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伍鋒離開教坊司后,沒有像其餘人那樣回定勝軍的大營繼續喝酒,反而去了一趟刑部。
刑部尚書是伍勝的人,伍鋒作為伍勝的義子及心腹下屬,想要在刑部查閱什麼,只需打聲招呼便可。
因此,伍鋒很順利地拿到了那份十年前的卷宗,並且在卷宗上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名字。
“果然是他……”伍鋒眸光一凝,合上書卷,轉身就走。
他回了伍府,剛到府中就聽見伍勝找自己有事,便直接去了伍勝的書房。
伍勝正在書房中跟幕僚談事情,伍鋒在旁安靜等候了片刻,待到他們的事情談完后,才走上前,恭敬地喚了一聲:“父親。”
“鋒兒來了,刺客的事查得如何了?”伍勝一邊跟伍鋒說著話,一邊還在翻看着屬下送來的情報信函,他是真的很忙,但再忙,他也沒忘記追究那伙意圖行刺伍俊的刺客來歷及幕後之人。
到底是唯一的親生兒子,平常罵歸罵,但有人敢對伍俊動手,那無異於是撩了虎鬚,伍勝勢必不會輕易放過此事。
“還在查。”伍鋒彙報道,“那群刺客不肯開口,不過他們手掌中心,虎口下三寸的位置都有一層薄繭,這像是江北細雨樓獨門的暗器投擲手法所致。”
“細雨樓?”伍勝從信函中抬起頭,“江湖門派?”
“是,一個靠做刺殺和情報生意起家的門派,現任堂主羅章,在江湖上已經存在有三十多年,不過他們一向不接跟朝廷有關的單子,平常又行蹤隱秘,難以尋跡,所以官府也沒有費大力氣去管。”伍鋒道。
“不接跟朝廷有關的單子,這回倒是接了?這位僱主好大的面子!”伍勝冷下聲音,“繼續查,我倒要看看他們背後到底是誰!”
“是。”伍鋒應下了此事,卻並不立刻離開去辦,而是道,“父親,還有一件事,我覺得柏空此人得有些可疑。”
“哦?”伍勝看向他,“你覺得他哪裏可疑?”
“他出現得太過湊巧,那群刺客選的行刺地點很偏,平日裏半天都不見得有人路過,他卻偏偏在俊兒被行刺時經過,還主動出手相助,同時他的來歷也難以驗證真偽,我們對他的底細一無所知。”伍鋒說,“他可能是碰巧經過,仗義出手,但也可能,這場刺殺只是一個局。”
“我看不像。”伍勝沉吟片刻,搖了搖頭,“他若真是刺客的同夥,佯裝着打打就行了,何必把刺客抓住送到我們手裏呢?而且你沒聽俊兒說過具體情況,柏空原本壓根就沒想跟俊兒來京城,更沒想參加什麼大比,他一門心思只有那個樂伎。”
“關於那個樂伎,父親,我今夜正好在教坊司見過他,您可知他是誰?”伍鋒說。
伍勝自然不知道,他都那麼忙了,哪有功夫關注一個樂伎?遂問:“誰?”
“他是十年前左都御史楚望的獨子,楚逸塵。”伍鋒沉聲道。
“楚望?”伍勝皺起眉頭,他對楚逸塵沒什麼印象,但楚望這個名字,他不會忘記。
十年前,太子尚幼,先帝臨終前將朝政託付給了三位輔政大臣,分別是大將軍伍勝,太傅齊開博,以及左都御史楚望。
先帝設置三位輔政大臣是因為制衡,也是因為信任,但奈何伍勝早已有不臣之心,幼帝繼位后不久,就開始染指朝政,他仗着自己手握軍權,獨斷專橫,絲毫不把太傅齊開博和左都御史楚望放在眼裏,兩人對此多有忍讓,但他們退一寸,伍勝就進一寸,他不斷地打壓異己,剷除一切與自己政見不合之人,楚望終於忍無可忍,在朝會之時聯合眾多文臣,羅列出伍勝的三十條罪狀,要求三法司會審。
可還未等三法司查證伍勝的罪狀,當天夜裏,伍勝就以楚望意圖謀反為由帶兵抄了楚望全家,並且搜出了所謂的謀反證據。
楚望因違命拒捕被當場格殺,其餘親眷也盡數被壓入牢獄,在三日後問斬,唯有他的獨子,時年剛剛十二歲的楚逸塵,太傅齊開博以稚子年幼無辜為由,又以自己年老力邁,回鄉清修,從此不過問朝政為條件,讓其在伍勝面前保住了一條性命。
但伍勝肯放過楚逸塵,也不光是因為齊開博就此隱退,而是因為這也是他報復羞辱楚望的另一種手段,他是沒有殺對方,但他將這位曾經聞名京城,先帝甚至將其選為太子伴讀的少年才子貶入了教坊司,從此終生為奴,做人盡可欺,卑賤不堪的娼妓。
此事之後京中便成了伍勝的一言堂,再沒有人敢明目張胆地與他作對,不過暗地裏總會有些人不死心地搞些小動作,這麼多年來伍勝也除掉過不少人,他已經不記得當年那個被他以報復楚望為由發配進教坊司的孩子,直到此刻被伍鋒提醒,才將將想起這個名字。
“竟然是他?”伍勝的語氣還有些奇妙,像是不太相信,因為他萬沒有想到那位被他賞給柏空的樂伎竟然還是一個故人。
“確實是他。”伍鋒肯定道,他其實也不記得楚逸塵這個名字,畢竟已經十年過去了,但他記得楚望的臉,因為當年帶兵去抄了楚望全家,將楚望格殺當場的,正是剛剛十五歲,第一次為義父伍勝效力的伍鋒。
他初見楚逸塵便覺得有幾分眼熟,只是一直想不起來緣由,後來問過教坊司的老鴇,得知對方姓楚,便想到了十年前的左都御史一案,到刑部一查,果不其然,楚逸塵正是楚望之子。
“父親,無論柏空救下俊兒是湊巧還是有意,但他若是跟楚逸塵在一起,長久下來,難免對您生出二心。”伍鋒說。
伍勝沉吟着沒說話,柏空的武藝他是很欣賞的,雖說柏空沒向他要什麼官職,但他也不願放棄這麼個人才,無論是他所見的柏空的言行和性格,還是伍俊所述的二人相遇過程,他都不覺得有什麼可疑之處,他是想重用此人的,那麼楚逸塵這種與他有深仇大恨之人便絕不能放到柏空身邊,但他偏偏又剛剛答應了柏空……
“你明天這樣去辦……”伍勝思索片刻,對伍鋒吩咐了幾句。
“是。”伍鋒領命退去。
*
教坊司內,伍鋒離開后好一陣子,楚逸塵都未從那一刻的心悸中緩過神來。
他忘不了那一天,忘不了那一天官兵是如何闖進他家門,忘不了自己和家裏的親眷們是如何如牲畜一樣被他們驅趕拉扯,忘不了他們是如何衣不蔽體,狼狽不堪。
往事一一在他眼前浮現,一切的一切,最後都歸為那把染血的刀鋒,和刀鋒映照着的,那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伍鋒揮刀斬下楚望的頭顱后,尚有幾分少年稚氣的臉孔上沒有半分殺人的不適,他猶如第一次飲血的餓獸,嗅聞着那滿鼻的血腥,嘴角甚至掛上了輕快的笑意。
年僅十二歲的楚逸塵怔怔地看着他,猶如看着什麼披着人皮的怪物,這怪物不緊不慢地擦拭着刀上的血跡,同時漫不經心地往後一瞥,正撞進楚逸塵的眼,從此成為他十年不散的噩夢。
而方才,伍鋒對他說的那句話,就仿若噩夢重臨,楚逸塵幾乎又一次嗅到了,那股令人作嘔的,痛懼的血腥味,那是他父親的血。
他渾身僵硬,呼吸失度,在這噩夢中越陷越深,突然一聲“錚錚”弦響,便如一道當頭棒喝,讓他猛然從噩夢中驚醒。
楚逸塵抬頭看去,就見到柏空抱着琴,正又忐忑又心虛地看着他。
伍鋒走後,因為楚逸塵一直魂不守舍,所以柏空就幫他把琴搬回了房間,又因為好奇人類是怎麼用幾根弦和木頭髮出好聽音律的,所以柏空在把琴搬回來后,又偷偷地,伸出爪子撥了下琴弦,本來以為不會被發現,哪料想這琴弦一撥就那麼大的聲音。
雖然立刻就將爪子收了回去,但還是被楚逸塵發現了,柏空努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鎮定樣子,並沖對方討好地笑了下。
他方才威脅伍鋒時兇狠得像是呲牙的狼,此刻討好楚逸塵的模樣又像是乖巧的大狗,弄得楚逸塵心情有些微妙。
柏空的來歷和與伍俊結識的原因他已經在剛剛的旁聽中大概知道了,不過他對柏空仍然有很多不理解,比如不理解對方為什麼這樣維護自己,甚至敢於與伍鋒對上。
他只是單純在想事情,但他這種一聲不吭的沉默落進柏空眼裏,則是一種生氣的信號。
妖怪耳朵緊張地綳了起來,他找補似的解釋了一句:“我、我就是碰了一下,沒有弄壞!”
楚逸塵聽得一愣,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柏空是在說琴的事。
楚逸塵想解釋說他沒有怪柏空碰他的琴,但話到嘴邊,又覺得,他和柏空之間需要解釋清楚的又豈止這一件事,便深吸口氣,認真地說:“柏空,我們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