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袋白面
從村裡走到村外,陳家村雖不是山清水秀,卻也有萬畝良田圍繞。
然而此時楊大丫的眼前卻一片枯黃。
不是麥收時的金黃,而是土地裸露出來的土黃。
“大花——”
她不甘心的又喊了一聲,對面的山崖鐵青着一張臉回應了她:
“大花——”
連山都禿了。
踩着軟雲回來時,楊大丫遇到了村東頭的陳三伯。
“三伯,你看見俺家大花了嗎?”
陳三伯從自家農田的方向走過來,手裏捧着一把麥糠,哀聲嘆氣。
“是大丫啊?”
他渾濁的眼球比着平日裏紅通通的,聲音也乾澀極了。
吞了吞唾沫,喉嚨里的老痰讓他的聲音聽起來粘膩難聽:
“快回吧,跑了,都跑了……唉……天降大災,天降大災啊……”
楊大丫不知道什麼叫天降大災,心裏卻悲傷的意識到,她的大花再也找不到了,她饞了許久的肉,吃不到嘴裏了。
回到家,路過蕭家院牆外,楊大丫往裏頭探了探頭,沒有看到蕭二郎,也沒有看到院子裏的屍身。
腦子裏又冒出蕭父蕭母的樣子,楊大丫只覺得後腦勺一涼,拔腿就跑進了自家院子裏。
院子裏,楊父正沉着臉撿地上的蝗蟲,楊大丫撇了撇嘴,淚珠子啪嗒嗒掉了下來:
“爹,大花找不見了……”
“唉……”
已經不知是第幾次聽到父親的嘆息,父親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頭頂的烈日,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找不見就不找了,咱吃蝗蟲,跟肉一樣香。”
跟肉一樣香?那是不是吃了蝗蟲,就是吃了肉了?
楊大丫淚眼婆娑的抬起小臉,重重點了點頭。
院子裏的蝗蟲很多很多,楊大丫發了狠,直到將肚皮吃了個溜圓才算停下來。
她的大花沒了,她得吃多少蝗蟲才能吃回來呢?
她默默的拿手比劃着,放下破陶碗便走向院中,捉蝗蟲。
蕭家院子裏依舊沒有聲音,楊大丫直起酸疼的腰身往那邊看了看,楊父見了也停下來。
“唉……也是個可憐的。”
蕭家二郎暈倒在自家破草房裏,蕭家的草房是真的草房,蝗蟲一過,便沒了屋頂。
屋子裏傳出一陣惡臭,楊父將楊大丫攔在門外自己走了進去,轉身抱着昏迷不醒的蕭二郎出來。
楊大丫沒忍住好奇心透過門縫往裏看了一眼,只模模糊糊看到二人身上已經起了一層黑斑。
蕭家二郎是傍晚十分才醒的,楊大善人領着他將蕭父蕭母葬在了楊家祖田裏,人死燈滅,總要入土為安。
蕭二郎在墳頭守了一宿,第二日才被楊大善人帶回了楊家。
“陳家村是待不下去了,咱們要想活命,得走。”
楊大善人不舍的往四下里看了看,他生在這裏,長在這裏,要走又如何捨得。
兩個小的低垂着頭,楊大丫默默盯着蕭二郎白嫩的腳,上面長滿了血泡,不穿鞋,該多疼啊。
楊家最後一點家產就是被楊父藏在自家地窖里的半袋雜糧面。
趁着夜色他悄悄將麵粉背上來,和成麵糰。
蕭二郎蹲在灶間往灶堂里添火,楊大丫就將麵糰擀成餅子貼在鍋沿上。
年幼的楊大丫還不知道為什麼要半夜做餅子,楊父卻十分謹慎的守在廚房門口,手裏緊緊握着那把鐮刀。
餅子烙了半宿,楊父猶豫了一會兒,一人給他們掰了一半:
“快點吃,吃了咱們就上路。”
“爹,去哪啊?”
楊大丫咬下一口餅子,噴香。
去哪?
楊父迷茫的看了看夜色,含糊着說:
“去找你姨母。”
“姨母?爹,俺咋還有姨母呀?姨母在哪?”
母親的事從未有人同她講過,她更沒有見過外祖母那邊的親戚。
楊父卻不再接話,只將餅子一股腦裝進一個藍布包袱里,又掏出幾個,塞在楊大丫和蕭二郎的褲腰上,自己褲腰上也塞了幾個。
溫熱的餅子貼着皮肉暖暖的,半張餅子下肚根本不頂飽,楊大丫默默咽了咽口水。
最後,便是一罐蝗蟲,兩隻破碗,一床硬邦邦的棉被,一把鐮刀。
這些,就是楊家所有的家當了。
而蕭家,早在蕭父蕭母被人扔回來的時候,陳大賴子便藉著收房租的借口將蕭家所有東西席捲一空。
楊父又從床底下摸出一雙破布鞋,把自己腳上還算囫圄的那雙脫下來,自己穿了那雙更破的。
那雙破布鞋丟在自己腳下的時候,蕭二郎木然的彎腰穿在了自己腳上,啪嗒一聲,一滴水沒入塵埃。
腳上空蕩蕩的,走幾步那雙破鞋都要掉下來,卻比光腳要好多了。
楊父拿一根破布條將自己腳上掉了的鞋底栓在腳踝上,又找來兩根布條,把蕭二郎的腳也栓在了破鞋上。
臨走,楊父回頭看了看差不多高低的兩人,眉頭微微皺起,轉身在鍋底抓了把黑灰抹在了蕭二郎臉上。
至於楊大丫,用不着。
趁着夜色離開陳家村的,不止他們三人,他們卻只當不認識,垂頭默默走自己的路,楊大丫感覺到拉着自己手的楊父肌肉一直都是緊繃的。
楊大丫從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不止有陳家村,還有好多好多村子。
只不過毫不例外,這些村子眼下都成了一片焦土,四處都是眼睛泛着綠光的百姓,他們走的路也越來越偏,可總避免不了與人同行。
包袱里的餅子從來沒敢拿出來過,都是楊父掰成小塊偷偷塞在他們手心,再小心翼翼的塞進嘴裏。
咀嚼是不敢的,只能用唾液悄悄潤濕,再一點點用舌尖捻着咽下去。
“爹……”
楊大丫小心扯了扯楊父的衣袖,楊父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正好看見不遠處架着一口大鍋,被扒光了衣服的人讓人抬着投進沸騰的熱水裏去了。
楊父趕忙將楊大丫扯到自己身旁,另一手拽着神情木然的蕭二郎踉踉蹌蹌跑遠了……
走的久了,連倒在地上的屍首都看不見了。
“嘿!你這倆賣不?”
一輛黑蓬馬車呼嘯着從他們身旁走過,馬兒突然嘶鳴一聲,馬車慢悠悠停了下來,一個操着滿口黃牙的漢子往後探過頭來:
“給你一袋白面,算是爺爺今兒做了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