關係,隔幾天再來便不會有人認識他們。

當那位賣菜的中年婦女朝路過的行人吆喝,轉了轉眼珠子,盯住人流中的我,“新鮮蔬菜,早上剛摘來的。小夥子,買點兒蔬菜回去,好孝敬孝敬爹娘。”

中年婦女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臉上的笑令人捉摸不透,彷彿下一秒該倒在地上,裝作痛苦地叫喚。

我心中大驚,連叫不好。

我反問中年婦女,說:“這地方來往車輛不安全,您怎麼不去菜市場賣菜?”

中年婦女蹙起眉頭,不悅的說:“菜市場巴掌大點的地方,一個月的攤子費要我賣半個月的菜錢,不出半年不得賣房子,真笑話!”

我點點頭,若有所思,還想繼續追問,而下一秒她便手腳飛快的,把蔬菜鐵秤等地裝進蛇皮袋內。這之前,整個出站口的所有商販無一例外,迅速收拾好貨品,慌忙朝向兩旁的街道跑去。我環視番四處行人,目光竟都朝我看來,扭頭還沒等見着人影,呵斥聲在我耳畔炸響。

“之前放了你兩次,事不過三!”

話音來源一位年輕的男子。身材肥厚,臉上長滿紅疙瘩,我也瞬間明白勇氣來自他衣服上的“城管”二字。

中年婦女手腳麻利地提起蛇皮袋,放入三輪車,一邊應諾:“曉得嘍,下次我不到這邊賣。”

胖子城管順勢抬起腦袋,下瞟中年婦女,臉上不帶神情,“么得下一次了,今天你的東西我就扣走。”

說完,胖子城管動手操控三輪車的主權,中年婦女當然不會任由胖子城管的“胡鬧”,與他進行激烈鬥爭。路旁看戲的行人越來越多,包括之前得虧跑掉的商販。中年婦女眼見自己落於下風,雙手抱住三輪車內的菜,一個看似被胖子城管推搡的動作順勢引發圍觀群眾的呼聲。

新鮮蔬菜散落一地,中年婦女連拍大腿,淚水溢出眼眶,質問城管:“天殺的東西,今個兒把我推倒,你不得好死!”

這話一出引得更多行人紛紛駐足,頗為欣賞接下來的事情發展。

胖子城管的“年輕”二字不是說說而已,他對現下局面把控不住,只好朝另一位慢悠悠走來的城管,投去求助的目光。

後方那的城管年齡大約有五十來歲,不管是膚色上的差距亦,或處理事情的態度與胖子城管截然不同。

老城管起先拍了拍胖子城管的肩膀,示意他往後稍稍,又面色鐵青地看着中年婦女好一會,才開口說:“縣城的文明規定,不只是你,還有你們在這路邊賣菜的傢伙,就是不行。你要說理,那你打電話報警把我抓起來,我同你去派出所說理。”

中年婦女可能沒想到老城管一上來,態度竟如此硬氣,又想自己除撒潑的手段無他,只好憤憤地站起來,從三輪車裏拿出一把小刀架在自己脖子旁,瞪大雙眼,惡狠狠地講:“兩個天殺的狗東西,你敢過來,我抹脖子!”

胖子城管不自覺地張開嘴巴,肥厚的手指拽着老城管的衣袖,極小聲說:“要不然下次再來吧,等她沒拿刀的時候。”

老城管並不理會胖子城管的好言相勸,問他:“錄了沒?”

胖子城管恍然醒悟,低頭按下執法記錄儀,又抬頭與老城管對視,臉上的肥肉隨之顫動。

“沒,沒錄。”

老城管罷手,無奈向路邊的城管車走去。胖子城管扭頭,對中年婦女吼一嗓子:“我告訴你,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天,總有一天我會抓住你!”

中年婦女見兩位城管離去,放下刀,把三輪車內的蔬菜,重新放回出站口的路上,嘴裏仍不停地罵罵咧咧:“今天真晦氣,遇到這兩個倒霉玩意,媽的!”

行人散去,各自忙事。

中年婦女拿起扎滿小孔的塑料瓶子,往蔬菜上洒水,又一邊開始賣力吆喝:“新鮮的蔬菜,今天早上剛摘的。”

此時,車站中一輛前往江城的班車緩緩駛出。司機師傅細心瞅着兩旁的倒車鏡,區區二十米的路,磨蹭了幾分鐘。或許師傅以為今天撞了好運,沒成想還是老路子。

在車軲轆底下,傳來慘烈的嘶吼:“哎呦,哪個天殺的,把老子撞死啦!”

【那年的我,是第一次來繁華的縣城,不知所措地站在如同洪流的人群中,茫然看着樹立在旁的高樓大廈。真的過去太久,那段時間的我,更多的是恐懼吧,對於他們的恐懼。所以,我心血來潮地跑去火車站,買了一張前往外面世界的票子,那時,自由距離我很近,觸手可及的近,然而也害怕。我最終的選擇和當初一樣—逃避。我無法面對他和他的自由,我是渴望的,但首要的條件是先活下去。】

一瞬間的想法落空,沒敢坐上火車看一眼外面的世界。而我需要安慰自己,縣城的風景同樣美極了,也是我在遠方的鎮子不能比的。

小時候的鎮子,其實也有壯麗的風景,是平平無奇中,突然的失神,再驚呼不敢置信。

一條不裝圍欄的火車鐵路。

每天放學結伴同學等待“鐵皮怪獸”駛來。大地顫動不安,心中的興奮與恐懼互相干擾,誰也不曾讓上半分,“鐵皮怪獸”呼嘯而過,心中的余驚還未消除。第二天晨陽升起,繼續期盼放學,享受刺激的片刻。

兩年多前,我和虎子在鐵路旁匯合,夕陽即將沉落天邊,剩下點點餘暉,它們總會消散的。月亮的影子存留在天邊多時,過不多久會和星子,散發沒有溫度的光芒。時間亦是無情,只有人去等它,它學不會等人,我估摸時間,火車快來了。

我慫恿一旁憨厚老實的虎子,我說:“虎子,你會扒火車嗎?聽說火車上有寶貝,我們這輩子也得不到的寶貝。”

“寶貝?什麼寶貝?”

虎子歪頭問我。

“寶貝是你喜歡的,曉得不,你最渴望得到的。”

虎子痴獃看着地上的鐵路,喃喃重複:“渴望,渴望。。。”

我意識到虎子的不對勁,連忙拍打他的臉說:“虎子,虎子。”

“我,我知道了,火車上有你喜歡的寶貝。”

我不忍說出欺騙虎子的話,可我還是動嘴了:“是,是有我喜歡的寶貝。”

虎子笑了,笑得很難看,像一口氣一口氣地喘。

“啊,哈,哈,我挺聰明的吧,啊,哈,哈,他們總說我笨,其實我不笨,時光陰。”

“對,你很聰明的,虎子。”

地面反響小幅度震動,遠處的鳴笛聲愈發響亮,濃烈的煙霧從“鐵皮怪獸”的頂部噴出。

它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恐怖的存在。

天野接連閃爍明亮的星子,虎子正迎接他的終點。

審訊室里的強烈燈光刺入雙眼,坐在中間的警察率先開口:“到底怎麼回事,你不說也不是辦法,懂嗎?”

我的內心經過長時間的爭鬥,早已麻木,宛如想把水缸里的水放出,想快速解決用砸缸的方法。

缸碎了,裏面的水卻結了冰。

“我說了你們會放過我嗎?”

“如果你沒犯罪,我保證放了你。”

我微微抬頭,對視警察,隨後又無力垂下,我說:“是他自己衝過去的。”

警察想都也沒想說:“時間地點,人物經過,越詳細越好。”

“時間我哪知道,那時候太陽落山,地點是鐵路旁邊,人物我和虎子。經過,經過。”

我重複“經過”這個詞多遍,才說:“經過是我約他來看火車。”

“然後?”

“沒有然後。我喜歡放學看火車,所以我約了他,他一到鐵路附近就開始發瘋。”

警察乾笑說:“請問你們之間的對話是什麼?虎子又如何發瘋撞火車?如果你不去慫恿傻子,傻子又怎會如此?”

我再度陷入沉默,這個問題不在我的意料之中。

“很難回答嗎?還是說你們之間沒有對話。只是火車開來時,你輕推了虎子一把,也可以說他走路,走着走着不小心被一塊石頭絆倒,火車又剛好經過。啪嗒,人沒了。”

“你也沒證據不是嗎?”

“的確,要論殺人可以選擇更為穩妥的方法,比如寂靜無聲的夜晚,你把虎子約出來,畢竟大家都在睡覺,誰又會閑着沒事,大晚上的看火車呢。”

“我怕鬼,再者你的證據不足以支持你的猜想。”

警察無聲搖頭,經過一瞬間的思考,把我的話接下去:“不得不說你的心理素質變強了,跟之前的膽小怯懦相反,現在居然有想法質問我。那麼對話這方面你想好了沒?哪怕是在我面前撒個謊。”

我重複先前的話:“如果你們還找不到證據的話,再過幾天,我就要和你說再見了。”

前往游水鎮的公交車,平穩行駛一段路后,拐入一條鄉間小道。此時整個車身搖晃的厲害,再不抓住附近的着力點,也許下一刻會飛出去。

靠在後門的售票員,低頭數着零錢,好意提醒:“進鎮子了,大家坐好。”

坐在前排的老人,把住頑皮的孫兒,小聲帶寵溺說:“路不好走,坐奶奶身上。”

孩子的年齡還小,大概不過五六歲,在老人的懷裏左踢右鬧,稚嫩的聲音回復:“我不要,我不要。”

老人則用專門對付孩童的方式,對孫兒連哄帶騙,不過幾回合,孩子在奶奶的懷裏睡去。

鄉間小道不好走,人時而短暫地騰空失重,時而因為慣性向前倒去。頭昏乎乎的,嘴巴里泛起酸水。

我想:再忍一會。

寬慰引不起反響,該難受還得難受。我強迫自己的注意力,轉向窗外的蔥鬱。路過一大片嫩綠的莊稼地,剛想讚歎,美好的場景瞬息萬變,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青山。青山似被鑿子鑿出了數條豎紋,暴露深色的岩石塊,讓人不禁感嘆這是大自然的神奇,還是人為的鬼斧神工。

一縷陽光打在肩頭,遙望窗外的景,令人感到片刻的愜意,閉上眼睛,腦子聯想到的是堅韌生長在崖邊的樹,隨意花開在野土上,一方池塘里的幾條魚,就如心中的美好。

[那天我的心情不錯,雖然一下車,美好頃刻間被拋之腦後,我再也忍不住的把飯吐了。我大大咧咧的用衣服擦嘴角,按耐不住即將遠走的激動,對於他們,我毫無留戀。]

專屬於夏日的代名詞就那麼幾個,又分出各個年齡段有所不同,例如放牛娃躲在樹下睡覺,肆意揮灑汗水的青春,烈日下勞作的工人。

進村的路何其遙遠,總要人繞幾個彎。一天悠長,夏日少年悸動的心更加悠長,說不定某一刻停止跳動,曬死在進村的路上。天空上飄着幾縷白雲團,遠處藏匿草叢中的蟬鳴,再也抵不過身後的震耳欲聾。

大伯的車開得很快,話音和風聲夾雜一團,聽不大清楚。一路上,所有的意思都表明我要好好讀書,切勿辜負他們對我的期望。我當然得像一位好孩子,告訴大伯我會認真讀書的,那些小時候的鞭策是讓我成為現在的我,和以後的我,總之,是他們眼中認定最好的我。

白日的時光流逝乾淨,月色如約籠罩大地。

我下床走到窗戶旁,揭開尿桶蓋子,舒暢尿了片刻。幽靜的環境下,外面傳來窸窣的腳步。不多時,奶奶敲響窗戶,小聲喊:“陰陰,是我。”

我慌張提上褲子,拉開用床單做成的帘子,小心推開窗戶。奶奶‘噓’了聲,示意對門的他們正在睡覺,那頭傳來的鼾聲斷斷續續,在做境況挺不好的夢。

奶奶摸出一張錢,由於環境過於黑暗,我看不清楚,只聽奶奶說:“我一個老人家要錢不得用,拿到哈,你快聽話。”

我連忙推辭說:“不用,我身邊也有錢。”

“陰陰啊,你聽我講,馬上要上學,一個星期才回來一趟。這錢是應急,飯錢不夠再用,曉得不。”

奶奶說完,把錢放在窗沿上。不等我說,又囑咐我:“我先回去哈,快拿到錢。”

奶奶說得很快,結束的突兀。

我端詳奶奶佝僂的背影,緩慢走進廚房側門。

那頭傳來微弱的鎖門聲,昏黃的燈即刻熄滅。天空中有一輪明月正對院子,窗前幾棵樹影拉得老長一條,幽暗的小角落裏,無法看清的物體蒙上神秘的面紗,好似一張黑口吞噬掉附近的一切。原來不過是枇杷樹葉繁茂,遮擋月光,化為無邊際的黑。漫天的星子閃爍屬於它們自身的光輝,照亮每一位夜行人的腳步。

我把錢舉過頭頂,藉著月光勉強看清錢的顏色,我生出自責的念頭:我也不小了,怎麼還要奶奶給錢的道理。

我的手摸過錢,連手中這張紅的也不例外。

春節的拜年期間能讓我摸到大錢,只僅限於摸,當然了,我知道他們的不容易。他們每日的辛苦勤勞是為養我,盼我,而我卻在後知后覺中成長,這太過於漫長了,不是嗎?

【說來,前文提及第一次去縣城。那一日距離現在快三年,如今也找不到昔日的激動茫然,風中帶有一絲絲的自由。我存有那段日子的記憶中,更多是對明天啟程前往縣一中的印象,以及未來,畢竟人生大事來回幾件。在貧瘠的大山深處,外界毫不起眼的小事,在我們這代人看來,要比天大多了。】

第二日。

晨陽從天邊竄出一角,星子退走,一輪淺月移居西邊正空,下坡處一戶人家的雞不曉得打過多少次鳴,空氣中存留清新,令人神清氣爽。

客廳大門早被打開,男人在水井旁舀水,他向我問候一天中的第一句話。我敷衍回答,順勢把水杯遞到出水口。

“來。”

男人歡愉說著,臉上的笑容無法藏在眉眼,嘴角之間。

洗漱完走進廚房,女人坐在灶台口把控火候,她一邊歪頭用火鉗視察灶內的情況,一邊同我講話:

“今天去學校報到,沒給準備什麼,光給你買了一部傳呼機,晚點我教你用。”

我瞥過女人一眼,回答:“好。”

女人接著說:“飯得等個時候開鍋,東西整理好了沒?”

“整理好嘍。”

話畢,我站在廚房的側門口,朝奶奶房間望上一眼。

前些日子他們二人對奶奶說‘等陰陰去縣裏上學,我們也去城裏找事做,總不能一輩子待在山裏頭,再說等陰陰考上大學,就俺們家裏的錢根本不夠’。

儘管未來遙遠,可一晃眼的功夫就到了。

和我有時回到院子,他們只在過年時匆匆回來一趟。不知覺中,時光竟流淌到此處,生活強迫人們分開,雖然其中無愛,但習慣擺在眼前。於是我心生感慨:那些歲月離我遙遠了,還有必要怕嗎?還是逃避成為習慣。

時間要走,飯終開鍋,這頓飯吃得出奇的沉默,大家似乎對於臨別時期沒有太多的言語去描述,就算放在平時,他們也會過問我的學習近況。飯吃得無味,我回到房間,最後檢查所有的隨行物品。

院子裏是嘈雜的洗碗聲,以及女人的喊話:“陰陰,要走了。”

【以前,我還是個孩童,可以依偎在他們的懷抱里撒嬌。某一日放學,富有童真的我在村子裏戲耍,途中遇見一位婦人,和我說過幾句我聽不懂的話。幾年後,身體疼痛不堪的我記起那句話,恍然大悟中更有一種毛髮盡豎,原來他們對我毫無下限的鞭策,理由來源於這。】

路過村裡人的家門口,引起一些目光的注意,再和他們聊上幾句話,自然會說到我身上。村子裏多數人和當年那位婦人一樣,抱有看戲的態度,嘲笑我的出身。所以那些人的話是帶刺的,而他們哪裏會不明白?

怯懦的男人陪笑幾句。走到村口,遇到正趕早去廠子做事的大伯。

親兄弟之間聊上幾句,不約而同地把笑掛在臉上,大伯連說先把我送去學校報到。男人推辭一番,尤為感激地點頭,搓着手,是佔了便宜的小心理。

親兄弟兩人商量着,把被褥綁在摩托車的后扶手上。女人把我拉到一旁,對我說:“前些日子給你的錢在吧,你不要亂花。我現在給你一個星期的生活費,你自己算下,千萬不得亂花,你十六了,懂的哈。”

我沉默地回應。

女人說完,又去和大伯說話。大意是給了我錢,如果錢不夠叫他先墊着。每個星期的生活費,都叫大伯幫幫忙,因為自己馬上去城裏打工,等過年時候再還。大伯連連答應,其中還說上幾句引人發笑的話。

大伯固定好被褥,朝我揮手,“陰陰,上車。”

女人把話題和重心重新轉移到我身上,急忙囑咐:“在學校里好好聽講,不要再跟以前一樣。。。”

女人說到此處漸漸聲小,隨後又關心的說:“錢我們每個星期給你大伯,你剛好每個星期回來一趟。你大伯之前去你學校看過,大概夠的,不夠你跟我們講,用傳呼機。在學校里千萬小心,不要和同學打架,起爭執,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千萬要認真學習啊,不要再去貪玩了。”

許是女人的叮囑實在過多,男人忍不住打斷女人掏心窩子的話:“陰陰報道嘞,傳呼機也可以發信息。”

大伯附和:“是嘞,路上我也會講,你放心好。”

十一

我遠遠望見學校門口的巨石,上面用紅油漆刷上七個大字——圍水縣第一中學。

在旁側,三位保安檢查學生手中的證件。整個學校大門可謂寬敞,容下數不盡的人們,和身旁臃腫的行李。

大伯點燃一根煙,對我說:“我不進去,在外邊幫你看着被褥。”

“好。”

我摸出學校的通知書,遞給一位老保安,老保安伸手示意我進去。

視野是開闊的,可當我距離三棟異常雄偉的教學樓更進一步時,仍然生出感慨,這就是小鎮與大縣城的區別吧。那山外的世界呢?恐怕以我了解到的世界觀,眼前所見,不足以讓我聯想,還有自由,又要從何談起。

我在學校忙活大半個早上,終於搞定所有的繁雜事項,我婉言拒絕大伯幫我把行李帶進去的意思,是我內心的攀比和一些些的自卑心理吧。大伯覺得正好再跑回去一趟,把我剩下的行李拿來,等他第二次回到家裏,正好還是中午,豈不美哉?

我背起書包,拎着裝有被褥的編織袋,根據紙條上的數字找到自己的宿舍,在三樓的一側。

我輕悄悄推開宿舍門,多少想給舍友留下好印象。

十二

“塌鼻子,真他娘的不巧啊。”

在相互沉默了多時后,熊衛強首先反應過來,開了個話題。

這事要從虎子死後說起。

虎子和熊衛強同屬一村,虎子死了,他對我產生怨恨,這也正常。再者,這事過去快三年,警察沒有找到證據,最終認定虎子自殺。我被關的那幾天,不曾鬆口,到現在也沒。熊衛強前後找過我幾次,見我這種態度,索性和我決裂。

我無言拖着編織袋,找到自己的床位。

趙齊和我在一側,他問:“時光陰,你考進來的嗎?”

“是。”

趙齊和熊衛強一樣,是我從小到大的朋友,他和虎子只是簡單的朋友關係,因這層緣故,他對我沒有太大的敵意。

隨後的時間裏,我認識了宿舍中最後一位。當我見到他的第一面,一下子便看出他是山外世界的,根本不屬於這裏。我心生嫉妒,更有自卑,低下頭不敢和他對視。

他利落走來,友好地伸出右手,自我介紹說:“你好,我叫趙言承,來自江城。”

我本能伸出左手的窘態,被熊衛強注意到,他乾笑幾聲說:“你可得小心點,跟這種人做朋友。”

大少爺疑惑地指自己問:“你是說我?”

熊衛強跳下床,說:“對,我說你!最好不要和這個塌鼻子做朋友,你離他遠點,他可不是什麼好鳥。”

十三

下午得到通知,在教室集合,前腳剛踏進門檻,後腳猶豫地想退縮。

我簡單望了一眼,除人頭攢動外,壓根看不見其他,粗略估算,起碼有六十號人。我不清楚鎮子以外,其他鄉鎮的學習情況,就我所在的游水鎮而言,只有十人不到考進縣城裏的三所中學。一中,只我一人。以我目前所見的情況,彷彿是在告訴我:你不算什麼。

大多數同學已然相熟,三言兩語地討論天高海闊,實在喧囂。我尋着空位置,無聊乾等幾分鐘后,一名戴眼鏡,稍微禿頂的中年老師,駝着背走進教室。

老師猥瑣這是我初見的第一印象,大概來源於他站在講台上,用倒三角眼掃視一遍大家,嘴角藏了一抹不知是不是譏諷,反正我對這位老師不抱有太多的好感。

陳無頂。

陳老師拍響黑板,指着潦草的幾個大字說:“好了,安靜。我叫陳無頂,是你們接下來三年的班主任,主教語文。我呢,會公平對待大家,不論成績好壞,這是我身為老師所要面對的職責。”

說著,看似譏諷已經洋溢在整張臉上。

陳老師停頓,再接上:“矮的坐前面,高的坐後邊,省的你們的家長找我說‘你是個看成績的老師’,快點,行動起來。”

混亂的教室直到陳老師的再三催促,才恢復安靜。

我左右看了下,自己所在的位置合適。

陳老師挑動幾名同學的位置變動,從公文包內拿出一張名單說:“我點到名字的做自我介紹,大家呢熟悉熟悉,畢竟三年同學。

首先被點到名的大少爺起立,-爽利地自我介紹,字字把握重點,如“城”字,“官”字引發更多同學的騷動。

陳老師頗為欣賞的對大少爺點頭,示意他坐下。

坐在我後方的是鄭家濤,還在打瞌睡,被突然點到名的他顯然嚇了一跳,起立時因為動作幅度過大,把桌子帶倒,引得大家鬨笑一團。

經過一輪介紹,陳老師講起往後的日程安排—軍訓一星期,再後事正常上課。

話題聊完,又講起班上的職位安排。

陳老師本意是課代表等開學考成績出來后再定奪,而班長可以現在定,那我隨便點個名字,就趙言承好了。

大少爺直言自己不想當,陳老師出乎意料,卻不好要求城裏的大少爺。低頭仔細看着名單上的名字,點起了一位名叫徐成功的同學。

徐成功坐在第一排,矮小個子,比起大部分同學的年齡稍小些,應該還沒到發育的年齡段。徐成功表示沒有任何問題

我後來才發覺,他這個班長估摸着走後門了。

事務講完,陳老師宣佈解散。

十四

夜晚來臨,月光透過窗戶,照亮暗淡的房間,看起來幽靜。我走下床,悄悄打開我這側的窗戶,雖然季節已入秋,但專屬夏日誕生的小昆蟲,還在拚命做着無謂的掙扎,在時間流淌中死去。上床后我面對牆壁,那半輪月亮我看不見了,最終選擇轉個身,望那輪細彎月亮,心滿意足地閉上眼。我想:曾站在高腳屋旁,仰望月亮的男孩,終於駐足在夢想,照進於現實的光中,這兩者毫不違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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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山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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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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