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命中注定的相逢

第4章 命中注定的相逢

第4章命中注定的相逢

周曦沐掛掉了旅館前台的電話,回到房間裏,曾澗峽一人坐在窗邊,藉著昏黃的燈光看着當天的報紙,南苑的戰事並不樂觀,但讓他憂心的事情遠遠不止這一件。

曾澗峽眉頭緊皺,眉間的“川”字看來又深了些。周曦沐想起清華的同學們背地裏都戲稱“曾澗峽”為“魯迅先生”,因為曾澗峽面龐生得刀削斧鑿、頗具稜角,加上平日裏不苟言笑,“橫眉冷對”的樣子與魯迅先生真的有幾分相像,加之唇上也有濃黑的鬍子,就更加神似了。

曾澗峽教授在清華是頗有名氣的,有三個原因,一是課講得好,身為哲學系的教授,他對各種哲學流派如數家珍,不僅如此,他還對宗教有頗為精深的研究,所以聽他講課往往旁徵博引、舌燦蓮花,特別享受。二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曾教授上課的時候幾乎不笑,十分嚴肅。你想給他講個笑話逗他,他不僅不笑,反而要給你挑出笑話中的邏輯漏洞,這使得學生都有些怕他,其實你如果大膽請教他,他向來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三是對妻子出了名的寵愛,曾澗峽的妻子阮媛在戀愛時便身患肺病,因身體太弱,結婚多年,一直未能生兒育女。旁人每每問起,曾澗峽總是笑着說順其自然,絲毫不以為意。他們伉儷二人雙宿雙飛,實在是羨煞眾人。

因為曾教授看似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性格,且兩人雖都是人文學科,但畢竟專業不同,而周曦沐初來乍到,對曾澗峽雖然多有尊敬和欣賞,但並無交集,可誰知有一天曾教授主動找他一起吃飯,說了圖書南遷的事情,希望周曦沐一起參與。因為這是一樁對學校、對國家都非常有意義的工作,周曦沐自然欣然應允。深入交往之後,周曦沐才了解到曾澗峽看似冰冷的外表下有一顆敏感、纖細又善良的心。

周曦沐把外衣脫下來,準備洗漱,看到曾澗峽的目光追隨者自己,欲言又止,不禁啞然失笑,他肯定是擔心耽誤了他的婚姻大事,覺得對不起自己。

周曦沐猜得一點也沒錯,此刻的曾澗峽頗為後悔。

雖然東北三省淪陷了,可是華北的局勢一直還算穩定,誰知道“七七事變”突然就爆發了,學校里還有幾批重要圖書和設備沒有運出,各學院的老師都加緊清點,能運出一批算一批。今天本應該把最後一批運完了,誰知道卻出了岔子,只能明天再運,而明天,正是周曦沐大婚的日子。

看着曾澗峽為難的樣子,周曦沐斂去笑容,率先開口。

“我已經跟蒔芳說了。”

“她怪你啦?”

“可不是嗎?劈頭蓋臉一通罵。”

曾澗峽吃驚地看着周曦沐那個委屈的樣子,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實在抱歉,要不是我拉你跟我一起……”

周曦沐一把拉過椅子,坐在了曾澗峽的對面。

“曾兄,我跟你開玩笑呢!”

“這麼說,她沒怪你?”

“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蒔芳,就算她真的生我氣,又怎麼捨得罵我呢?”

“那她到底生沒生氣啊?”

“曾兄,我們認識雖然才不到兩年,但你是看着我和蒔芳相識相愛的,蒔芳跟我一樣,都覺得我們現在做的是一個十分可貴的事情。尤其是七七事變爆發之後,我更是覺得學校幾年前就將圖書設備南遷的決定是多麼的英明,我很慶幸你能介紹我參與這個工作。國破何以家為?現在局勢亂成這樣,我們這些當老師的,怎麼能不有所籌謀?我們運走的那些書,將來是花多少錢都買不到的!為了圖書南遷我們一起奔波忙碌了好幾年,我特別慶幸自己可以一開始就參與其中,為保存清華的學術資料出一份力。我做事喜歡有始有終,我們一起把這件事圓滿完成吧!”

周曦沐平日裏跟曾澗峽嘻嘻哈哈慣了,突然這麼掏心掏肺說了這麼多,曾澗峽的眼眶不由得濕潤了,周曦沐裝作沒看見似的,從椅子上站起來,從暖壺裏倒出熱水,把毛巾按在熱水裏。

“再說了,我們都已經把站長打點好了,明天肯定會順順利利的,我一點也不擔心,曾兄你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早點睡覺,明天婚禮上我還等着你這個證婚人上台發言呢!””

“蒔芳好眼光啊,覓得一個好郎君啊!”

“嗯嗯,曾教授這句話說的十分客觀嘛!”

“我這個無神論者學了一輩子哲學,可是在這種時候我還是只想說一句,求老天爺保佑明天一切順利吧。”

大暑剛過去沒幾天,蟬鳴聒噪,火車站旁的小旅館三教九流什麼人都住,夜深了隔壁喧嘩聲仍舊不斷,還不時傳來嬰兒啼哭和父母不耐的咒罵,房間裏時時散發出一股異味,加之兩人心裏都壓着事兒,周曦沐和曾澗峽顧不得講究,着外衣而卧,卻遲遲難以睡去。

周曦沐躺在一動都會吱嘎作響的床上,因為他身材頎長,在短小的床上雙腿不能伸直,只能蜷着睡,實在不是很舒服。月光從窗口照進來,照亮了他硬挺俊秀的面容。

周曦沐難以入眠,不是因為這不舒適的床榻,而是因為這過於沉重的心事。

從眼下局勢看來,北平肯定留不得了,他只是不知道何時離開,他實在覺得對不起他的蒔芳,之前他在牛津留學三年,她就等了三年。剛剛回國一年多,本以為終於可以過和和美美的小日子,眼下看來又要奔波流離了。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農曆六月廿一,這個日子是兩人的雙親一早就定下來的,明天這個日子終於要到來了,他終於要娶到他心愛的蒔芳了,周曦沐帶着甜蜜、慌張又略帶酸澀的心情,回憶起他們的過往來。

白蒔芳出生在江蘇蘇州的一戶書香門第之家,父親白淳衷在前清中過舉人,精通醫道,在當地開一家醫館為生,是遠近聞名的名醫。白淳衷育有三子一女,妻子在生蒔芳之時難產,最終不治身亡,白淳衷思念亡妻,終身未娶,把四個孩子撫養長大。除小女蒔芳之外,均娶妻生子。因為白蒔芳生下來就沒有母親的溫暖,加之蒔芳容貌與妻子酷似,又是白淳衷唯一的女兒,所以白淳衷對她尤其寵愛。白淳衷從小就讓小蒔芳接受教育,從私塾上到女子學堂,從不曾訓斥打罵她,把自己的千般柔情都給了她,所以蒔芳長大之後形成了天真爛漫、活潑開朗且頗有主見的個性。白淳衷自認為開明,他跟女兒約定,彼此之間是朋友,不應該有秘密,然而當他從面容緋紅的女兒口中得知她愛上了一個人時,還是不由得產生了震驚、不甘、不願的複雜情緒,隨即他只能苦笑,好像自己辛苦打磨多年的寶石被別人偷走了,但一想到女兒居然對自己坦誠相告,心裏總算感到有點安慰。

周曦沐和白蒔芳是在清華校園裏相識的,白蒔芳讀外文系,周曦沐讀的是文學系,兩人在清華的詩社相識,因為他們都喜歡里爾克的詩歌,漸漸對彼此產生了愛慕。這愛慕與日俱增,幾乎要撐爆了周曦沐的身體,他終於忍不住借里爾克之詩向白蒔芳表白了。他讀給白蒔芳的詩是里爾克的《致寢前人語》:

我願陪坐在你身邊/唱歌催着你入眠/我願哼唱着搖你入睡/睡前醒來都在你眼前/我願做屋內唯一了解寒夜的人/我願夢裏夢外都諦聽你/諦聽世界/諦聽森林。

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之事,白蒔芳當下也選擇了里爾克的詩《挖去我的眼睛》作答:

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見你/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聽見你/沒有腳,我能夠走到你身旁/沒有嘴,我還是能祈求你/折斷我的雙臂,我仍將擁抱你——

/用我的心,像用手一樣/箝住我的心,我的腦子不會停息/你放火燒我的腦子/我仍將托負你,用我的血液。

白蒔芳的奔放自由的個性深深打動了周曦沐,在他孤獨寂寞的前半生中從未想到,會有一個這樣的女子出現,她的存在,如同一縷甘泉滋潤了他心靈的每一道裂縫。

周曦沐是一個典型的BJ公子哥,滿族正白旗出身,家室優越,周曦沐自幼天資聰穎,無奈他是父親養在外宅的妾室所生,兒時的周曦沐看慣了母親倚在窗前盼着父親來的樣子,而周曦沐最盼望的就是父親來看他,所以他特別刻苦地跟私塾的先生學習,希望能得到父親的誇獎。

母親告訴小曦沐,父親很喜歡下圍棋,就找了師傅教他下,小曦沐進步很快,一直被師傅表揚有天分。父親很久才來一次,這時候母親就會精心打扮,她的眼睛也會恢復平日裏不見的神采,而小曦沐在父親僅有的幾分鐘關注他的時候,恨不得背誦一百首唐詩給他聽,父親只是微微笑笑,摸摸他的頭。小曦沐也會纏着父親下圍棋,可是父親每次都是匆匆來去,沒有一局棋下完過。父親每次離開,只會給母子兩人留下許多錢,還有許多寂寞。

興許是為了打發空虛寂寞的生活,母親迷上了抽大煙,周曦沐眼看着母親的雙頰凹陷了下去,膚色變得灰黑,她不再熱心於打扮,而父親看她的眼神也變得嫌棄,終於再也不來了。

興許是無盡的失望和身體的摧殘耗幹了母親的生命,她最終悄無聲息地死去了,大煙槍歪在一邊,手裏攥着當年父親送給母親的定情信物——一枚玉佩。

母親被悄然下葬了,並沒有葬在周家的祖墳,母親平日裏的衣物和物件統統被燒掉了,父親的妻子火速將外宅轉賣他人。周曦沐偷偷拿走了那一枚本應隨母親陪葬的玉佩,這是他僅有的母親的遺物了。

周曦沐時常把玩這枚玉佩,據說它是從宮中流出的,相傳是某位格格的陪嫁之物,上好的質地手感溫潤,精細雕刻了一隻蝙蝠捧着一個壽桃,取“福壽綿長”的寓意,諷刺的是,母親福薄而早逝,這枚玉佩無異於給母親的死下了一個頗為諷刺的註腳。

13歲的周曦沐平生第一次搬進了父親的家,家中除了父親之外他一個人也不認識。父親自然是憐惜他的,但他的憐惜有限,而他關心兒子的方式也僅僅是不斷的給錢給錢給錢。

周曦沐跟那幾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們也處不好,在幾個兒子中,他是外貌最為出眾的,幾個人一起去學堂念書,周曦沐的成績也是最好的,難免會引發兄弟們的妒忌,所以他經常被他們合起來按在地上打。周曦沐暗下決心,越是這樣,自己就越是要比他們強。從此他更加努力,一路從私塾到西式學堂,都是班級里出類拔萃的學生,最終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清華大學。

對於這個面貌酷似母親的兒子,父親最初是頗為冷淡的,似乎他的存在就讓他覺得不自在,所以父親只是把他養在家裏,跟養一隻小貓小狗沒有什麼區別。但隨着年歲的長大,眼看着周曦沐漸漸長成玉樹臨風的翩翩少年,追求上進,談吐不俗,反觀自己的四個兒子,終日不思進取、招貓逗狗,養成了人見人嫌的性格。漸漸的,在聚會上,父親漸漸更加樂於將其引薦給賓客們,大家似乎也漸漸忘卻了周曦沐的出身,對其百般稱讚,青眼有加。眼看着父親越來越倚重自己,周曦沐並未覺得如何欣喜,更沒有做什麼繼承家業的春秋大夢。在他眼中,自己永遠是一個多餘的人,在情感上,周曦沐早已吧自己跟這個家之間的關係徹底割裂了。

自從考上清華的那一天起,周曦沐就離開了周府,再也沒有回去過。

因為成績優異,周曦沐有豐厚的獎學金,因此他再也沒有拿過父親一分錢,他長住在宿舍里,放假也不回家,父親多次派人送錢給他,都被他原數退回。在他讀大學二年級的那一年,父親突然暴斃,周曦沐偶然得到消息后趕回家中,喪事已經辦完,他們甚至沒有通知他,父親的妻子甚至賣掉了家中的祖宅,等周曦沐回到家中,宅院已經易主,開門的變成了完全不相干的人,周曦沐坐在宅院大門前的台階上,不禁苦笑。

從那時開始,在這個世上周曦沐真成了全無掛礙的滄海一漂萍了。

周曦沐自小到大沒有得到過什麼溫暖,雖有父母,也從未感受過親情,可以說從裏到外凍透了,正因為看盡了世態炎涼,周曦沐自認為鍛造了一顆鋼鐵之心,從未懼怕過什麼,然而當他遇到白蒔芳之後,他的膽子變小了。所以當白蒔芳告訴周曦沐父親想見他的時候,周曦沐生平第一次感覺到慌張和害怕,生怕自己不能給白蒔芳的岳父留下好印象。然而當他看到白淳衷面前早已擺好黑白兩子的棋盤時,臉上露出了笑容,看來他的蒔芳跑不掉了,連老天爺都在幫他。

白淳衷酷愛下圍棋,經常跟小女蒔芳對弈,蒔芳自然不是對手,經常要讓子耍賴,之前聽女兒說周曦沐會下棋,頓時來了精神。而周曦沐兒時為了想讓父親看到自己的長進,時常研究棋譜,加上有幾分天資,因此棋藝十分精湛。周曦沐下了几子,自然知道了自己的水平在白淳衷之上,周曦沐小心應對,力求不着痕迹地讓白淳衷下的盡興,但最終以微弱優勢戰勝了白淳衷。

之後白淳衷又問了周曦沐的家室,探討了學問,周曦沐都據實以告。翁婿倆相談甚歡,周曦沐走後,白淳衷告訴白蒔芳此人是可以託付終身之人,白蒔芳問父親為什麼,白淳衷捻着鬍子說:

“蒔芳,你聽過‘棋如其人’這個說法嗎?為父我下棋多年,雖才疏學淺,但又怎會不知他的棋藝遠勝於我?但他的棋風穩健,毫無一絲咄咄逼人之感。你或許會說他也許是為了討好我,故意讓着我,可他最終仍勝了我三子。可見他不是一個油滑虛假之人,所以我才會說他是你值得託付的人。”

大學臨近畢業時,周曦沐因成績優異考取了英國庚子賠款公費留學生,去英國牛津大學留學,白蒔芳則進入了一所中學,成為了一名國文老師。臨走前,周曦沐和白淳衷約定了歸國后的婚期,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農曆六月廿一,黃曆上說,這一天宜結婚、嫁娶、訂婚、開工、出行、動土、上樑、搬家、入宅、納采、開張,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日子,而這一天也是白蒔芳母親的生辰,白淳衷特地把這一天定做女兒大婚之日,可見他和妻子之間的深情厚誼。可誰知他剛剛去英國求學快滿三年,即將學成歸來時,白淳衷卻患上了肺結核。俗話說,醫不自醫,其時肺結核還是讓人束手無策的不治之症,疾病來勢洶洶,苦苦支撐了不到半年,白淳衷還是撒手人寰。

為了讓周曦沐安心念書,白淳衷病重時叮囑女兒,不要將自己的死訊告訴周曦沐,白蒔芳遵循了父親的遺言,和兄嫂一起操持了父親的葬禮。周曦沐恰巧有一個同學回國,得知了白淳衷的死訊寫信安慰他,周曦沐這才知道。周曦沐又悲痛又愧疚,在內心之中他早已把白淳衷當做自己的父親,然而不僅未能承歡膝下,更沒能在白蒔芳最傷心的時刻陪在他的身邊。周曦沐在信中提出回國,被白蒔芳拒絕了,她告訴周曦沐,當下最應該做的事情就是學有所成,回國報效國家。之後周曦沐終日刻苦學習,可只要有時間就會寫信給白蒔芳,用文字書寫心中的惦念。

一九三七年初,周曦沐獲得了牛津大學的文學博士學位,學成歸國后,被清華聘任為文學系教授,周曦沐和白蒔芳終於團聚,距離他們分別已經三年有餘了。他們本打算按照父親的遺願在白母的生日這天舉行婚禮,可是眼看着東北、華北的局勢一天天惡劣,等到盧溝橋事變爆發,兩人也考慮過是否取消婚禮,可是兩個人商議下來,一來這是白淳衷生前的遺願,不忍忤逆,二來北平的局勢眼下還穩定,三來兩人心中都有憤懣和不甘,日本人在自己的家園作威作福,憑什麼他們要取消婚禮,取消就是怕了他們了!如此商議下來,最終決定婚禮按照原定計劃舉行。

至於婚禮的形式,因為雙方高堂均已不在,且兩人都認為婚禮只是一個形式,不喜歡陳舊的繁文縟節,就選擇了民國當下最時新的文明婚禮,把雙方朋友叫到一起,在BJ飯店簡單辦一個儀式就算禮成了。請柬是兩人親自用毛筆書寫,上書兩人在《詩經》中最喜歡的詩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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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毅堅卓的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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