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秩序
七月暑氣正濃,孟菱顧不得炎熱,每蹬一下車就感覺一股熱氣順着衣領冒出來,汗像雨一樣流了滿臉,幾乎糊住眼睛。
爺爺不在鎮上出攤,為了多賺些錢,他去更遠的市中心出攤。
那個地方是老城區,算不上繁華但是勝在人多,爺爺的修鞋攤就在一個老小區門口,小區西邊有一所小學,往東走有一個公交站。
孟菱騎到公交站的時候,遠遠就看到有一伙人正堵在爺爺的三輪車附近。
她實在是蹬不動了,乾脆把車往樹上一靠,邁步走出去,忽然又頓住了。
思慮了一秒,她掏手機拍了張照片又報了個警,才小跑着往爺爺那邊去。
隔着兩棵行道樹的距離,她喊了一聲:「你們幹什麼?」
那幫混混聞聲轉臉看過來。
他們的手上都拿着棍棒,離孟菱最遠的孫程寬,看到孟菱臉上露出一抹獰笑:「女神來了。」
孟菱眼眶發熱。
撥開人群之後,分明看到一片狼藉——爺爺的三輪車被砸的不成樣子,修鞋修車和配鑰匙的工具垃圾一樣散落各地,而爺爺被一個染着黃毛的小混混抓着頭髮,臉上抹的滿是黑漆漆的鞋油。
孟菱很努力才沒落下淚來,壓着聲說:「你們有什麼沖我來,別為難我爺爺。」
「你也知道你爺爺是在幫你受懲罰啊?」
孫程寬挑眉一笑:「那小子打了我幾拳,你爺爺就得被「招待」幾天。」
他話一落,身邊那個染黃毛的人很意會的忽然拿起一支鞋油,二話不說朝爺爺嘴裏狠狠擠了幾下,污黑的油漬瞬間染了爺爺半張臉。
爺爺邊反抗,邊大喊:「阿菱你快走,不用管我。」
這一幕刺痛了孟菱的眼。
可想而知爺爺這幾天行為異常,大多與此事有關。
她發了瘋一般朝爺爺那邊奔過去,拚命推開黃毛的手,黃毛輕而易舉攥住她的手腕把她往地上一推。
孟菱順手摸到地上的打氣筒,揚起胳膊狠狠一掄,打得倒准,一把夯在了黃毛的腦袋上,黃毛瞬間後退了幾步,捂住腦袋的手縫裏滲出一抹血色。
孟菱早就失去理智,她那一刻恨不得對方死了才好,沒停下第二下又砸上去。
「媽的小表子,看來還不能給你客氣啊。」孫程寬看自己人被打了,收起了弔兒郎當的樣子,對小弟們說,「你們給我摁住她。」
幾個人異口同聲「得嘞」,一股腦涌過來,把孟菱推倒在地上,黃毛一臉惱怒走過來,剛要上手摁住她,忽然一個可樂瓶砸了過來。
「嘭」一聲,瓶子砸到了黃毛的小臂上,黃毛吃痛地縮回了手,罵:「誰他媽這麼不長眼。」
看過去,只見來人叼着煙,鎖着眉,目光冰冷:「你想死?」
是陳遂。
孫程寬臉色一變,有一絲緊張。
而孟菱的眼淚則瞬間傾泄而下。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安心了很多,可委屈了更多。
陳遂後邊還站着一個人,孫程寬看到了,喊了聲:「鍾奇,人是你喊來的?」
鍾奇聲音發虛,明顯害怕,說話的時候也不敢看孫程寬:「我……我不能看我老師受欺負。」
「操。」孫程寬一哧,「你他媽不會也看上這表子了吧?姐弟戀,小奶狗?」
「你嘴巴放尊重點!」鍾奇臉紅了,昂着下巴怒瞪孫程寬,脖子上一根青筋緊繃著。
陳遂扭頭看了鍾奇一眼:「你站這別動。」
然後他朝孟菱走了過去,兩隻手把孟菱扶起來,盯着她眉頭緊鎖,幫她擦了擦臉頰上的淚珠:「你放心,你流了多少淚,我讓他們還多少血。」
說完這句話他猛然轉身,一把揪住孫程寬的衣領,另一隻手則擰着他拿着棍子的手腕,孫程寬吃痛嗷嚎,棍子瞬間掉落,滾到很遠。
陳遂練過拳擊,平時又喜歡打籃球,這兩項都是力量對抗性的運動,只見他的手臂緊繃著,露出不誇張但有力量的肌肉,每一根血管也都清晰分明,噴薄着力量。
陳遂二話不說先給了孫程寬一拳,趁他正懵,緊接着薅住他的頭髮。
就這麼拽他的頭髮把他拖去路邊,對準一面印着「增強文明建設,提高自身素質」的圍牆,把他的頭往上狠狠一磕。
頭顱撞擊硬物的聲音「嘭」的一響,緊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孫程寬個子矮人也瘦,任憑他如何反抗也不得不在陳遂的絕對力量下臣服。
孫程寬那伙人也沒傻站着,一見兄弟被這麼拿捏,瞬間都朝陳遂涌了上去。
他們一部分人去拽陳遂,另一部分人舉着棍棒就開始往陳遂身上和頭上打。
七八個人同時圍打撕拽,一時之間,陳遂失去了主動性,挨了不少棍棒。
孟菱一看這樣,忍不住跑過去擋在陳遂身前,那些人絲毫不收斂,孟菱挨了一棍,沒想到這麼疼,毫無準備的悶呼出身。
陳遂發現孟菱擋在自己身後,便丟開了被撞得滿臉是血的孫程寬。
對準身後離孟菱最近的人一個拳頭砸過去,另一隻手搶過右手邊一個胖子的棍棒,腿一抬把胖子踹開,接着開始與其他幾個人對打。
他是和高一飛那樣的職業選手格鬥過的人,面對一幫只會使蠻力的混混絲毫不輸。
只是對方人多勢眾,哪怕他再厲害,還是不免挨打。
一時間陷入混亂之中。
……就在陳遂臉頰被打了一棍之後,警車的聲音響了起來。
幾個混混瞬間驚慌失措,黃毛咬牙喊了一句「快跑」!
一伙人像老鼠一樣,丟下奄奄一息的孫程寬,紛紛逃竄。
警察從警車上下來,有兩個警察去追那些混混,另一個女警察則來到孟菱和陳遂面前,問:「誰報的警?」
「我。」
陳遂和孟菱異口同聲。
女警察「嗯」了一聲,說:「看你倆都受傷了……」又瞥了眼一旁乾瘦,虛脫,又滿臉是鞋油的爺爺,皺眉說,「老人家情況也不好,那就先去醫院,再去警察局。」
……
三小時后,除了孫程寬受傷太嚴重外,參與這件事的其他當事人都來到警局。
陳遂挨了不少棍棒,這些傷大多在身上,衣服一蓋就看不出來了,唯有臉頰上的傷特別明顯的腫了起來,他像是剛拔完智齒似的,左半邊臉腫的發麵饅頭,還是發了青黴的發麵饅頭。孟菱看他這樣心裏挺不是滋味兒。
對孟菱來說,唯一安慰的是,爺爺並沒受傷。
只是那些折辱人的手段,遠比身體上的傷更惡劣。
出警的女警察付超男,也是多年前處理孫程寬強.奸未遂事情的人。
她單獨把孟菱叫出來,一字一句說:「我問過你爺爺為什麼不早報警,他說害怕反抗惹怒這群人,再引他們去找你。」
孟菱似乎很平靜:「我料到了。」
付超男說:「你放心吧,那幾個人都跑不了。」
孟菱直視着付超男,試圖傳遞給她自己最鄭重的態度:「我希望他們可以受到最嚴肅的懲罰。」
孟菱忘不了爺爺被他們侮辱時的眼神,那麼驚慌那麼害怕,可又不得不忍耐,只能一個勁兒賠不是。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爺孫三人都是這樣忍耐着過日子的。
因為家裏窮,因為身體弱,因為老的太老小的太小,因為沒有文化也不夠聰明,因為沒什麼親戚朋友撐腰,而家裏唯一的兒子還早死……所以他們不得不忍耐過活,只求安穩。
很憋屈是么,可是大家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人生父母養的,誰願意憋屈呢?
人們總說「吃虧是福」,那是因為無法反抗,而唯有這樣安慰自己才活得下去。
可孟菱看到頭髮花白的爺爺,被一群比他小五六十歲的人肆意欺辱的時候,她就不想再忍了。
這次她絕不原諒,死磕到底!
付超男說:「當然了,法律不會姑息任何罪惡。」
講到這她頓了頓,才說:「不過……那個叫陳遂的,把孫程寬腦袋上撞出一個很大的窟窿,要縫針,還伴有腦震蕩,現在還在醫院躺着呢。法律上有明文規定,正當防衛明顯超過必要限度造成重大損害的,應當負刑事責任。」
孟菱腦子頓時蒙了:「可他只是為了幫我,你不知道當時他們真的太過分了,喂一個老人吃鞋油,還摁住我爺爺讓他跪着,陳遂只是看不過去,他一點也不過分……」
她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
付超男忙說:「你說得我很清楚,但是法律無私,具體還是要等最後鑒定。」
這樣的結果孟菱難以接受。
但是她似乎對一切都無能為力。
獨自在調解室坐了一會兒她才出去,陳遂就坐在調解室門外的椅子上。
見她出來,他抬起臉,戴着口罩,但還是能看出來臉腫了。
他很快低下頭:「太丑了,你別看我。」
「你不是戴口罩了么。」孟菱淡淡說。
「那是,要不是戴口罩你還想見到我人?我他媽早躲遠遠的了。」陳遂臉腫的太厲害,連講話都有點不清晰。
孟菱一笑,笑着笑着整張臉又垮下去:「警察說,你把孫程寬打的太過分了,可能需要負刑事責任。」
陳遂「哦」了一聲,彷彿並不在意:「那說明我沒白使力氣。」
孟菱一點笑意也無:「你總不能真的坐牢吧。」她問,「你說現在怎麼辦?」
陳遂懶懶抬起眼皮:「關心我?」
「不是。」孟菱下意識這麼答,頓了頓又說,「你幫了我,於情於理我都不希望你有事。」
「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
陳遂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孟菱,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拳擊嗎?」
他叫她孟菱。
孟菱看着他,喉嚨哽痛。
「因為在我心裏拳擊是有底線有秩序的,它不是暴力,它有力量。」
他還是那般對什麼事都不上心的樣子,但是閑散中又自帶一股哲學氣質,說出的話每一個字都很清晰。
「孟菱,你知道嗎,我經常打拳擊,但很少打架。」他臉上始終掛着自嘲的笑,「除非我心甘情願讓暴力代替我心中的秩序。」
而我幫你,是我甘願。
既然甘願,就不問值不值得,不求回不回報。
但我不是聖人,我在乎你,心情會隨着你的態度而起伏——
「不過既然你覺得對我只有感謝,沒有感情,那就無所謂了。」
無秩序,不被愛,只這兩樣,他已經不願在乎黑白定論。
他眼底幾乎沒有光。
「我是清白是骯髒,都聽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