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
大黎,朝闕十年。
冬月二十,時過冬至。
“要命,今天飯又餿了,這幫獄卒,就是看不起咱們。”
桶里的飯食才倒進碗裏,那股子酸味混雜着牢房獨有的腐朽味就一股腦鑽進鼻子裏,又是冬日寒重,這飯上竟還帶着凍渣子。有一人忍不住生出牢騷,礙於獄卒還沒走遠,他的聲音並不大。
分飯的大漢嘆了口氣,低聲勸道:“將就一些吧,再熬上幾天,等出去了,就能吃熱乎的飯了。”
他提着飯桶依次走過牢房裏的每一個人,終於停在一個角落前。
角落裏蹲坐着一個身着灰藍道袍的年輕人,這是昨日晚間才被抓進來了,身材小小的,一進來就尋了這個角落蹲着,乖巧地連讓人欺負的衝動都沒有。
大漢見她手裏空空,伸手從一旁桌上拿了個豁嘴的碗,在桶里舀了半碗飯遞到她面前。
柳簡看着桶里如泔水一樣的飯食,她擺了擺手,只拿了個半個饅頭。
大漢好心:“別嫌棄了,這一天只一頓飯食,不吃飽了,一入夜就餓。”
旁邊一人忙扯了他衣裳:“得了,他要吃就吃,不吃拉倒,要你當好人!”
說著就把他拉到一邊,抬手將他手裏那隻豁嘴的碗接過來喝了兩口:“你還不知道,這小道士是得罪了周家才進來的,那可是周家!能活幾天還是后話呢。”
“這——這小道長瞧着規規矩矩,怎麼能得罪了周家?”
“規規矩矩的人能進這兒?你進來的早,不知道,這周家啊,三天前祖宗祠堂被燒了!全是因為她!”
柳簡低頭不語,只握着那半個饅頭啃着,動作稍大些,那寬大的袖子滑落下去,露出一段潔白的皓腕,感受到若有似無的目光送過來,她不動聲色將袖子拉好。
放飯的大漢朝她這邊瞄了一眼,驚道:“周家是什麼人家,咱容州的首富!就這一小道士,能燒了他家的祠堂?”
“前些日子這周府的崔管家上街替主家買東西,正好見了她開攤兒測字,憐她大冬天的在路邊賺錢不易,就上前寫了個字,讓她算算周府的家宅,怕她算不出來,還說了,教她說幾句吉祥話,這測字錢就當是打賞,可她倒好,張口就說這周家要有血光之災。”
“呦!她真這麼說?”
“可不止呢,她還說‘周家一月之內,必生大禍。"可不得,這沒出幾天,周家祠堂就被燒了!”
沒有茶水,柳簡一口饅頭嚼了好久才咽了下去,想着大漢先前所說一日只這一頓,不情不願又咬了一口。
牢房的門突然打開,身着緇衣的冷麵獄卒走了進來:“柳簡,你可以走了。”
“嗯?”
獄卒道:“周家查清了縱火之人,周三公子特地來了府衙替你洗脫了嫌疑,這會兒正在外頭等你呢。”
在那兩人驚訝的目光中,柳簡拉緊了道袍,將饅頭放到牢房的桌上,跟着獄卒出了門去。
身後隱有嘆息:“親娘咧……得罪周家還能活着出去?”
*
等着柳簡的,是一位身着青色長衫的年輕公子,身姿挺拔宛如修竹,他長衫之上錯落綉了竹枝綠葉,顏色淡極雅緻,與他一身氣度極其相符。
年輕公子見她出來,上前幾步迎道:“在下周渚,此番家中走水,事發突然,讓柳道長受委屈了。”
柳簡一抬頭,那張素凈清秀的臉便落入眼帘,與她那一身簡單到寒酸的灰藍道衣不同,她眉是山,眼是月,山月相逢,清冷如是,可她卻是帶着笑的,這笑容沖淡了她的孤冷,讓人覺得溫柔起來:“無礙,不過聽捕快大人說,貴府查到了縱火之人?”
周渚臉上笑意不減,抬手指了一下身後的馬車:“今日天色已晚,柳道長不如先到鄙府稍作休息。”
柳簡頓了一下,記起此處乃是牢獄門前,周渚避而不答此事,必是其中另有隱情,也不追問,如言便跟着他進了馬車,擇了一角坐下。
周渚一聲命下,馬車晃晃悠悠動了起來。
“不瞞道長,這縱火之人尚無定論,那日家中走水,祖母病倒,及今晨才轉醒,一聽說柳道長因此事入獄,忙吩咐在下來接道長。”
說著遞過來一杯熱茶:“冬日極寒,柳道長穿着單薄,不如先飲杯熱茶,到了府上,我再着人替道長準備衣袍。”
柳簡接過茶杯的手指也已凍得發白,她低低道了聲謝,輕啜了兩口,在牢中吃的那口饅頭好像這會才真正送到了肚子裏去。
一路再無話,周渚拿了本書心不在焉地看着,目光流於紙上,卻沒瞧進去幾個字。
走了兩條街,馬車終於停了下來,周渚先起身下了車,站在車下喚着柳簡出來。
柳簡提着道袍小心走下馬車,站定之後,抬頭看向眼前的府邸。
周府財粗,門前立着兩隻按着球的石獅子,雕工精巧,讓柳簡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旁的倒也平常,不過門庭比別人家高些、闊些,還有一處特別——周府門上龍飛鳳舞書着“周府”二字的匾額。
這張匾額是周府最高的榮光。
匾上的“周”字為當今聖上為答謝周家相贈半數家產所賜,而那敢與“周”字齊平的“府”字,則是由聖上身旁一陪伴數年的謀士所寫。
柳簡盯着那“府”字瞧了許久,還是周渚出聲提醒才回過神,忙提了衣裳跟他進了周府大門。
繞過垂花門,沿着迴廊走了數十步,旁邊跑過來個灰衣小廝,面上還帶着汗:“三公子,大公子說要見你。”
周渚看了一眼柳簡:“大公子可着急?若是不急,我便先送柳道長去祖母那處,她怕是等了一天了。”
灰衣小廝面露難色:“這……好像是老夫人壽辰的賓客名章出了些問題,這原先是您負責……”
這話便是着急了。
周渚轉過身朝着柳簡道:“實在對不住,在下有些急事,柳道長且在此處等等,我讓其他人來替道長引路。”
柳簡才點了頭,周渚便同那小廝一同離開。
柳簡站在檐下抬頭看着天空,先前從牢裏出來的時候,還只刮些風,這會竟就飄下大朵的雪花,過堂風吹起她身上單薄的道袍,她嗆了口風,一聲接一聲的咳嗽起來。
久未等到人,她轉身走到一旁假山下去避風。
走廊盡頭突然跑出兩列小廝,皆是行色匆匆。
“快些,方才那人就是往這邊來的,這前頭就是老夫人的院子,可別讓那人驚了老夫人,不然咱們都得完!”
誰?!
柳簡只覺一股大力將她拖進了假山後,再然後她的嘴就被人以手捂上了。
“你若是敢出聲,我就扭斷你的脖子。”
聲音有刻意壓低的沙啞,但可輕面易舉聽出來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
面前的人以黑紗將鼻子及下遮了起來,只留出一雙若星辰般的眼睛。
假山不大,只能勉強容得下兩人,如此一來,兩人不可避免要靠得近些,近到柳簡都能嗅到來身上的梅花香。
極淡、極淺。
柳簡眨了兩下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柳道長!柳道長?”
外頭又來了人,這應該是周渚叫過來的。
男人還沒鬆開她,柳簡只好抬手指了指自己,示意他外頭喚的正是她。
男人蹙了下眉,但聽得外面一聲接着一聲,只得將手鬆開,但卻是一路下劃到她脖子上,大有她是要敢亂說話,他就真敢一下掐斷她的脖子的意思。
柳簡嗤笑一聲,在男人明顯愣住的目光下動了動脖子,抬手將他虛搭在她脖子上的兩根手指推開,而後撣了撣道袍上沾上的塵灰,面色如常出了假山。
“廊下有風,我便尋了此處避風,當真不好意思,不曾聽到姑娘叫我。”
男人看着柳簡同那粉衣婢女離開此處,連半個眼神都沒丟在這兒。
——瘋子!
身形一動,迴廊之間又是一陣風,而假山後,已沒有人了。
*
引路的小丫頭名叫枚兒,杏眼櫻桃唇,很是明媚:“奴婢是三少爺身邊的丫頭,前頭便是老夫人所在的榮松院。”
一進榮松院,眼前所見景色又更遞了,層樓疊榭,雕粱綉柱,門外草木疏疏落落,門內卻是一路長青綠樹,園中間落植了幾棵半大的梅樹,修剪合當,卻全無肆意的風骨,鄰旁還有幾棵掉光了葉花的矮樹,也是被規矩修成差不多的形狀。
許是周老夫人壽辰在即的緣故,府上各處掛着燈籠,碧瓦朱甍之上,繁華如星。
難怪當年皇帝要問周家借財了,僅一處院子,便已窺探得周家富貴。
柳簡剛踏進屋中,迎面便是一陣香風暖氣,屋內燒了地龍,周老夫人端坐在上首,手邊拿着一串佛珠,臉上有着自然老去留下的歲月溝壑,眼中清明犀利,並不像傳聞中那般,是會因一場大火燒了祠堂就能驚得暈倒的老太太。
可她又確實病了。
即使刻意強撐,也擋不住聲音里暗含的沙啞。
“先下去吧。”
話一出,屋內婢子便都行禮退出門外,枚兒也朝她微微一欠身:“婢子在門外等候道長。”
柳簡站在堂下未出聲,周老夫人先抬手請她落坐到對面:“周府曾受陛下恩澤,家裏走了水,官府難免重視些,我那不成器的孫兒初主府中大事,一時不慎聽了旁人讒言,讓道長受了此等遭難,是我周府不是,老身在此向柳道長賠個不是,還望柳道長大人大量,不講前嫌。”
柳簡受寵若驚:“老夫人客氣了。”
周老夫人一口氣說了這麼長一段話,似是有些喘不上氣,她伸手按上心口處,喘了幾口粗氣,虛弱笑道:“年紀大了,身子總有些毛病。”
柳簡也只能低頭客套兩句,說了些安慰之言,估摸着這些囫圇話她早聽過不少遍了。
周老夫人緩了一緩,伸手拉住柳簡的手,刻意露出一個笑容,顯得慈眉善目,繼續道:“我問過崔管家,聽他所言,那個字,道長是不曾解完?”
便是因那一字,她才有“周家一月之內,必生大禍。”的斷言。
柳簡點頭道:“是,只解了一半。”
那日崔常安寫了字讓她解,可還沒聽完,便拂袖而去。
“不知下半解,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