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 90 章
今天是除夕,是闔家團圓的節日,百姓們這一天不會再去上工做活,官府也會放假不處理政務。
不過這幾日是煉丹的關鍵時刻,被趙鄴帶來平宜縣的這一萬官兵還需要看守妖物,自然不能放假休息。
他們照常執勤,但羅懷卻也特地吩咐人去買了牛羊,回來現宰了,準備今天讓大傢伙都吃得豐盛點。
「對了,羅將軍,那妖物一直不肯吃東西。」伙夫彙報道。
他負責軍中的伙食,餵養妖物的事也是他負責的,可是從前天被抓開始,柏空什麼東西都沒吃。
「不肯吃東西?」羅懷愣了一下,仙長說需要在靈丹將成之際活剖妖物的內丹,而且每天也需要現取一碗妖血,柏空在丹成之前是絕對不能死的,所以羅懷一聽就重視了起來,問道,「你們喂的什麼?是不是你們喂的東西不合胃口?」
「就是豬牛羊肉這些。」伙夫抓抓腦袋,犯愁道,「雞鴨也試着餵過,全都是現宰現殺,都是新鮮的好肉,可他就是一口都不吃。」
那麼算起來已經有兩天的時間粒米未進了,羅懷也不知道妖物不吃東西能活多久,但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要儘快解決此事。
正好,今日還沒取血,他便在去找楚逸塵取血的時候,順道問了一句:「楚公子,那妖物一直不吃東西,你看看有沒有辦法讓他吃點?」
「不吃東西?」楚逸塵眉頭蹙起,「你們喂的是什麼?」
他說話時往前院去的腳步不自覺加快。
「就是豬牛羊雞鴨這些。」羅懷將伙夫的說辭複述了一遍,同時大步跟上楚逸塵。
二人很快到了地方,恰好趕上伙夫餵食,楚逸塵便看到伙夫端了一大盤牛羊肉塊,站在鐵索距離之外柏空攻擊不到的地方,遠遠地將肉塊一塊塊扔到柏空旁邊。
肉塊確實如伙夫所說很新鮮,應該是現宰的,肉塊上甚至還滴着血,但這滴血的肉塊在雪地上滾了一圈后,又粘了滿地的雪泥,最後落到柏空旁邊時,就是一團血泥混合的肉團。
野獸不會計較肉乾不幹凈,只要能填飽肚子,便是已經開始腐爛的肉它們都會狼吞虎咽,它們更加不會計較生熟,畜生向來都是茹毛飲血的。
可柏空不是個畜生啊……楚逸塵看着這一幕,心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羅懷他們沒有故意苛待柏空,可就是這種無意識的偏見更加傷人,在他們眼裏,妖物更近似於畜生,而非人,所以喂生肉也是理所當然。
楚逸塵用了很大的定力,才沒有表現出心口的不適,他只裝作如昨日一般的冷漠神情,淡淡道:「羅將軍不妨喂些熟食,許是裝人裝太久,他更愛學人那樣吃烹飪過的食物罷。」
被這麼一提點,羅懷便恍然了,他想到京城與柏空相處時,柏空也是一直跟正常人吃的一樣,不會像志怪傳說里說的那樣,妖怪披上人皮后依然難改本性,愛吃連皮帶血的生食。
其實他早該想到,只是抓住柏空至今都是一副野獸的樣子,從沒有變成過人形,羅懷即便理智上知道這頭白色巨獸就是京城共事過的柏空,心理上卻還是很難將其劃上等號,因此也從不曾將對方當成人對待。
「去弄點熟食,就照着我們的伙食做。」羅懷制止了伙夫繼續投食的舉動,吩咐道。
他吩咐完后,再轉回頭,就撞見一雙幽綠色的獸眸。
柏空之前都是趴在地上,閉着眼睛,一副懨懨的模樣,伙夫投食時他搭理都不搭理一下,可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正直勾勾地往羅懷這邊望,那不同於人類的獸眸讓羅懷有點犯怵,猶如被狼盯上一樣。
他心裏下意識地一緊,但很快,又意識到,柏空看的不是他,而是他旁邊的楚逸塵。
昨天柏空見到楚逸塵過來,遠遠地就晃起了尾巴,神態也親昵無害得猶如自小養大的小狗一樣,可今日再見,卻顯出幾分疏遠,便像是荒野上那些對人類警惕忌憚,又帶有幾分捕食慾望的野狼。
「楚公子,你要不要穿件胸甲……?」羅懷有些擔心,他覺得今日楚逸塵去取血恐怕不會那麼順利。
「不必了。」楚逸塵淡淡道,他好似完全沒有畏懼,只穿着那身沒有任何防護力的棉衣,帶着那把不過寸許長的匕首走上前。
羅懷緊張地看着,其實他知道穿胸甲也沒用,之前在柏空手下受傷的士兵哪個沒有身披甲胄?對人類來說堅硬的鐵甲在妖物爪下跟泥偶無異,若非那鐵索上有仙長繪的符籙,恐怕早被這妖物掙斷了。
只盼着柏空還念着點舊情,否則若是直接將楚逸塵給撕碎活吞了,他可沒法交代。
幸好,羅懷擔心的事沒有發生,楚逸塵安然無恙地走到了柏空身前,他解開染血的白帕,在昨日那道尚未癒合的傷口上,又劃了一道。
血再次湧出,柏空冷眼看着這一切,他像是被雪凍住了似的,除了眼珠會跟着楚逸塵移動,其餘整個身體,都保持着趴卧在地上的姿勢,哪怕刀鋒又一次割破皮膚,都一動未動。
可在血流滿一碗,楚逸塵正想像昨日那樣給他包好後轉身離開時,柏空突然發難。
他一爪子將楚逸塵撲倒,按在身下,咧開鋒利的獠牙,似乎下一刻就要咬下。
羅懷立即做出反應,他抽出兵刃,卻不敢貿然上前,只與其他官兵一起在外圍警惕地對峙。
他注意到,柏空雖然呲起牙齒,滿臉兇惡的模樣,可那懸於楚逸塵脖頸上方的利齒,卻一直沒有真正咬下。
楚逸塵看着壓在自己上面的柏空,這或許是柏空第一回對他這麼粗魯,爪子不再是平常玩鬧的力道,重重地按在他胸口上,壓得他胸口有些悶痛。
可他此刻心裏並不覺得如何痛苦,也沒有任何恐懼,他只是在想,要是可以抱抱他就好了。
他也下意識地伸出了手,想去抱住柏空的腦袋,順着摸摸對方腦後的毛髮,可他的手剛剛有前伸的趨勢,便被理智制止。
他不能去抱他,他必須冷酷,必須無情,他必須裝作跟他劃清界限。
所以楚逸塵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柏空,他看着那雙幽綠色獸眸中閃過的種種情緒,熔岩一樣滾燙的怒火,被背叛的難過,還有更多的,如潮水一般綿延的不舍。
雪花不知何時從天空飄飄揚揚地落下,落在那在雪地上對峙的一人一獸身上,像一幅靜默的畫。
雪越下越大,就在羅懷以為這一人一獸要對峙到天荒地老時,柏空突然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嚎叫,近乎一種嗚咽,他抖掉肩背上落的積雪,移開了按在楚逸塵胸口上的爪子,背過身體,蜷縮起耳朵和尾巴,在大雪中團成一團白色的絨球。
他將腦袋埋在爪子下,再不去看他。
楚逸塵活動着被凍到發木的僵硬身體,慢慢站起身,他將盛血的玉碗交給羅懷后,便踉蹌着往回走,不曾回過頭。
晚上,官兵們都在吃着熱騰騰香噴噴的牛羊肉,彼此間說說笑笑,玩玩鬧鬧,好不熱鬧。
雖然身體狀況仍然很差,但或許是煉丹一事進展順利,趙鄴的心情還算不錯,他特地恩准了不當值的官兵可以飲酒,另外還差人送了酒菜給楚逸塵,算作年禮。
官兵的伙食都是由伙夫做的大鍋飯,不難吃,但也精緻不到哪裏去,可趙鄴的飯食卻都是宮裏帶來的內侍特製的,給楚逸塵送的這一桌好酒好菜,色香味俱全,讓人看了就食指大動。
可楚逸塵卻毫無興趣,狐狸在桌上大快朵頤時,他就望着窗外出神。
這是他和柏空度過的第一個新年,他們本該是在山上的小屋裏,忙忙碌碌,提前做好許多準備。
他會用買好的紅紙寫一副春聯,再寫幾個福字,貼在木屋的門窗上,再給狐狸的窩棚旁邊貼一個,還要提前做好過年的大菜,年夜飯必須豐盛,有些程序複雜的菜色甚至要從除夕前一天晚上就要開始準備。
除夕當天他會很忙,要做這一桌子菜實在不是個簡單的事,但柏空可以幫他,幫他生火,幫他燒柴,還可以幫他包餃子。
不指望包得多好,畢竟他其實也是第一次包,自己都不太會,教柏空估計也教不出什麼樣子,但反正都是自己吃,包得再丑也不會嫌棄。
忙了一個白天後,到了晚上,他應該終於可以坐下來喘口氣,然後他會喊上柏樹妖和狐狸,大家一起熱熱鬧鬧地坐在桌邊,吃着他和柏空準備了一天的年夜飯。
再晚一些,宴席散了后,他會抱着柏空溫暖柔軟的長毛,窩在榻上,看着窗邊的落雪,靜候新年的到來。
可這些設想全都落空了,他在屋中,尚有柏樹妖和狐狸的陪伴,柏空卻只能在風雪中,形單影隻,孤身一人。
院外傳來官兵的喝酒調笑聲,楚逸塵卻一個人坐在窗邊,看着呼呼的落雪,久久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