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冷意
綿綿細雨垂幕而降，水汽氤氳，霧似的籠罩着古樸卓然的謝府。
落霞亭前葳蕤盛開的紫藤，如雲般將大半座亭台蓋入其中，濕漉漉的青石階上，和洗得黑亮的屋瓦上，儘是霞紫落花。
謝雲初瞧見亭中一臉焦急的劉媽媽，接過元寶手中的傘，說道：“你回蒼榕院，將我書桌硯台旁的那本《經要》拿來。”
“是！”元寶應聲止步，瞧着自家主子拎着直裰下擺拾階而上，這才轉身往蒼榕院跑去。
劉媽媽一見謝雲初，眼淚便從通紅的眼眶中涌了出來，她碎步上前行禮后，忍着淚笑道：“一年不見，六郎又長高了不少。”
劉媽媽是長姐的陪嫁，這麼些年陪着長姐一同在汴京，若非劉媽媽拚死護住長姐的嫁妝，恐怕早就被蘇家搜刮乾淨了。
她比謝雲初上一次見，顯得蒼老了不少，也清瘦了不少，額頭青紫未消，想來是昨日沒少磕頭。
謝雲初收了傘，將濕答答的油紙傘倚在蓮花柱基上，撩起半濕的直裰下擺，在石凳上坐下，十三歲的小郎君，言行間已顯出矜貴逼人的氣度：“劉媽媽，阿姐到底為何突然回了永嘉？我要聽實話。”
見謝雲初面色沉沉，劉媽媽交疊在小腹前的手顫抖着收緊，昨日老太太下令不許他們這些隨姑娘回永嘉的奴僕，將姑娘的事情告訴六郎，否則便將其打死。
可若是不說……
劉媽媽顧不上其他，撲通跪在謝雲初面前不住叩首，語聲哽咽：“六郎……六郎您救救姑娘！救救姑娘吧！姑娘要是再回蘇家……下一次回來的怕就是屍身了！”
“劉媽媽，我知道你是忠心阿姐的，所以我才讓元寶將您請了過來……”謝雲初俯身扶住額頭都碰出血的劉媽媽，“阿姐的事我絕不會袖手旁觀，你先起來，將事情同我說清楚。”
劉媽媽執意不肯起來，跪在潮濕的青石地板上，邊說邊哭：“六郎是知道的，他們蘇家在汴京空有個不能世襲的文遠伯爵位，蘇伯爺也未曾在朝中任職，就那蘇明航現在的官職……還是大姑娘嫁入他們蘇家之後，花銀子打點出來的！大姑娘嫁入他們蘇家的時候，那蘇家窮的連那破爛伯爵府都快抵出了！就是個空有架子的破落戶！是咱們姑娘用嫁妝填了又填才保住伯爵府！”
“可這斗米恩升米仇，他們蘇家竟然盤算起了大姑娘嫁妝的主意，上一次……大姑娘那婆母伯爵夫人說大姑娘既然嫁入了他們蘇府，那嫁妝就是他們蘇家的銀子，伯爵夫人非要讓大姑娘將嫁妝交到她手裏，大姑娘不給，她就挑唆着蘇明航那個黑心肝的管教姑娘，打得姑娘臉腫的沒法看，半個月都沒法出門見人，對外還說咱們姑娘黑了心肝，仗着破了點油皮就賴在床上……不起身伺候公婆，咱們姑娘為著謝家女眷的名聲着想，又掙扎着爬起來，要不是姑娘累的在別家暈倒事情鬧大，怕是姑娘還壓着不讓人往永嘉送信……”.
謝雲初聽到這裏，心跟油煎似的，她閉了閉眼，拳頭緊緊攥着，這事兒出在去歲，她是知道的，當時她聽到阿娘在房裏哭，書院也不去了，在祖父祖母面前跪了三天不吃不喝，求他們准阿姐和離，將阿姐接回來。
後來，祖父母見她如此，這才讓父親和三叔一同去了汴京，回來之後父親說蘇明航給長姐跪地叩首，長姐原諒了這蘇明航，和離的事也就了了。
“這些年，蘇伯爺和蘇明航那個不要臉的，用着大姑娘的嫁妝納小妾，在外面吃喝嫖賭應酬全都掛賬，還有那伯爵夫人……什麼衣裳料子首飾銀子也都掛賬，回回旁人來伯爵府要賬，伯爵夫人躲得不見人，把自己的嫁妝攥地緊緊的一毛不拔！把咱們姑娘推到前面去！老奴每每勸姑娘不要管，可姑娘總說如今她已經嫁入伯爵府，伯爵府被人嘲笑，她身為蘇家媳婦也面上無光，便用自己嫁妝打發那些來要銀子的！姑娘寄家書時從來不說這些，是怕太太和六郎知道了她的處境，為她擔心。”
“前段日子，戶部出了個金部主事的空缺，蘇明航便要姑娘去求謝雲霄那個庶子，蘇明航說他已經同謝雲霄說好了……只要我們姑娘在謝雲霄生母那個賤人曹氏的牌位前叩首，替咱們太太斟茶認錯，他就替蘇明航謀這個職位！姑娘當時就惱了，便說她既然嫁給了蘇明航，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便是蘇明航要姑娘全部陪嫁去博前程，姑娘也給，可姑娘就是死……也不能去給一個害死了自己親生妹妹的賤妾斟茶，更別提是替太太給那個賤妾認錯！”
謝雲初拳頭緊攥，指節發白，骨骼發出聲響來。
蘇明航這個蠢貨，難道聽不出來，這是謝雲霄不想幫忙，故意噁心他的，他竟然還真敢將這話告訴長姐！
劉媽媽口中的庶子，便是謝雲初的庶兄……謝雲霄。
據說，在謝雲初六歲時，年僅十歲的庶兄謝雲霄被當地知府舉薦參考神童舉，考績出眾至殿試，皇帝親賜謝雲出身，日後可免解試，直接參加禮部試。
謝雲霄在眾多得以面聖的神童之中不算出類拔萃，但對於謝氏一族來說卻是難得的良才，家族孫輩的希望。
便由在汴京任吏部侍郎的大伯父做主留在了汴京，入了太學。
而一向沉默寡言不善言辭的謝雲初，在七歲時逐漸顯露出非同尋常的天賦，過目不忘不說成詩，七步成章，下筆立成，一時間在永嘉名聲大噪，成為謝氏一族孫輩中比謝雲霄優秀出色的希望。
元豐十年年初，皇帝下旨再舉童子科，聖旨還未到永嘉前，大伯便陪同謝雲霄回了趟永嘉，說謝雲霄得了長公主嫡子青眼，將要成為長公主和勇毅侯獨子的伴讀，覺着謝雲霄做為小世子伴讀庶出身份太低了些，便想將謝雲霄記在母親陸氏名下，全謝雲霄一個嫡子的名分。
母親不願庶子謝雲霄壓在自己親生骨肉謝雲初之上，斷然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