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亡者

17 亡者

遍體鱗傷的南宮珏,比起江濁浪和小雨,反倒成了傷勢最輕的一個。

至少他還能勉強行動。

於是接下來趕路的重任,依然落到了南宮珏身上。

他把星野千泉腰間那柄長的倭刀據為己有,又在後方的曠野里,發現了東瀛、高麗眾人騎來的馬。

換掉馬車前那兩匹被忍鏢擊斃的駿馬,南宮珏便再次坐到馬車前面,趁着夜色揮鞭駕車,駛入前方的山谷。

穿過山谷,便是一個名叫【迎賓鎮】的村鎮,再穿過鎮子,就是銷魂谷的所在。

車廂里,望着沉睡不醒的開欣,江濁浪這才發現了端倪,急忙詢問小雨。

小雨說道:“之前對付鎮撫司和東瀛人,不小心讓她受了些驚嚇。這一路上沒辦法,只能一直封了她的昏睡穴。”

聽到這話,江濁浪頓時臉色一變,怒道:“你怎能……”

話剛出口,他才發現自己有些失態,急忙止住了後面的話。

小雨歉然說道:“當時我們被【甲賀忍術】的城田隱川盯上,只能冒險一搏,否則就算能逃,往後的一路上也是防不勝防。”

江濁浪長嘆一聲,輕輕撫摸開欣的腦袋,說道:“無妨……等到了銷魂谷中,見到那位陽夫人……以她的醫術,應當能夠消除開欣這段記憶……”

說話之間,馬車已穿過山谷,再沿着寬闊的青石路行出一里多路程,便已到了【迎賓鎮】。

話說這迎賓鎮原本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村鎮,卻因銷魂谷的興盛,加上又是從東南方向前往銷魂谷的必經之路,歷經數十年經營,自然也就變得繁華起來。甚至就連【迎賓】之名,也是由此而來。

或許是因為天色已黑,這個繁華的村鎮此時竟有些冷清,並未見到幾個行人。

待到南宮珏駕車行駛在鎮中的主街道上,車廂里的江濁浪突然問道:“前面是什麼情況……”

馬車前的南宮珏舉目一望,當即回答道:“是一支送葬的隊伍,抬着一口棺材,約莫有二十幾個人。”

江濁浪頓時說道:“不對……”

話音落處,車廂里小雨的聲音也隨之傳來,說道:“不可能,根本就沒有人。”

南宮珏微微一凜,急忙扯掉剛重新貼上的車廂帷幕,讓車廂裏面的兩人看清前方那支送葬隊伍。

只見那是二十幾個頭戴白帽、身穿白色孝服之人,為首兩人手持哭喪棒開路,後面的人群當中,是四個人合力抬着一口紅木棺材,正向他們的馬車迎面行來。

但奇怪的是,這支送葬隊伍既不吹鑼打鼓,也不扔紙灑錢,更不嘶喊哭泣,所有人只是耷拉着腦袋,在暗沉的夜色中緩步行走,越看越讓人覺得詭異。

一時間,南宮珏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感覺,竟無端覺得這些人並非活人?

誰知他剛一生出這個念頭,小雨便已證實了他的猜想,脫口說道:“這些不是活人!”

不是活人?

望着這支越來越近的送葬隊伍,南宮珏急忙提起倭刀,全神戒備。

誰知就在這時,車廂里的江濁浪突然厲聲喝道:“走……帶開欣走!”

南宮珏和小雨一驚之下,齊齊望向江濁浪。

只見江濁浪本就不見血色的臉上,此時更是白得嚇人,而且還寫滿了激憤,甚至就連他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

而他盯着那支送葬隊伍的眼神里,分明透露出一種不共戴天的決絕!

要知道眾人一路走到現在,可謂險象環生,多次歷經生死。但這還是南宮珏和小雨第一次看見這位江三公子竟會如此失態。

南宮珏不禁問道:“這到底是什麼?”

江濁浪並未回答,徑直取過身旁【破陣】,怒道:“我叫你們走……帶開欣走!與你們無關……”

可惜南宮珏非但不肯走,而且也走不了了。

這支送葬隊伍已經來到了馬車前,為首兩人一言不發,突然丟掉手裏的哭喪棒,揮舞雙臂猛衝上前,發瘋似地撲向馬車。

南宮珏見這兩人就像瘋子一般,全無招式章法可言,當即倭刀出鞘,連接劈出兩刀。

刀光過處,一人咽喉破裂,鮮血汩汩流出;另一人則是人頭落地,鮮血自斷頸處衝天而起。

可是這兩個人——又或者說這兩具屍體——卻並未因此停下動作,而是繼續撲上!

尤其是頭顱都已經被割掉的那人,兩隻手動作不停,狠狠抓住南宮珏的大腿,要將他拽下馬車。

不僅如此,這支送葬隊伍里剩下的二十幾個人,也緊隨其後一擁而上,瘋狂沖向他們的馬車!

這些到底是什麼東西?

南宮珏驚恐之下,只能拚命揮舞倭刀,全力劈砍。

一道道刀光過處,斷肢橫飛,鮮血四濺,卻根本無法阻止這些“人”的動作……

很快,南宮珏就被當先幾人制住,不但在他身上抓出好幾道傷口,之前的刀傷也有不少重新破裂。

“叮——”

車廂里的江濁浪,徑直撥動【破陣】琴弦,用他的殘存的生命奏響一記高亢的琴音。

琴聲一出,這二十幾個頭戴白帽、身穿孝服的人頓時一震,漸漸停下手中動作,僵直在了原地。

劇烈的咳嗽聲中,江濁浪滿嘴黑血嗆得到處都是,再一次竭力喝道:“走……”

然而他話音剛落,琵琶聲也隨之消散,被震懾住的這二十幾個人又重新恢復了行動,繼續撲向南宮珏,同時還往馬車車廂里拚命鑽入。

這時,車廂里的小雨也出手了。

她的斷劍出鞘,捅進一個爬上馬車之人的胸口,隨即用力一絞,已將對方的心臟絞碎。

受此一擊,來人便像是一顆泄了氣的皮球,兀自抽搐半晌,終於軟塌塌地倒下。

原來如此……

小雨強忍周身劇痛,說道:“這些不是人,而是活屍!攻他們的心臟!”

南宮珏頓時醒悟

——且不論一具具屍體為何還能暴起傷人,但對方既然已經是死人,那麼無論是斷手斷腳還是割掉頭顱,對一具屍體而言,顯然不會有什麼影響。

可即便是一具屍體,舉手抬足之間,終究要靠流走於四肢的血液提供力量,而心臟便是將血液輸送至全身的關鍵所在。

也就是說,只要心臟一毀,這些活屍就全無用處了!

南宮珏立刻大喝一身,揮刀逼開抓住自己的幾具活屍,然後將倭刀奮力刺破其中一具活屍的心臟。

只可惜重傷在身的他,僅憑一人一刀,到底無法應對這二十幾具前仆後繼的活屍,很快又被幾具活屍抓住,就連手裏的倭刀也被打落,急得他連聲怒吼。

但小雨一直都很冷靜

——剛剛才去鬼門關兜了一圈的他們三人,如今都已是強弩之末,再撞上眼前這二十幾具全然不懼生死的活屍,若要硬拼,結局註定是死路一條。

活屍為什麼會假扮送葬隊伍,向他們發起進攻?顯而易見,當然是被某種邪術所操控。

既然有邪術操控,就一定有操控之人!

那麼這個操控之人,此刻又身在何處?

小雨的目光已落向被這些活屍遺棄在街道上的那口紅木棺材。

她當機立斷,提起殘存一絲氣力衝出車廂,飛身一躍,縱身來到那口紅木棺材前。

“砰——”

小雨一腳踢飛棺蓋,裏面是一具平躺的屍體。

這是一具年輕女子的屍體,還穿着大紅色的新娘嫁衣,臉上塗著厚厚的白粉,分明已經死去多日。

小雨毫不猶豫,當即跳上棺材,腳踏棺材兩壁,雙手反握斷劍,用力插向這具女屍的心臟要害。

“嗤——”

就在斷劍插進女屍胸口的同時,棺材裏這具早已死去多日的女屍,突然睜開雙眼,焦黃色的眼球上儘是通紅的血絲!

與此同時,女屍雙手往上疾抓,尖尖的十根手指徑直插入小雨雙肋!

對此,小雨完全不做理會。

她用雙掌夾住已經插進女屍胸口的斷劍劍柄,然後用力一搓,半截斷劍就像是木工的拉鑽一樣,當即飛速旋轉,在女屍的胸口處轉出一個血肉模糊的大窟窿。

伴隨着心臟被毀,那女屍插入小雨雙肋的兩條手臂力道頓消,再也無力為繼,兩隻眼睛也重新閉上,再無異動。

小雨忍痛拔出對方的雙手,正要取回自己的斷劍,不料棺材中這具已經徹底死透的女屍突然張嘴,自口中噴出一團的黑氣,直奔小雨的口鼻而來!

這一變故實在太過突然,本就心力憔悴的小雨,剛剛這一番出手更是耗盡了她最後一絲力氣,情急之下,根本無從躲避!

幸好江濁浪的【破陣】再一次奏響!

琴聲一起,不但圍攻南宮珏的一眾活屍動作一緩,從女屍口中的這團黑氣也在半空中一陣顫抖,隱隱有消散之勢。

趁此機會,小雨努力側身,從棺材上摔落在地,順勢滾出數步,直撞得周身傷口一陣劇痛,險些暈死過去。

琴聲落下,只見半空中那團黑氣又重新凝聚,就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一樣,轉而飛向馬車前的一眾活屍,最後徑直鑽進一具活屍的嘴裏。

剎那間,這具為黑氣入口的活屍,就好像是被注入了靈魂,居然還轉過頭來,用陰惻惻的眼神看了遠處的小雨一眼,繼而混進一眾活屍當中,繼續湧上馬車。

看到這一幕,就連小雨也恍惚了

——不管是多麼厲害的敵人,哪怕是岳青山、慕沉雲和諸葛陰陽這些【西江月】上的頂尖高手,終究也只是人。

只要是人,就能被殺死!

可是眼前的東西,分明不是人,而是妖魔鬼怪!

已經被一眾活屍逼進車廂里的南宮珏,此時也忍不住怒道:“江濁浪,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這一次,江濁浪終於告訴了他們答案。

強行奏響兩記琵琶,這位江三公子已是油盡燈枯之相,一邊猛咳黑血,一邊用嘶啞的聲音說道:“通天……妖君……”

通天妖君?

【西江月】上【鬼帝妖君魔將】中的【妖君】?

這怎麼可能?

要知道早在三年前,這位通天妖君就已經在太行山中和江濁浪同歸於盡了,怎麼可能還活着?

不對,有這個可能……

既然江濁浪都還活着,那麼這位通天妖君,當然也有可能還活着!

還是不對……

眼前這一具具活屍,根本就不是活人

——也就是說,這位通天妖君的確已經死了?

慌亂中南宮珏也理不清這當中的因果邏輯,只能抬腳猛踹鑽進車廂里的活屍。

但他的腿很快就被好幾具活屍抓住,將他一路拽出車廂,重重砸落在地。

“噗——”

南宮珏噴出一口鮮血,只覺眼前金星亂冒,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

望着兩具撲向自己的活屍,南宮珏都以為自己死定了……

突然,一陣琴聲毫無徵兆地響起,旋律所至之處,彷彿是在夜色之中泛起圈圈漣漪,縈繞在天地之間。

只聽琴聲既像是一縷涼風,涼涼颼颼;又像是一汪清水,清清泠泠;更像是一彎冷月,冷冷寂寂;還像是一懷愁緒,愁愁凄凄……

琴聲一起,在場的二十幾具活屍便像是中了邪似的——不對,這些暴起傷人的屍體,本就已經中了邪!

應該是說,在琴聲的安撫下,這些活屍突然失去了原來的瘋狂,變得安靜下來,甚至紛紛從馬車上退了回來,手足無措地徘徊在街道上。

南宮珏還以為是江濁浪又一次奏響了【破陣】,可是細聽之下,才發現這顯然不是琵琶之音,倒像是古琴之聲。

而且比起江濁浪往日的旋律,此時的琴聲之中,分明還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和陰森,彷彿並非來自人間之聲。

就連車廂里的江濁浪,也因此臉色大變,從車廂里掙扎着來到馬車前面,兩隻眼睛死死盯着遠處的黑暗,顫聲說道:“是……咳咳……這是【屍舞】?”

【屍舞】?

南宮珏好像在哪裏聽說過這個名字,但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幸好遠處的小雨已脫口說道:“冥蛛吐弦,屍槐雕面,蠱惑生者,操控亡者——蓬萊天宮的鬼琴【屍舞】?”

江濁浪沒有回答,只是獃獃望向遠處,似乎連咳嗽都忘記了。

操控亡者,鬼琴【屍舞】

——用這八個字來形容眼前發生之事,顯然再是合適不過。

只聽黑夜中的琴聲曲調一變,奏出急促旋律,在場的二十幾具活屍不禁手舞足蹈,幾欲翩翩起舞。

隨後,琴聲再變,作殺伐之音,所有活屍隨之舉起雙手,緩緩插向自己的胸膛

——這要讓他們挖出自己的心臟!

而一眾活屍顯然也在奮力抵抗琴聲的操控,雙手十指雖已貼上胸膛,卻遲遲沒有插入,和琴聲的殺伐之音僵持不下。

“錚——”

就在這時,江濁浪用盡心力,第三次奏響【破陣】,琵琶聲衝天而起,和黑夜中縈繞的琴聲爭相呼應,融為一體!

伴隨着【屍舞】、【破陣】齊鳴,所有活屍再也抵抗不住,雙手徑直插入胸膛,捏碎了自己的心臟……

“咚——咚——咚——”

一具具活屍相繼倒下。

但遠處的小雨看得清楚,一團黑氣已從當中一具活屍的口中鑽出,悄然飄向遠方,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雖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東西,但可想而知,儘管成功消滅了眼前這二十幾具活屍,卻終於還是讓幕後元兇給逃掉了。

琴聲已經停歇,再不復聞。

死裏逃生的南宮珏和小雨,也掙扎着從地上坐起。

而心力耗盡的江濁浪,早已從馬車上摔了下來,只是努力睜大眼睛,強行提起最後一絲神志,獃獃望向前方。

只見黑夜之中,一道白色的身影從天而降,輕輕飄落在地。

那是一個身穿雪白色衣裙的年輕女子,臉上矇著面紗,兩道微蹙的細眉下,是一雙清澈的眼眸。黑漆漆的瞳孔,就像是沉落秋水潭底的兩枚黑寶石。

而她的懷裏,是一具焦黑色的雙面古琴。一面外拱,上架七弦;一面內陷,中置五弦,形貌甚是奇特。

望着白衣蒙面女子的那一雙眼睛,一時間江濁浪心中劇慟,彷彿是被一柄大鐵鎚狠狠擊中胸口,塵封已久的記憶也隨之解開……

普陀山萬國盛會,仗劍撫琴;東瀛國靈峰月下,櫻花亂飛;蓬萊島天宮仙音,濤生雲滅;京城路烏雲蔽日,血染嫁衣……

一切的一切,彷彿已是千萬年前的過往雲煙,遙不可及,甚至遙遠得就像是上輩子發生過的事了。

可是驀然回首,一切卻又並不太久,似乎就像是發生在昨日,甚至是在剛剛……

最後,在江濁浪徹底失去知覺之前,他脫口叫出了一個名字。

那是一個他再熟悉不過、卻又變得有些陌生的名字。

“輕雪……”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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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路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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