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約生死取琴索命
伴隨着白微晴這話出口,關於江濁浪和蓬萊天宮之間的這段往事,也便昭然若揭了。
想不到這位江三公子當年居然還和【西江月】上的【玄霜】有過這麼一段恩怨,又或者說是孽緣?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江濁浪的眼裏,偏偏只有蓬萊天宮的門下弟子白輕雪,甚至為了帶她離島,不惜與整個蓬萊天宮為敵,最後還失手重傷了這位冷玄霜冷宮主。
如此一來,對於這位錯付心思的冷宮主而言,心中凄楚,可想而知。更由此思慮成疾,以致重傷難愈,日益憔悴。而且從她急欲選出新任宮主人選之舉來看,如今怕是已經時日無多。
至於這當中的是非對錯、愛恨情仇,莫說是在當時,即便是現在,也是剪不斷、理還亂的亂麻,難辨是非曲直。
然而整件事若以得失而論,冷玄霜因此重傷難愈,江濁浪卻從蓬萊天宮帶走了白輕雪和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陣】,終究是獲利一方,於情於理,難免有所虧欠,心存愧疚。
所以當日在那荒山破廟之中,來自西域的【狂雷】萬樂老人明明已經放過了江濁浪一行人,但在得知他意欲前往東海向冷玄霜討教音律后,江濁浪說什麼也要拚死一戰,豁出性命阻止對方前往蓬萊天宮。
得知這一段往事之後,小雨最為感慨的倒不是江濁浪、白輕雪和冷玄霜三人之間的糾纏,而是一臉質疑地望着床上這個肌膚蒼白、面頰削瘦的垂死之人
——曾經江湖上最為耀眼的少年俠士、【補天裂土,劍鳴琴音,海上孤月,公子濁浪】的江三公子,無疑是萬千少女的傾慕之人,甚至就連不食人間煙火的天宮仙子也不能免俗。
只是再看到江濁浪如今這副形貌,小雨卻怎麼也無法將他和傳聞中那個風流倜儻的少年俠士聯繫在一起……
三個人話到此處,顯然又無話可說了。
白微晴話已說盡,只是冷冷望着床上的江濁浪。小雨則是默默吃瓜,不再多嘴。
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白微晴的來意也已說的很清楚,接下來,便要看這位江三公子如何決斷。
床上的江濁浪沉吟良久,終於長嘆一聲。
他轉向小雨問道:“我的傷勢……那位陽夫人,是否……已經看過?”
小雨點頭,說道:“若非那位陽夫人出手救治,這次你怕是醒不過來了。”
頓了一頓,她又補充說道:“至於是否能夠保住你這條性命,她卻並未與我們多言,只說等你醒來后再說。但我聽她的言下之意,應該也沒有什麼把握。”
江濁浪似乎早有心理準備,笑道:“無妨……”
說罷,他這才轉向白微晴,緩緩說道:“我如今的情況……你也看見了。多則七八日、少則三五日……等我一死,【破陣】自然是物歸原主,由你帶回蓬萊天宮……至於我的屍身,也任由你處置……”
聽到這話,白微晴卻不動聲色,反問道:“倘若三五七八日後,你還活着呢?”
江濁浪微微一怔,苦笑道:“應該……不……”
話到嘴邊,他竟說不下去了
——自己這條殘命,的確只剩數日光景,這是不爭的事實。
可是要以事實論之,自己早就應該死了,可偏偏卻活到了現在。
所以三五七八日後,是否還會有奇迹出現?
眼見江濁浪沉默不語,白微晴已冷冷說道:“江濁浪,你這番如意算盤,未必太過卑鄙。照你所言,你若一日不死,我是否便要一直等在你身邊,甚至還要護你周全,替你賣命?”
對於這個問題,江濁浪竟無言以答
——只要自己還活着,有些事情,就不得不繼續去做……
卻聽當中的小雨突然笑道:“護他周全、替他賣命,這是我收了錢要辦的差事,用不着蓬萊天宮的仙子操心。甚至我們這位摳門的江老闆如果願意多出一份錢,保護老闆小姨子的差事,我也可以一併接了。”
說到這裏,她收起笑容,又淡淡說道:“不過話說回來,既然我已經收了錢,就要把這份差事辦好。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任何人休想動他一根頭髮,哪怕是老闆的小姨子,也不例外。”
這話一出,白微晴的目光順理成章地就落到了這個自稱小雨的女子身上。
顯然,小雨這番話就是衝著她來的,幾乎已經點名道姓了。
但白微晴卻並未向小雨發難
——因為不必,也不屑。
於是白微晴重新將目光投向床上的江濁浪,淡淡說道:“當年你與我姐姐海誓山盟,猶在耳邊。誰知這才過去多久,便將一些不三不四的女子招惹到了身邊。”
江濁浪臉色微微一變,還沒來得及答話,小雨已搶先笑道:“奇怪,這位天宮仙子方才明明還不肯承認這樁婚事,怎麼這會兒又擺出小姨子的架勢,管起你姐夫的私事了?”
說著,她不顧白微晴目光中湧現出的憤怒,繼續往下說道:“話說你姐姐既已不在人世,這位江三公子倘若念及舊情,終生不娶,自是值得嘉許。然而他這漫漫餘生倘若寂寞難奈,終於另娶他人,亦是合情合理,無可厚非,更輪不到以前的小姨子來干涉過問。”
最後她居然還向白微晴挑了挑眉,不懷好意地笑道:“當然,仙子若是執意要管他的私事,也不是沒有辦法。大可效仿昔日娥皇女英之事,接替你姐姐的位置便是。”
伴隨着小雨這番話說完,白微晴露在面紗外的一雙眼睛,本已憤怒的目光竟重新恢復了寧靜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這並不是因為她已經平息了怒氣,而是一種憤怒到極致之後的死寂!
整間屋子裏的氣息,已在剎那間變得冷如寒冰。
床上的江濁浪急忙掙紮起身子,開口阻止道:“不可……”
但白微晴全然沒有理會江濁浪的勸阻
——她那深邃且靜謐的目光,只是靜靜凝視着小雨,分明已經動了殺念。
她要對小雨出手!
要知道除了名震天下的【天宮仙音】,還有傳聞中蓬萊仙島上能夠令人憑空增加功力的玉露瓊漿,蓬萊天宮一脈之所以能夠屹立江湖數百年,其實還有一門只能由女子修鍊的無上神通【冷泉玉心】。
而自六歲時便開始修習這門無上神通的白微晴,憑藉過人的天賦和日以繼夜的勤修苦練,即便功力差了些火候,但單以【冷泉玉心】的境界而論,在蓬萊天宮的所有女子之中,至少也能排進前三,甚至只在宮主冷玄霜一人之下。
可想而知,此刻的她就算沒有【屍舞】在手,接下來的出手一擊,也勢必非同小可!
然而此情此景,面前即將向自己動手的白微晴,小雨卻彷彿一點都沒放在心上
——她依然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抱着懷裏的半個西瓜,似笑非笑地望向白微晴,將自己的周身要害暴露在對方的攻擊之下。
她這一態度,似乎是覺得白微晴不敢向自己出手,又或者就算對方當真出手,她也全然沒放在眼裏?
這非但是不屑,而且是在挑釁!
白微晴輕輕吸了一口氣,早已流轉全身的【冷泉玉心】也隨之匯聚到了右掌之間
——她有十足的把握,自己接下來的出手一擊,就算不能擊斃對方,也足以將眼前這個“不三不四”的女子廢掉!
只可惜白微晴的這一掌,卻終於沒有出手。
因為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忽聽“撲通”一聲,竟是床上的江濁浪突然滾落下來,重重摔在地上。
儘管如此,這位江三公子仍在掙扎着起身,奮力上前阻止白微晴的出手,在劇烈的咳嗽聲中說道:“不……咳咳……不可……咳咳……”
很快,他的衣衫下又有黑血浸出,還有不少黑血伴隨着他咳嗽聲點點噴洒在地。
面對這一變故,白微晴和小雨都是一愣,甚至還有些手足無措。
終於,對持中的這兩名女子稍稍交換了一個眼色,便由小雨起身,將地上的江濁浪扶回床上。白微晴則是冷眼旁觀,再沒有要出手的意思。
待到江濁浪重新躺回床上,又等他艱難地調勻呼吸,桌前的白微晴才冷冷一笑,淡淡說道:“看來你的確很在乎這個女子。”
江濁浪喘息未定,還沒來得及回答,小雨已嘆了口氣,搖頭笑道:“你錯了,方才你若出手,死的人只會是你自己。所以他要救的人,其實是你;他在乎的人,其實也是你。”
眼見白微晴目光一變,似乎又要翻臉,江濁浪這次及時開口,說道:“微晴……咳咳……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咳咳……聽我說……”
這話一出,無疑是言歸正傳。白微晴不再理會小雨的挑釁,也沒有接話,靜靜等江濁浪往下說。
江濁浪咳嗽半晌,有氣無力地說道:“不管怎樣,終究是我……有愧於蓬萊天宮……咳咳……還有你的姐姐,我自然要……給你一個交代……”
頓了一頓,他終於做出決定,說道:“七日……七日之後,【破陣】物歸原主。至於我這條性命……若是生,便……跟你回蓬萊天宮……賠與冷宮主;若是死,屍身……由你處置……”
這一提議,白微晴自然沒有再反對的理由。
她沉吟半晌,問道:“一定要七日?”
江濁浪緩緩點頭,苦笑道:“將死之人,難免……要安排些後事……這七日之內,我還有兩件事要辦,其一……是將家師的孫女開欣……安置妥當……其二……”
說到這裏,他臉上的苦笑已然凝結,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罕見肅殺之意。
只聽江濁浪緩緩往下說道:“其二則是……殺害你姐姐的兇手……你也看見了……眼下依然活着,而且就在附近……”
話音落處,白微晴古井不波的面容,也隨之暗沉了下來。
當年在大婚之日殺害白輕雪的兇手、本該在三年前的太行山中便已和江濁浪雙雙同歸於盡的【通天妖君】!
孰知造化弄人,兩位【西江月】上高手的這場轟動天下的決戰,最後的結局竟是一個活着,一個沒死?
江濁浪還活着,如今這已是天下皆知的事。
同樣,通天妖君也沒有死
——這一點,白微晴當日在銷魂谷外的迎賓鎮上,看得清清楚楚!
雖然圍攻眾人的屍群盡滅,可是在最後一刻,分明有一團黑氣從一具活屍的口中悄悄鑽出,就此消失在夜色之中,不知所蹤。
雖然不知道那團黑氣到底是什麼東西,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操控那些活屍的幕後元兇通天妖君,如今依然以某種方式存於世間!
對此,不但江濁浪無法接受,身為白輕雪妹妹的白微晴,同樣無法接受。
更何況,這位通天妖君如今已然現身,主動來向江濁浪尋仇。可想而知,他們兩人之間的這一段血海深仇,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做一個徹底的了結!
所以除了安置好開欣,江濁浪臨死之前必須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要報殺妻之仇
——哪怕是兌現三年前本該有的那個結局,和這位通天妖君來一個真正的同歸於盡!
聽明白江濁浪的意思之後,白微晴不禁陷入沉默,露在面紗外的雙眼若有所思。
過了良久,白微晴才再次開口,淡淡說道:“我姐姐的仇,與你無關,我自會替她報。”
說罷,她再不看屋裏的江濁浪和小雨一眼,就是轉身離去,獨自出了房間。
最後是白微晴漸行漸遠的聲音從屋外傳來,說道:“七日後,我再來取琴索命。”
伴隨着白微晴的離去,屋子裏就只剩下江濁浪和小雨兩人。
床上的江濁浪長嘆一聲,似乎想說些什麼,卻終於沒有開口。
椅子上的小雨見狀,忍不住問道:“方才她要向我動手,你攔着她,是怕她死在我手裏。如今她又要去找通天妖君動手,你卻不加阻攔,難道就不怕她死在通天妖君手裏?”
說著,她自己忍不住笑了,說道:“想不到在江老闆的眼中看來,我這個不三不四的小女子,竟要比【西江月】上的那位通天妖君還要可怕。”
江濁浪默然半晌,嘆道:“無妨……她找不到的……”
頓了一頓,他解釋說道:“太行山一戰……這些年來,這位通天妖君的日子……想必也不好過。此番他因我而來,已是勉強……換作是我,也絕不會再去招惹蓬萊天宮的人……”
小雨只是微微一笑,嘆道:“唉,嘴硬心軟……不對,應該是口是心非。”
江濁浪微微一怔,問道:“什麼?”
小雨吃了一口西瓜,笑道:“我是說,你的這個小姨子,或許並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這般恨你,又或者說……”
她沒有把後面的話說完,而是改口說道:“……那日在迎賓鎮上,雖然擊退了通天妖君,可我們幾個都已重傷垂死。你的這個小姨子若是真想殺你,又何必多此一舉,把我們送來銷魂谷,還找那陽夫人替你醫治?
而且她此刻去找通天妖君,雖然是替自己的姐姐報仇,但又何嘗不是替你這個將死之人出手,了卻你最後一樁心愿?”
聽到這話,江濁浪默然許久,只能嘆道:“我欠她們的……已經太多……”
小雨追問道:“所以你方才的決定是真的?七日之後,你若是沒死,便要隨她前往東海的蓬萊天宮?”
江濁浪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
小雨笑道:“反正我是無所謂的。我早已說過,一來收了你的錢,二來你也命不久矣,所以在你臨死前的這段日子,無論你要去哪,我都會跟在你身邊,只求多打幾次架,多殺幾個人。”
她隨即又問道:“只不過我聽南宮說,那個南疆來的女祭司已經猜到了你此番北上出關的用意,乃是要故布疑陣,以此吸引朝野間的關注。所以你若是跟着你的這個小姨子前往蓬萊天宮,豈不是要放棄這一師門重任?”
江濁浪還是沒有回答
——或許,他自己也還沒有最後拿定主意,只不過是以此作為緩兵之計。
最後,江濁浪只能轉開話題,問道:“開欣在哪?還有……南宮……”
小雨說道:“放心,那位陽夫人已經替開欣施過了針,這些天一直留在她的醫館裏沉睡。等她醒來的時候,就再也不會記得那夜受到的驚嚇了。”
說罷,她又笑道:“既然你已經醒了,不妨再歇息幾個時辰,等明日天亮,便可去陽夫人的醫館探望開欣。順便也看看這位泰山歐陽神針的傳人,到底有沒有辦法保住你這條性命。”
江濁浪微微點頭。他今夜重傷初醒,又和白微晴糾纏了許久,此時難免有些心力憔悴,便依言重新躺下。
但他突然想起,自己剛才的問題,小雨僅僅只是回答了一半。
江濁浪當即再問道:“那位……南宮少俠呢?”
只見小雨的臉色微微一變,眼神更是說不出的奇怪,就連江濁浪也看不明白她這副表情是何意思,只得追問道:“南宮……出事了?”
小雨搖頭不語,過了半晌,才輕輕嘆了口氣,感慨道:“春天來了……”
江濁浪不懂,只能搖頭。
小雨又嘆了口氣,最後終於按捺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說道:“我是說,這位南宮少俠的春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