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

“噠、噠。”

指揮棒兩聲輕擊，揮至空中。

大提琴與長號同時轟鳴。

《帝國交響曲》大氣恢宏的前奏，形同暴雨前的滾滾悶雷，回蕩在金碧輝煌的太陽宮。

猩紅長毯沿階梯攀延而上，從太陽宮巨大的拱形門廊，一路延伸至宮殿盡頭的純金王座。

數萬帝國軍官與貴族分立兩側。人人昂首屏息，身形緊繃，似乎在等候什麼人到來。

“陛下為何遲遲不現身？”

銀河帝國榮譽大公、哈里森·勞德，正在王座階梯下方翹首等候。

他手捧盛放薔薇皇冠的托盤，一邊神色焦灼地詢問隨從，一邊無法自抑般，用貪婪的視線頻頻描摹鑲嵌紅寶石的純金冠冕。

“兩周前他便高燒不起，也不准我去探視……唉，我這身世悲慘的小外甥！莫非聖子的祝禱破天荒失了效，不讓這費勁千辛萬苦才抵達王都的可憐孩子，真正登上一次王座？”

心腹附耳開解：“無需過度擔憂，大人。您不是送去了7名美貌oga，貼身照料皇帝陛下么？或許，陛下只是過度勞累罷了。”

哈里森大公壓住唇角的弧度，故作怒其不爭狀：“那更不行！平時胡鬧倒無所謂，今日可是他的加冕禮！”

自凱撒·奧古斯都·卡厄西斯修改憲法，將自己任命為終身執政官起，第三行星聯邦名存實亡。

名為“銀河帝國”的龐然巨物，從戰爭的廢墟中悍然崛起。

帝國延續900餘年，經歷過無數次分裂與外敵侵略。在激烈的權力角逐中，貴族集團不斷招兵買馬，割據星系；而開創帝國的卡厄西斯家族，則逐漸顯出頹勢。

10年前，先帝卡拉古的堂弟——魯珀特勛爵，發動了震撼銀河系的“太陽宮政變”。

他與叛黨廢黜卡拉古皇帝，秘密處死他和所有王儲，並讓他們的屍體，徹底湮滅在陽電子炮的射線中。

然而，魯珀特將太多精力放在與大貴族們瓜分利益，他犯下了此生最致命的錯誤。

——尼祿，身上流淌着正統皇室血脈的小皇子，在那場大屠殺中成功逃亡。

尼祿逃亡時年僅8歲。據說，小皇子兒時鐘愛藝術、建築與科學，對統治帝國完全不感興趣。加上他還有4個Alpha兄姐，因此從未被當作正式儲君培養。

政變當晚，他被狼騎護送到人跡罕至的銀河邊境。

此後，叛軍數次搜尋，卻再無迴音。

這讓魯鉑特10年來如鯁在喉，寢食難安。儘管已成功坐上王座，卻在畏懼和焦慮中日漸憔悴。

事實證明，他的憂慮不無道理。

——10年後，這柄懸在他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最終將他虛假的皇冠砸得粉碎。

18歲的尼祿，率領300餘名狼騎殺回王都。

當皇帝如閃電般歸來那日，整座燦爛輝煌的太陽宮，幾乎如同人間地獄。

短暫統治帝國10年的魯珀特家族，其家眷、僕人、有過書信往來的貴族親友，甚至連帶魯珀特本人飼養的十幾匹純血馬駒、藍眼恩克爾犬，一併被拉至太陽宮前處決。

死囚被刺穿非要害部位，如待宰牲畜般，懸挂在太陽宮門口放血。

血水淅淅瀝瀝，染紅太陽宮的大理石階梯。

一個月後，確認死囚全部斷氣后，尼祿下令將他們的頭顱斬下，以石膏封存，鑲嵌在帝國審判庭的龐大門柱上，日夜注視太陽宮後方的皇家陵園。

這種只有古地球時期才會存在的殘酷刑罰，極大震懾了貴族集團和反叛軍。

也讓暴君尼祿的惡名，迅速傳遍整個銀河系。

“……我聽說我們這回的新皇帝十分年幼，連分化期都沒到……”

“……還聽說陛下的雙腿，在逃亡過程中被魯珀特的人嚴重致殘了。所以繼瘋子皇帝之後，又來一個殘疾皇帝么？”

“但他處理叛黨的手段卻……”

“只能說，不愧是“瘋帝”的兒子……”

等待時間太長，長毯右側的貴族藉著交響曲掩護，嚅動嘴唇竊竊私語起來。

王座在短期內幾度易主，難有人能在這種情況下，還保有對正統王室的敬畏和忠誠。

而且，尼祿的親生父親、先帝卡拉古，的確是大名鼎鼎的“血腥暴君”、“吃人的瘋帝”。

傳說由於某種重性精神疾病，導致他在統治末期，陷入了無法自控的癲狂狀態，以致於干出生啖人肉的可怖事迹來。

“這是不是意味着，我們依舊沒有安穩日子可過？”

“不一定吧。按照帝國星律，如果是尚未分化的年幼帝王加冕，需要帝國宰相攝政，御前議會嚴加管束……”

“哈里森大公這回可真算是賭對了邊！如果那天為陛下打開王都要塞的人是我……那麼今日我也……”

“輔佐瘋帝的兒子，可不是什麼好差事……萬一他哪天也突然發瘋……”

“等着吧。說不定再過幾年，上面的王座又要換人了……”

數雙頗懷深意的眼睛，看向王座下志得意滿的哈里森大公。

“……諸神在上，聖子賜恩。向銀河帝國的君父，神聖的皇帝陛下致敬！”

隨着禮官唱響致辭，悶雷般的前奏微頓。

圓號如撕破長夜的閃電，霹靂般炸響整個太陽宮。

一時間，所有私心竊語，都被雷鳴般的交響曲掩蓋。

在數萬人靜默的注視中。

太陽宮的階梯盡頭，緩緩出現一個身影。

高大的重裝騎士，披一身銀色盔甲，身後曳着垂地的白色披風。

他的頭盔部分，被雕琢成一顆猙獰的狼頭；只有一雙狼眼形狀的眼燈，散着幽冷的藍光。

身後，還跟着兩縱列同樣荷槍實彈的黑色狼騎。沉重戰靴踏地，錚然作響，以至於蓋過了宏大的交響曲。

眾貴族面上紛紛變色。

這就是銀河帝國大名鼎鼎的尖兵軍團——帝國狼騎。

狼騎是凱撒大帝親自創立的皇室近衛軍，只有卡厄西斯家族，能擁有這支軍團的完全調動權。

在宣誓成為狼騎后，騎士們一生不會娶妻生子，甚至能做到不輕易卸甲。他們只會為保護卡厄西斯家族而戰，直至最終榮耀戰死。

狼騎盔甲都是遍體漆黑的。只有一名，有資格穿戴白色盔甲——即皇室成員指定的首席騎士。

白狼騎步伐沉穩，一步步穿過太陽宮的黃金拱門，走向高台上的王座。

而他的懷裏，還抱着一個銀髮雪睫、體型略顯纖細的少年。

銀河帝國的至高皇帝，居然只是一個看起來不過十八歲的銀髮少年。他穿着鴉黑的帝國軍裝，肩披厚重華美的猩紅長袍，長袍上，綴滿由細碎寶石組成的銀葉薔薇飾樣。

典禮用王袍的后擺很長，即便騎士用手臂挽着一截，仍有大半垂墜在紅毯上，隨着他的步伐曳進。

“……聖子在上，我知道新皇年幼，可沒想到看上去，比我想像中還要年輕！”

“看來他是真的全殘了。竟然連自己的加冕儀式，都做不到獨立行走……”

“噓！噓！”

眼見兩人行近，前排的貴族慌忙斥退想咬耳朵的同僚。

尼祿倚坐在白狼騎懷裏，紅眸懶洋洋眯着，神情倒是很放鬆。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在萬人矚目的加冕典禮，倒像是在逛自家的薔薇庭院。

宮殿穹頂爍金的水晶燈光，盡數傾灑在他身上，讓少年皇帝一頭純粹的銀髮，也在像星河一樣熠熠生輝。

全銀河系都知道，卡厄西斯皇室盛產銀髮美人。上一任瘋帝做盡滅絕人倫之事，可即便帝國最痛恨他的人，也很難以他的容貌作為唾棄話柄。

繼承了皇室的優越基因，尼祿的臉，也實在難讓人想像到他的血腥手段。

可就在這張美好的臉蛋上，卻嵌着一雙冷戾的紅瞳。

這雙跟瘋帝卡拉古極其相似的眼睛，使得尼祿的氣質看上去十分陰鷙。當他漫不經心掠過前排一批老貴族時，那群經歷過卡拉古統治時期的老傢伙們，都不禁渾身上下一個哆嗦，一股涼意竄上脊骨。

磅礴的交響曲中，白狼騎行至王座高台下方。

在那裏，手捧黃金王冠，即將為尼祿加冕的哈里森大公，正笑容祥和地等待他們。

“以聖子之名……”

白狼騎右腿後撤半步，準備向哈里森大公單膝下跪。

尼祿說：“等等。”

哈里森大公面上笑容猛地僵住。

尼祿垂着那雙紅瞳看他，唇角倒是勾勾的：“親愛的舅舅，今日實在不該由您為我加冕。”

哈里森大公低聲而急切地：“但是，敬稟陛下！按照帝國星律，只有聖子或攝政王，可以為皇帝加冕……可您知道的，聖子居住在德爾斐星系，已有百年未曾離開——”

他不得不吞下未竟話語。因為他無奈地發現，性情驕橫的少年暴君，已經不再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了。

“當我只有7歲時，我的恩師曾告訴父王——不能使我成為銀河帝國的皇帝。因為那對我而言，會是一場災難。”

尼祿抬起手，交響曲樂聲驟然弱下。

皇帝平靜的聲音在太陽宮響起。

“但是今日，在你們、我忠誠的僕從的見證下，我已抵達王座之巔。

“作為這個帝國未來的主人，我將發出第一道敕令——我要當年預言我無法承王冠之重的加涅大學士，親自為我加冕。”

人群嗡然作響。貴族們紛紛讓開道路，一位幾乎無法靠自己站立的老學者，被狼騎攙扶着走了出來。

“陛下。”老學者顫巍巍拄着拐，看起來隨時會斷氣，“您的所作所為，不符合神聖的帝國星律……！”

尼祿：“我敬愛的老師，請您如從前一般為我無私解答。魯珀特為自己加冕，符合帝國哪一道星律？”

人群議論聲更盛。貴族們憐憫或嘲弄的目光，紛紛投注在加涅身上。

很明顯，末代皇子的復仇之旅還沒有結束。即便是輔佐過三代卡厄西斯皇帝、一生清廉的老學究加涅，也因早年的一句妄言，而被記仇的小皇帝當眾羞辱。

“加涅學士，這是神聖的皇帝旨意。你應該當做恩賜，滿懷感激地接受。”

哈里森大公便將皇冠托盤塞進老學者手裏，掩住幸災樂禍的笑意。

到底是沒接受過嚴厲的儲君教育，這種時候就能看出，他最小的外甥，不過還是個容易意氣用事的小孩子。

小孩子最容易控制，尤其是早年家破人亡、又經歷過悲慘流亡歲月的那種。人前無條件順從給足面子，人後再給一點糖、一個溫暖的擁抱，內心早已千瘡百孔的小皇帝，自然就會想要依賴他。

等到了那時……

他還在暢想未來，就聽見一陣輕微的盔甲碰撞聲。

騎士已面朝手捧托盤、雙唇顫抖的老學士，單膝俯跪下去。

在無人察覺時，尼祿也深深看了一眼恩師，頭一次朝他人低下頭顱。

“……以聖子之名，戴上這象徵帝國榮光的冠冕。”

無奈之下，加涅翕動嘴唇，念誦出他聆聽過三次的加冕辭。

“銘記您是至高無上的皇帝和君父，您是世界之主、銀河的王，引領您的子民，生生世世沐浴您的光輝……”

“我將銘記。”

“……願聖子庇佑您，承諾遠離讒言和虛偽的浮華，保護神聖不可侵犯的帝國星律。以公正、仁慈、高尚、正義統治您的人民……”

“我願承諾。”

“以聖子之名莊嚴起誓，您將作為一名君主，無私地獻身給您的帝國子民。”

少年皇帝眉眼低垂，長睫像覆滿了薄雪。

“——尼祿·奧古斯都·卡厄西斯，在此莊嚴起誓。”

他低聲說。

“我將作為一名君主，無私地獻身給我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