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秀才終究未曾中舉
看着俯首案間的一堂讀書人,李三七不由得打了個哈欠。
曲兒聽了,人見了,酒足飯飽,懶病就犯了。
他想回家睡覺。
王學正卻是興緻正佳。
他手拿着幾首堂下傳上來的詩作,與戶陽的縣令,縣學教習等文人們互相傳遞點評,耳語了幾句,又把頭轉向了左側一個襕衫佩玉的年輕人:
“修文賢侄,近前來,你也點評點評。”
此時田大彪突然從牙縫裏擠出了三個字:
“狗東西。”
小李牢頭詫異地看向他。燕南天在旁邊解釋了一句:
“那個傢伙叫孫修文,出身廬陵孫家,與田家不對付。這個孫秀才更是與大彪從小別苗頭到大。”
“哦,原來如此。”
李三七聞言,抬眼仔細打量了一下秀才孫修文。
別說,他長得還挺俊秀,只是有着兩隻桃花眼和一條連心眉,看起來稍顯陰柔。
孫秀才身後站着兩個俊秀的小廝,憑小李牢頭的眼力,很容易就看出其中一個是女扮男裝:
“這個孫秀才夠可以的啊,逛青樓還帶着女眷。”
“什麼女眷,一個是他的孌童,一個是廬陵的婊子,小元春。”
田大彪悶悶地喝了一口酒,語氣里絲毫不掩飾對孫修文的厭惡。
堂上的孫秀才聽到王學正召喚,前行幾步,接過幾篇詩文看了半晌,搖頭咂舌地讚不絕口:
“世叔,這幾篇文章均是文采斐然,字字珠璣。小侄認為伯仲之間,匆忙難分高下。”
“確實如此,看來,需要寧大家自己選了。”
“世叔,怎好讓寧大家做這個惡人,小侄倒是有一個主意。”
“修文你且說來聽聽。”
“今日廬陵田家的大彪公子也在席中,田家可是詩書滿室啊,何不請他評定一二?”
“哦?大彪賢侄也在?怎麼見到我來,也不打聲招呼?可是田老爺子的拐杖折了?”
王學正調侃了一句,隨即游目四顧。看得出來,他與田家關係很是親近。
田大彪不得已,訕訕地站起身:
“世叔,大彪在此。您知道的,小侄學問簡陋,不敢上前貽笑大方,我自在此飲酒就好。”
田家確實有很多的藏書,不過那都是用來裝門面的。滿家子武夫,認字的不少,有功名的卻是一個都無。
孫修文很是清楚這一點,他就是想在大庭廣眾之下羞辱田大彪。
“田大公子何必過謙,能說得出‘貽笑大方’四個字來,必是家學淵源啊。”
孫修文得意揚揚地打開摺扇,輕搖了兩下。貌似瀟洒,不過話里的嘲諷意味毫不掩飾。
“修文慎言,醉了不成?”
王學正臉色一肅,他不允許別人輕易貶斥田家。
“小侄失禮,世叔見諒。只是見到如此粗鄙武夫也赫然在堂,深恐其唐突了寧大家,才不忿出言。”
“豎子敢爾?”
孫秀才的這一番話直接激怒了與田大彪同來的七八個廬陵俠少,他們拍桌而起,伸臂瞠目。
“世叔,您看,小侄沒有說錯吧?一群街頭浪蕩子,到底難登大雅之堂。”
“修文,我看你醉得不淺,且先退下去吧,醒后再來回話。”
王學正滿臉怒色,揮了揮袍袖,直接驅趕孫修文。
孫秀才滿不在乎,完全不把王學正的話當作一回事,他隨意地拱拱手,走回了座位。
孫家別說在廬陵,在京城也極有勢力,他給王學正幾分面子,也只是看在兩家長輩的交情而已。
“狗頭,罵我田家也就罷了,如此駁了王世叔臉皮,我要去揍他一頓出出氣。”
田大彪說完,抬步就要往出走,卻被李三七一把拉在了原地。
自己朋友受辱,小李牢頭也憋不住火了。
“如此小人,打他豈不是污了手?罵人,我在行,看我的。”
說完,他站起身來,朝着王學正躬身一禮:
“稟學正,點評文章,田家公子非是不能,而是不願。”
王學正還沒有說話,孫修文又搶過了話頭:
“說什麼大話,讓他先把字認全了再說吧。哈哈~”
他一說完,滿堂鬨笑不止,有幾個捧孫家臭腳的更是大聲怪叫。比如膽小矮胖子趙文軒的嫡親弟弟趙文轅。
李三七很不屑地乜了一眼孫修文,朗聲說道:
“孫秀才為學的目的,是滿堂花醉三千客。田家公子卻是要一劍光寒十六州。
一個只為自己,一個卻是為我大秦。
所謂燕雀安知鴻鵠之志,螢蟲難明皓月之光。
你不懂田家公子,這很正常,畢竟見淺識薄,田公子也會原諒你。
但你不以自己為恥,反而沾沾自喜,就確實有些不要臉了。你聽得明白嗎?”
聲音之大,震得屋頂簌簌作響,直接蓋過了笑鬧之聲。
“罵得好。”
田大彪等廬陵俠少興奮地漲紅了臉,低聲喝彩。
孫修文一時語塞,仔細看了看李三七:
“你又是誰?出口成章,應是讀書人,為何替那粗鄙之人說話?平白丟了身份。”
“李某不才,只是實話實說,失了讀書人身份的,是你才對。”
旁邊矮肥的趙文轅連忙上前,在孫修文耳邊低語了幾句。
孫秀才臉色詫異,眉毛一揚,尖酸刻薄地說道:
“原來是個牢頭,哈哈。小小獄卒,可笑可笑,也配談論文字?”
“我倒是早就聽說過你,堂堂秀才,不舉不舉,如何敢上青樓!”
此言一出,頓時惹得滿屋子賓客前仰後合。
妓子們也紛紛抽出絲帕,掩住嘴巴。
秀才是功名,確實還不是舉人。李三七沒有說錯。
孫修文被氣得滿面通紅,憤聲說道:
“滾回你的大牢,這裏豈是爾等下賤之人該來的地方?”
李三七仰脖喝了一杯酒,淡淡地回復:
“我過來,只是想請教孫秀才,不能舉人,如何探花啊?”
這下子,連婁縣令和王學正都忍不住了,哈哈大笑了起來。
都是男人,少年話里的意思,誰能聽不出來?
孫修文七竅生煙。從小到大,他哪裏吃過這樣的虧,忍不住出言恐嚇:
“田家養的好狗,還真是護主,小心本公子扒了你的狗皮。”
李三七乜了眼孫秀才身後的俊秀小廝,嗤笑一聲:
“狗可是好東西,它要強過你,至少能看家護院。你呢?
豎子不知家國讎,暗室頻開後庭花。”
滿室第四度哄堂大笑。
笑得王學正不顧了形象,抱着肚子,只管哎呦哎呦。
廬陵妓子小元春忍不住了,自以為口齒伶俐,在旁幫腔道:
“好個小小牢頭,一張巧嘴,罵盡了天下白衣卿相八千士子。”
這句話可就有點誅心了,直接把李三七推到了讀書人的對立面。
素未謀面,少年人怎麼可能慣着她?接口說道:
“孫秀才只能代表他自己。我也趕不上這位元春小姐口舌便利,玉臂朱唇,睡遍了廬陵販夫走卒十萬男人。”
這句話,差點沒把小雲春慪死。
她知道自己完了。
不需要幾日,這句話就會傳遍整個廬陵,自己辛辛苦苦經營起來的形象,就要毀於一旦。
她粉牙咬碎,正在措辭準備回擊李三七。但少年還要繼續,沒有給她插嘴的機會:
“小元春,我且提醒你一句,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的多是孫修文這種人,切莫竹籃打水,落得一場空歡喜。”
“不勞費心,你先保好自己的飯碗再說吧。”
小元春肚子裏那點墨水,短時間內,說不出文縐縐反駁的話來,只能順着孫秀才的意思繼續恐嚇。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走着瞧吧,到底是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
燕大哥,田公子,興盡了,我們走?”
廬陵俠少一群人起身對着王學正施禮,瞟了瞟孫秀才豬肝一樣的臉色,各個舔着胸脯,在眾多賓客的目送中,大搖大擺朝着飄香院門口走去。
爽啊,實在是太爽了,比打贏一架還要爽上幾分。
眾人還沒有走出門口,一個空谷鳥鳴般的聲音在二樓響起:
“李公子且慢,可否上樓一敘?
那個滿堂花醉,還有那個桃李春風,可有全詩?我家小姐願出重金購買。”
原來是寧憐兒和丫鬟探玉躲在樓上聽了一場大戲,意猶未盡之時,見到小李牢頭要走,連忙出聲阻攔。
李三七腳步不停,頭也不回,抬手搖了搖:
“整詩沒有,送你們一首偈子吧,與諸君共勉: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明裡不見人頭落,暗中使君骨髓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