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2 章 第 162 章
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柳簡提着裙子走上高樓,失魂落魄一般坐到屋中的案前。
秋月皎潔,月光自窗外走進,輕輕在柳簡身上披上一層銀紗。
她坐了一會,像是累極,乾脆放鬆了身子伏在案上。
在暮色落盡前,宋星衡說:“我可以給你解藥,但是有兩個條件。”
第一,不可問解藥來處。
第二,嫁給宋文衡。
柳簡歪着頭盯着窗外,從她的方向,正好可以看到檐角的銅鈴。
銅鈴之外,是一望無際的燈火,如今萬家燈火時,正是京都人家晚飯的時候,柳簡倒在案上的,呼吸夜風中那若有似無的煙火氣。
這人間,她才看了十餘載。
在一個普通人的生命之中,她的十餘載連一半的長度都占不得。
可是,卻也許是她的全部。
她努力睜大眼睛,卻控制不住眼見所見愈發模糊。
不知何處,有竹笛聲傳來,悠揚婉轉的聲音,使她忍不住回憶起過往。
自師祖斷言她命定活不過二十,她便帶着明日將亡的心情踏尋葯之途。
容州遇到青姑,她以為尋見了活命的方向。
入得京都,她以為解毒指日可待。
踏進燕子樓,她以為活下去,不再是水月鏡花的希望。
她每一步,都按着她所想走下來了,甚至如今活命的解藥,已經送到眼前。
只需要她一點頭,再伸手向另外一人,便能——活下來。
可是。
只是有一個可是。
過往一一從她眼前劃過,她忽然瘋狂地想見一個人。
一個能給她答案的人。
她坐直了身,擦去眼下淚水,腳步匆匆跑下樓,她看到守在樓下的林七司,一下停住了腳步。
林七司聞得身後有聲音,轉身回首,只見柳簡站在樓梯,影子隱了她上半邊面容,教她整個人都神秘起來。
只瞧得紅唇輕啟,便有玉珠之音傳到他的耳邊:“我要見皇后。”
林七司一怔。
此時?
要見皇后?
他抬頭看枝頭明月高懸:“明日我會着人將姑娘的話帶到宮中去。”
“我現在就要見。”
林七司答道:“姑娘,已是戌時,宮門早落了。即便是我領着姑娘去,此時也入不得宮。”
那白潔的半張臉上似有水光劃過,許久,林七司看到柳簡轉了身,又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回樓上。
柳簡走回屋中,她撐着牆壁,跌跌撞撞走到窗邊,手按在窗檯之上,好似已經無力站穩。
可忽然,她的目光緊緊停在一處。
在與燕子樓相對的一高閣之上,有一白衣少年立於秋月下,他負手望着此處,望着同在風中的她。
柳簡眼中又聚起淚水,她輕輕扶在了窗邊,彷徨不安的心似乎平靜下來。
明明沒有言語,可他站在對面,便似給了她答案,一個本來要到宮中才能尋得的答案。
也就是這一瞬,她忽然明白秋梧所說柳淮以自己的生路換了柳淮門下三百弟子的生路。
師父當年並非是棄了生路。
她只是在走自己的路,無關生死。
對面高閣后匆匆跑出個黑衣的小吏,他彎腰行禮於時玉書身側,似是說著什麼,片刻之後,時玉書再抬了頭望過來。
夜色之中,柳簡瞧不清他的神色,卻感覺到了他的歉意,她抬起手,輕輕地揮了揮。
*
柳簡知道,時玉書歸京都后,離她出燕子樓之日便近了。
可是未想到會這麼快。
次日一早,她被由宮中派出的馬車接上,扶着她上車的那個公公她曾在陛下身邊見過,是繼常德后、常如海的另一個“兒子”。
陛下身邊的人,林七司也攔不得。
縱使那位公公一直溫聲細語同柳簡說著話,但柳簡仍從他隱憂的神色中看出幾分山雨欲來的味道。
宮中出事了嗎?
柳簡沒有問出口。
馬車停在宮門處,柳簡走下馬車,跟着公公一路進了宮,本以為是往四省廊處去,可等再停下時,她抬頭卻見御書房三字懸在頭頂的匾上。
公公微欠着腰:“姑娘稍等。”
他推門進去,未過少時,又出來了,示意着柳簡跟上。
這是柳簡頭一次進御書房。
以她微身,若非遇到異事,應是一生都無機會踏足此地。
她低了頭,只盯着自己因腳步向前而輕輕晃動的衣裙,入得內室,聽得宋樊濟的聲音:“時卿,柳姑娘已在此,你二人必要將此案查得水落石出,給祁王爺一個交待。”
柳簡疑竇叢生,她抬起頭,這才看清室中何人。
坐在最上處的,自然是大黎之主宋樊濟,他神色淡淡,瞧不出喜怒,在他身邊站着似乎在假寐的常如海,堂下除了宋樊濟所喚的時玉書外,另還有紅着眼睛的千代靈、大理寺卿范學銘,他皺着眉,時不時看一眼時玉書,像是憋了一肚子話,另還有兩個穿着紅色官袍的大人,柳簡猜了幾回,倒是得了幾個名字出來,卻不敢肯定。
堂中除了這幾人外,還有一人坐在一側的椅子上,他赤紅着眼,閃着淚光,自柳簡入里,目光便一直落在她的身上,柳簡看過去時,他張了張嘴,卻又長嘆了一口氣,雙目中淚水終於無聲落下。
她猶不知發生了什麼,直至出了宮,時玉書才得了空同她道:“昨夜裏東市的一家酒樓,生了一樁凶殺案。”
多日未見,時玉書看着她瘦削的身子,忍不住將她輕擁進懷中,他萬分抱歉:“京都諸事無常,可如今之境,你我皆不能從其中脫身,你在燕子樓中,又有皇后相護,或許能安穩度過險境……可眼下之困,我不得不……”
聞得此言,柳簡好似預感到了什麼,回憶起御書房中宋樊濟所說“給祁王一個交待”,而宋安濟腥紅的雙目,讓她心跳如鼓,:“死的,是誰。”
時玉書伸手握住她顫抖的手,輕聲答道:“祁王的次子,宋二公子宋星衡。”
難怪出了御書房,千代靈並非與他們同行,而是說要去陳太妃處請安。
柳簡瞳孔一瞬張大,仍是不敢相信:“宋二公子?他那樣高的功夫……”
時玉書並未過多的解釋,他只道:“你到了現場,便明白了。”
因是生了命案,酒樓相臨的兩條街都封鎖起來,再不復往日熱門之景。
有幾個過路的行人往這處送了探尋的目光,卻又被守在街頭的穿着鐵甲的兵將震懾住,加急了腳步,倒是有幾個倒在街邊曬太陽的懶漢眯着眼,不懼他們,偶爾朝此處看一眼,緊接着便交頭接耳低聲說些閑話。
柳簡跟着時玉書下了馬車,出乎意料,時玉書並沒有領着她往酒樓中走,而是先進了一條巷子,在離街頭約摸二十步的路程,他停了下來。
“往上看。”
不必他提醒,在走進巷子時,柳簡便已經注意到,自酒樓二樓的一扇窗,有一卷長約一丈長的長幅畫卷順着屋檐落下。
長卷所繪,是一片青白的花樹,花樹之後,立有危樓,有二人坐於樓前長廊,於此不過尋常之景,可畫卷之上,卻在一左一右繪着兩個圓,若無意外,這是太陽和月亮。
靠近窗戶的處,柳簡卻不知是繪着什麼,幾道腥紅的線條簡直就是胡亂所為。
左上處,有一行墨色小字,似是記着畫作所成的年月。
離得有些遠,柳簡已瞧不清了。
她站在時玉書身邊,喃喃道:“日月同生,燕子望樓東。”
柳簡自然認得出,這畫作之上所繪危樓正是她住了數月的燕子樓。
鬧市街頭,這樣的一副畫卷掛於高樓之上,想必一陣風過,半個京都都會知曉了。而那首隨着慧禪和尚而大肆在京都盛傳的無韻詩詞,必會被有人必發覺其中的相似。
一幅依着詩詞而成的畫作,又沾染上了京都貴人的命案,只怕柳淮門,早已一遍遍教人記起了。
時玉書輕聲道:“走吧,去樓上看一看。”
柳簡沉默着點頭,她跟在時玉書的身後,一路進了酒樓,上了二樓,推開長畫所在屋子的門。
瞧得內里陳設,柳簡嚇了一跳,屋中雜亂無比,入門處便有一攤碎瓷片,時玉書拉着她小心跨過,入得內里,眼前的屏風從中間破開,一眼便可見椅子四下歪倒着,碗碟四落,柳簡的腳前,便倒扣着一碟藕糕,沾着泥土,灰濛濛的黏在地上。
“這幾張畫,原來應該是掛在牆上的。”
時玉書拾起蓋在椅子上、已被撕開畫卷,他指着光禿禿的牆上。
柳簡點了點頭,她墊着腳從一堆食物中走到桌邊,目光放在桌上的一碗湯上,應是端上桌后沒來得急品嘗,還是滿滿的一盅。
走到窗邊,柳簡探身向外:“這幅畫怎麼還掛在此處?”
“可以收起來了,昨夜衙門的人發現死者身份時,並未敢動屍體,是連夜將案子送到刑部,刑部又着人勘察現場,再收拾了屍體,諸事繁瑣,如此,今晨才妥當,而這幅畫……”
風一吹,畫卷張揚飛起,那醒目的數道暗紅線條又現於眼前。
“我忘了與你說了,宋二公子死時,是俯倒在此畫之上,所以畫上與窗邊痕迹,要記錄下來后才可以取下,此案如今歸於大理寺,要再等少時。”
柳簡聞言,倒退半步,她深吸了一口氣才復走回,此時她終於知道,畫上暗紅色的痕迹是什麼了——宋星衡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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