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1章 番外十
一場大雨下到天明,陸承安坐在墓碑前如老僧入定般虔誠且寂靜,丁衡崢站在他身後,也在這場大雨的沖刷中想明白許多事情。
他自認愧對若濃,今生再不配同若濃一起。
在他眼中,若濃是天邊雲而他卻只是地上的一灘泥,自己能如現在這樣在她身後默默守護他就已經很滿足了。可昨日見到雨中平靜說出要來陪自己夫人的陸承安,他才知歲月無情,光陰不等人。
他跟若濃年歲都不小了,再無幾年好揮霍的。
如今這般,若有朝一日他二人誰先赴了黃泉,對方便是想要在墳頭守上一守都沒資格。
雨後碧空萬里,丁衡崢只覺自己的心也被洗刷得清明起來。
「天晴了。」
陸承安從地上起身走到喬晚墓碑前,他拿開昨日壓着蓑衣的石頭,又把墓碑上混雜着塵土的水漬擦乾,這才轉身道:「回吧,若濃該擔心了。」
二人沉默着往山下走,不過剛走到半山腰,便見若濃提着籃子艱難往山上來。
雨後山路泥濘,且很多地方被塌陷的石塊泥堆堵住,她走得艱難,不過一小段山路便磨開了鞋子,裙擺上儘是濕重的泥水。
「爹爹。」
看見他二人下山,若濃慌忙想要上前攙扶。只是還不等跑上兩步就險些被裙擺絆倒。
裙子濕重,讓她行動起來很不方便。
陸承安伸出手可丁衡崢速度比他更快,他越過陸承安,直接將若濃抱了起來。
若濃驚訝去推,丁衡崢卻是不看她,同陸承安打過招呼后便先下了山。.c
看着兩個孩子的背影,陸承安神色平靜走了下去。
山下若濃提前給兩人燒了熱水,不僅如此還熬了些薑湯,二人洗漱過後陸承安對若濃和丁衡崢道:「你二人明日啟程回京。」
「爹,您不同孩兒一起回京么?」
雖是心中有數,但若濃仍舊不舍。
黃金島距離上京太遠,若父親不同她一起回去,今生能再見的可能性便很是微小了。
「不回去了。」
陸承安扶着桌子站起身,不過一夜時間他卻像是老了十幾歲一般,身上的沉重感讓他連走路說話都頗為費勁。
「不走了,就在這裏陪陪你母親。」
「老朋友都在這裏,我又能去哪裏。」
陸承安走出院子,望着喬晚安葬的那個山頭勾唇淺笑。
若濃紅着眼想要勸他跟自己一起回京,可所有的話都堵在舌尖無法說出口。
她清楚,或許在黃金島陪着母親才是父親想要過的生活,而自己讓父親跟着回京卻是出於她的私心和不舍。
陸承安見若濃落淚,不由微笑道:「哭什麼,也不過就是我同你母親換個地方生活而已。」
他看了眼站在一旁神色肅穆的丁衡崢,面色淡了下來。想了片刻,陸承安道:「若濃日後便麻煩你了,幫我好生照顧她。」
丁衡崢一愣,抬頭時也紅了眼。
他也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返航那日,丁衡崢拉着雙目通紅的若濃上船,陸承安則站在海面上目送二人。船隻遠去,直到消失在海平面,他才慢慢向喬晚以前的屋子走去。
當年黃金島的災禍來得突然,島上彷彿被時間封印一般,不僅各種物資齊全,陸承安甚至還找到幾種自己繁殖天生天養的家畜。
更讓他高興的是,在這裏不知何時就能看到喬晚生活過的痕迹。
他甚至在喬晚的房中,找到了當年她在黃金島留下的手札。上頭記錄了各種瑣碎事務,大部分都是她當年撫養若濃或者是黃金島上的趣事。
陸承安就在這處生活起來。
白日他會上山為喬晚掃墓,遇見合適的木料磚瓦便一點點撿到山上去,不過大半年他便在山頭攢了個小木屋出來,雖然抵不住狂風暴雨,但平日天氣好的時候,住個人倒很是悠閑適合。
陸承安就這樣在荒島上,做起了守墓人。
春夏他會采了生得嬌艷漂亮的鮮花放在喬晚墳前,秋冬他也會給玄道子同東珍一家打理落葉。時光靜謐,期間長庚同若濃帶着孫兒輩來看過他幾次,但陸承安習慣了一個人的清凈日子,便是見了他們也不覺得如何。
有一次若濃來黃金島為他送東西時候,隨行的還有言崇。
老朋友的到來才讓陸承安展現出幾分笑模樣。
言崇年歲也大了,聽聞陸承安在黃金島便同若濃說了自己的想法。師父同父親可以相互照顧,她自然是高興的,當下便準備東西把人送了過來。
有了言崇在,白日陸承安便跟他探討佛法,又或者二人對弈,掃墓清草的時候也多了個人陪着。
再過幾年,季玖沅聽聞二人在黃金島養老,便也嚷着讓兒女送他同言崇陸承安作伴。原本他夫人嫵娘也要來陪着的,可季玖沅說她年歲還輕不讓她跟着過來。
季玖沅來的時候身子骨已經不算好了,他也是做好了要在黃金島故去的準備。
是以季家大船過來的時候,還帶了不少僕人,甚至還有個看陰宅的風水先生。
陸承安見了他的排場,輕聲笑道:「若是阿晚瞧見你這般,怕是又要罵你紈絝了。」
「這又算得上什麼?」
他大手一揮,身後船上又下來不少人,這些人竟是抬着上等的沉香木過來的。
「這些都是我找來的匠人,做棺木的。」
季玖沅對陸承安道:「後頭還有做墓碑的,便是我死了該有的排場也不能少,如此才不枉費我這輩子的紈絝之名。」
陸承安同言崇對視一笑,都由着他去了。
季玖沅本就身子不好,且那年他跌落水中傷了心肺,喘嗽得很是厲害,又經過一路舟車勞頓,不久便撐不住倒了下來。做棺木和墓碑的匠人不過剛完工不久,他便撒手人寰,急急去了。
陸承安讓返回的工匠給季家帶去了消息,而自己則跟言崇給季玖沅辦起了喪事。
「這好酒就剩一壇了。」
言崇笑道:「給他吧,做了一輩子富貴閑人臨走也不該無酒相送才是。」
陸承安笑着倒出來一小杯,走到喬晚墓前倒下,隨後才祭拜起季玖沅。
這場喪事辦得簡單,只是山頂卻熱鬧起來。如今年輕時候的老朋友都在這處,言崇和陸承安倒是不覺寂寞。
再過一年冬日,言崇也覺自己大限將至。
二人對坐博弈之時,陸承安忽而感慨:「我只求你再堅持些時日,走在我後頭便好,如此我同阿晚合葬的時候還有人能給我二人添一把土。」
言崇提着棋子笑而不語。
他覺得陸承安怕是等不到那一日了。
只是言崇沒想到陸承安本來身體健朗,可自從說著這話后他的狀態明顯差了許多。待問過才知他一把年紀竟突然散去一身武功,如此折騰又哪裏能好?
言崇看着他一日日衰弱下去,終於有一天,陸承安起身後對言崇道:「難得我今日倍感輕快,我二人便把阿晚的墳起了如何?」
言崇看着他,只覺陸承安無論言語還是神色都帶着歡愉,可眉目間卻透着隱隱黑氣,便知今日這人大限到了。
他站起身從木屋中找出幾把鐵鍬同陸承安忙碌起來。
二人年老體衰,叮叮噹噹挖了大半日才將喬晚的棺木起出,陸承安摸着棺木面上無喜無悲。
他的壽材是早準備好的,安放在喬晚身邊后他便躺了下去,言崇看着他閉上眼,便坐在地上默默念起了佛經。
夕陽落下,人聲寂靜,言崇默念一句阿彌陀佛上前蓋上棺木。
他一個人鏟着土,腦中想着的卻是年輕時候的一切。
他出身世家,極富天資,卻怎奈生就一副天殘之身。后落入那採生折割之人手中,又經歷過一段地獄之行。好在天公不仁,人卻有情,讓他在艱難時刻遇見一群摯友。
富貴於他如浮雲,生死肉身於他亦如此。
填好最後一捧土,言崇回到小木屋手持佛珠含笑圓寂。
遠在千里之外的若濃,睡得正沉的時候卻突然驚醒,丁衡崢起身點來蠟燭,只見若濃滿面淚水泣不成聲。
「你怎得了?」
若濃捂着唇只覺一股悲傷席捲全身,整個人如同沉溺在悲海之中,無法掙脫無法呼吸。
丁衡崢將人抱在懷中,輕輕撫着她的背無聲安慰。
這世上,能讓若濃如此惦記的,怕也就是她的爹娘同長庚一家。
長庚一家都在上京,也只有……
丁衡崢任由若濃痛哭,許久后,她下地穿了衣裳,在他的陪同下去了陸府。
雖是夜晚,陸府卻未熄燈,一路燈籠都亮着,她走進院子只見陸長庚雙目泛紅坐在正廳,身邊是一臉擔憂的臻兒。
臻兒見她這個時間過來,也很是驚詫。
「若濃……」
「嫂嫂。」
陸長庚抬頭,兄妹二人不過剛對視便紅了眼。
雖父親遠在萬里之外,但至親之人到底血脈相通,她兄妹二人站在院子中央,對着黃金島的方向遙遙一拜。
臻兒見狀忙把身邊的三個孩子推了過來,丁衡崢也緊隨其後,四個大人,三個孩子在上京伴着月光為遠在黃金島故去的親人磕了三個頭,沉默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