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追思童年(1)
尤鍾良自從那晚做了講座之後,覺得自己這下可以安心去美國了。第二天晚上本打算要和秦媛再去跳舞,秦媛卻拿出一捲毛線來,說道:“從今天晚上開始,哪兒都不能去了,要專心給哥哥織圍巾了,不然就來不及織完了。”
尤鍾良笑起來:“圍巾有什麼關係,織不完就短一點,不用織那麼長。”
秦媛卻說:“那怎麼行?我可不想沒織完,讓哥哥留着一隻天鵝的翅膀。”
尤鍾良知道秦媛說的是安徒生的《野天鵝》,那是秦媛小時候最喜歡的童話故事:“我可更喜歡做那裏面的國王。”
“哥哥的權力yù可真大,那裏面的國王有什麼好?全都是好壞不分的糊塗蟲。我可更喜歡那些哥哥們,特別是那個最小的哥哥,公主落難的時候還是那些哥哥來救她的。”秦媛開始起頭織那條圍巾。“對了,哥哥,你要是沒事就再給我讀一遍《野天鵝》吧,在我房間的書架上就有一本。”
尤鍾良拿着那本安徒生童話集,從樓上下來,看見秦媛像一位小主婦一樣,安靜地坐在沙發上飛針走線,就像故事裏的公主一門心思地為哥哥織衣服,心想,哥哥想當國王只是想讓你來做新娘,你可千萬別在哥哥出門的時候被哪個國王拐跑了!
野天鵝的故事並不長,不一會兒就讀完了,秦媛抬起頭說道:“哥哥讀得真好聽!哪天我要是遇到不測了,哥哥也會來救我嗎?”
“媛媛可不能胡說,你會生活得越來越幸福的,如果你有什麼事需要哥哥,哥哥即使在天涯海角也會趕到你的身邊。”
秦媛咯咯地笑了起來:“哥哥現在是越來越會哄人開心了,”看見尤鍾良想要申辯,秦媛連忙制止,“哎,不用再說,不管真假我聽着都高興呢。”
尤鍾良不服氣:“我記得小時候,咱們家可沒住這麼大的房子,現在房子也變大了,傢具也變好了,不是生活越來越好了嗎?”
秦媛笑得更厲害了:“哥哥你知道什麼呀?這就是我們家原來住的房子,傢具也是我家原來的傢具,哥哥當年來的時候正趕上我們家被造反派從這裏趕出去,哎,這麼說來,還真是我有難的時候,哥哥就來了。你知道嗎?這些傢具還是我給找回來的呢?”
“那你給哥哥說說是怎麼一回事吧!”尤鍾良把手中的書放到一邊,流露一副要專心聽講的樣子。
“還真讓我給你痛說秦家家史?”秦媛停住了笑聲。
“說吧,我喜歡聽你說。”
“我說你可不許笑我。”
“不會,你說,我聽着。”
秦媛一邊織着毛線,一邊說起小時候的事:“大約是哥哥來之前幾天,一大群人闖到我們家裏,有男有女,手裏有拿皮帶的,有拿棍子的,當時,爸爸媽媽都不在家,家裏只有我和保姆,我叫她小辮子阿姨。小辮子阿姨被他們趕出去了,我躲在沙發後面,他們沒看見我或者看見也沒在意一個三歲的小女孩。他們先把我家的書往外搬,說全是封資修的大毒草什麼,搬了老半天搬完了,那些人又進來,說什麼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家真是闊氣啊,這些戰鬥成果應該為紅sè造反派服務,這個說看上了我家的柜子,那個說看上了我家的床,我在沙發後面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們一個一個都長什麼樣子,說了什麼話,拿了什麼東西,全記腦子裏了,我心想,這些都是哪來的強盜,敢拿我老秦家的東西,我全都給你們記下來了。後來,媽媽回來了,我就把我看見的和聽見的一五一十全都告訴媽媽了。”
尤鍾良已經笑得前仰後合了:“他們這些人怎麼這麼倒霉呀!偏偏碰上你,誰會想到一個三歲的小女孩會有這麼好的記xìng,可我怎麼聽也好像是一個地主老財在記變天帳啊!”
秦媛故意麵露慍sè道:“我說什麼來着,哥哥是不是又笑我了?唉——,誰叫我天生記xìng好呢,這是爹媽給的,我也沒辦法呀!這可是我們家的大劫難,哥哥你還笑?”
“好了,我錯了,”尤鍾良說,“不過當時,那麼多人衝到你們家搶東西,你不害怕嗎?”
秦媛搖了搖頭:“沒有,當時真的一點也沒怕,就想着一定要把他們乾的壞事全都記下來,告訴媽媽。”接着,她又若有所思道,“害怕,那是到了幼兒園以後的事。”
“後來是怎麼把這些東西找回來的呢?”尤鍾良問。
秦媛接著說:“那些壞蛋把我家東西搶了分了以後,把我們攆到講師樓去住,小辮子阿姨也走了,哥哥來的時候我們就住在講師樓。後來,工宣隊接管了大學。隊長就是把你帶到我們家的趙叔叔,他是我外公的大徒弟,他在開大會的時候,說道,我們工人階級進駐大學,就是要改造大學,掃除一切資產階級的殘渣餘孽,可是,苕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現在就有那麼一小撮人,時刻惦記着資產階級的腐朽生活方式,據人民群眾反映,有些人在查抄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家的時候,把那些資產階級的東西搬到了自己的家中,想過一過當資產階級的癮,當了這麼些rì子的資產階級是不是很舒服呀?那個剪着短髮、嘴角一顆大黑痣的女人,你在資產階級的大床上,每天晚上睡得着覺嗎?那個頭髮有些謝頂的男人,你把衣服放在資產階級的大衣櫃裏,那些衣服你穿的時候是不是很舒服呀?還有那個晃着棍子要享受戰鬥成果的小平頭,資產階級的大沙發有沒有把你家的房子撐破嘍?還有其他等等,我今天可沒那麼多時間一一來說,我沒點你們的名,是給你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無論誰妄想矇混過關是辦不到的。如果你們知錯能改,把東西交到工宣隊來,就說明你們還是可以挽救的,如果誰要是執迷不悟,死不悔改,我們工人階級可就不客氣了。我再重申一遍,我們的政策歷來都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頑固到底,死路一條,何去何從,你們可要認真想好了,限你們三天時間把東西交出來,可以寬大處理。”
尤鍾良又被逗得樂不可支了:“那些,那些個,人民群眾是不是你媛媛一個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