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確是稍有異議
曹幹、田壯和高長的那個族人,忙迎了上去,衝著高長行禮。
高長身後的諸人中,有一人,年約三旬,身材魁梧,濃密黑髯,長相與曹幹有幾分相像,也是闊臉濃眉,這人就是曹幹的兄長曹豐。
對着高長行完禮,曹幹直起身來,往曹豐這裏看了一看。
曹豐微笑着,招手示意他近前,說道:“阿幹,你不在屋裏養傷,怎麼來這兒了?”
“這還用問么?老曹,你沒瞧見我親丈母么?”緊跟在高長身側的一人回頭笑道。
這個人年有二十四五,見稜見角的方臉,臉上一道長疤,留着短須,生得膀大腰圓。
與高長的那族人一樣,他身上也裹了件婦人穿的外襖,顏色甚是絢麗,手裏提桿長矛。
此人名叫田武,與那田壯乃是一家,是田壯的從子。
“親丈母?”
田武把長矛換到左手拿住,右手伸出,手指衝上,勾了兩勾,招呼蘇建,笑嘻嘻說道:“老蘇,瞧見從事和老子,你不來見禮,往屋裏去做什麼?過來,過來啊!”
正悄**往土屋去的蘇建,一張臉登時扭得苦瓜似的,然又不敢裝聽不見,無奈只好轉回身來,答了一聲“是”,磨磨蹭蹭地走了過來。
等蘇建走近,見他真要下揖行禮,田武倒笑了起來,到他身側,一把拽住了他,旋即對着他的屁股,“啪”的一聲,狠狠地打了一下,又揉了兩揉,笑道:“我的親小丈母,咱是什麼交情?叫你行禮,無非開個玩笑,你還當真!怎麼?與老子見外不是?”
蘇建苦着臉,說道:“從事與君等俱是尊者,在下身為階下囚,從事與君等面前,豈敢不敬?”
田武誇張地“哎喲”了聲,抓住蘇建的屁股,再又揉了兩揉,笑道:“‘階下囚’是個什麼意思?你別掉書袋,老子聽不懂。我的親小丈母!咱倆不是已說定了么?等你家裏人來后,你就對你家裏人講,把你女娃帶來,許配給我。待到那時,你就是我丈人了,我固然是個尊者,你是我丈人,不也跟着尊了么?”
田武的手熱乎乎的,抓在屁股上,很難受,蘇建想把屁股挪開,又不敢,田武的這番話,他也不知該如何回應,臉扭得越發苦了。
跟着高長的一干人,見到此幕,都是大笑。
高長微笑說道:“田大兄,別和蘇掾鬧了。蘇掾好歹是百石之吏,今雖暫居咱們這裏,亦咱們的座上賓,該有的尊重,還是要給的。”
田武說道:“從事,這尊重,我是想給,怕就只怕他自家不爭氣,吃受不起啊!”
“此話怎講?”
田武說道:“他被咱們抓來,半個多月了吧?叫他家裏送贖金的信兒,早送到他家去了,卻直到今日,猶不見他家送錢來,……從事,咱們的規矩,滿夠一月,不見錢來,那沒辦法,就只好由咱們親自送他回家,滿打滿算,這也就只剩下十來天了吧?所以說啊,我就算有心尊重他,卻只怕他自家不爭氣啊!”笑與蘇建說道,“我的親小丈母,你說是不是?”
蘇建愁眉苦臉,深深下揖,說道:“不敢隱瞞從事與君等,不是在下不爭氣,而實是因在下家貧困,而從事與君等問在下家中索要之錢貨,又委實過多,故而以在下料測,所以至今在下家中猶無錢來,無它緣故,必是因尚未把錢湊齊故也。”
黃家那郎君橫卧乾草堆里,發燒病重,凄慘呻吟的場景,在蘇建腦中揮之不去。
他身子彎得更深了,腦袋都快碰到地面,哀求地說道:“在下斗膽,敢請從事高抬貴手,若能幸賴從事仁慈,將這贖金減少四五,在下擔保,在下家中立刻就能把錢送來!”
田武笑容收起,幡然變色,舉起長矛,抽了蘇建一下,雖仍叫他“丈母”,口氣兇狠起來,說道:“我的親小丈母!你可是縣掾啊!你家還貧?從事只問你家索金五十,已是少的不能再少!你倒還嫌多?你啊,也莫在老子面前哭窮,老子好言勸你,趕緊再給你家裏去封信,催你家裏務必要趕在滿夠一月之前,把錢給從事送來,才是正事!……還有,你記住,信里可得給你家裏說清楚,從事說了,只要金餅,不要那些什麼新幣!”
蘇建雖是縣吏,但他不是個貪墨的,又新朝建立以來,好些年不曾發下過俸祿,往往在縣寺里的日常開銷,還得他從家裏拿錢,因而其家卻並不富。
但對於這一點,高長、田武等人並不知道,故是高長向蘇建家要的贖金甚高,蘇建家裏還真是如蘇建的猜測,之所以至今為止不見送錢來贖他,正是因為尚未把錢湊齊。
田武聽到腳步橐橐的響,扭臉一看,是高長領着曹豐、田壯等人往正屋去了,就也不再理會蘇建,抬起腳,往他屁股又狠狠地踹了一腳,只把正彎腰下揖的蘇建,踹得腦袋沖前,趔趄了好幾步,差點摔倒。隨之,田武提着長矛,放開大步,追上高長等人。
……
進到屋中,高長摘下佩刀,到主位坐下,瞧見了席前矮案上的竹籃,問道:“這是什麼?”
屋內的坐席不夠眾人坐,坐下的有田武、曹豐、田壯等四五人,餘下地位較低的如曹幹等,或倚在門口,或分站到田武等的身後。
曹幹自是站到了曹豐的身後,聽到高長問話,回答說道:“啟稟從事,那籃里是餅。”示意躲到了牆角的戴黑出來,接著說道,“是戴阿嫂獻給從事的。”
——領戴黑入正屋放餅的李順,剛也去迎高長了,他地位更低,沒資格進屋,現下在屋外候着。戴黑聰明,同時也是想親眼看到她做的餅能被高長收下,因此方才她卻是未有出屋。
高長這才看到戴黑。
滿屋男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戴黑身上,又大多順着她纖細的脖頸,滑到了她的胸脯上。
然而高長不在這些人之中。
對戴黑的美貌和身材的豐滿,高長渾不在意。
掀開破布,高長將兩張餅從籃中拿出,丟給了田武一個,把剩下的那個在手裏顛了顛,喚門口的一人,說道:“小四,今兒個攻堡,你出的力氣不小,先吃個餅,墊墊肚子。”捏住餅邊,將餅平着丟將過去。
但見那餅旋飛着,自對坐的田武、曹豐等人面前掠過,不偏不倚,正好落入到了被高長喚作“小四”的那個年輕人的手上。
田武等人齊聲喝彩。
眼見自己想盡辦法做出的兩張餅,——連兒子都沒給吃一口的,卻被高長這般輕易地分給了手下人,戴黑水汪汪的雙眼,閃過失落之色。
高長說道:“戴阿嫂,我多謝你了,我們有正事要議,你先出去吧。”
戴黑更是失落,但她知道,對待像高長這樣的年輕豪傑,要想攀為靠山,就只能順着他的心意來,因將失落按下,嬌怯地應了聲,倒退着出去了。
卻那布裙下的豐臀,扭得如風吹楊柳似的,直把田武等看得個個咽唾沫。
田武目送戴黑下了屋外的台階,方戀戀不捨回頭,揉了揉褲襠,說道:“他娘的!這賊婦人!”
高長說道:“行了,咱們來說正事。”
田武在高長面前相當老實,馬上閉上了嘴,聽高長說話。
高長跪坐席上,環顧屋內眾人一圈,年輕的臉上神采飛揚,一手按在膝上,一手摩挲置於案几上的環刀刀柄,說道:“今日又打了大半天,那堡子還是沒打下來。董三老傳令收兵的時候說了,明天休息一天,後天接着再打。你們都怎麼想的?說來聽聽。”
田武挺直身子,說道:“從事,我有話說!”
高長點了點頭,說道:“你說。”
“從事,我的意思是,如果後天董三老又還要調咱們去打的話,從事,你就直接拒絕了他!”
“拒絕了他?”
田武氣憤憤地說道:“不就是從事綽號‘擒虎’么?這‘擒虎’的綽號,一則,是十里八鄉的豪傑們給從事取的,又不是從事自取的!二者,數遍董三老手底下這四五股,兩千多人,論單打獨鬥,又有幾個是從事對手的?實打實地說,我看,也就只有劉小虎能和從事過上兩手,卻也不是從事的敵手,其餘諸輩,儘是些土雞瓦狗罷了!‘擒虎’二字,從事亦正是當之無愧!……那董三老的弟弟,卻就因此而三番幾次地與從事過不去!”
除了劉小虎沒人是高長對手這話,田武有些誇大,但高長勇武這點不假,是大家公認的。
田武繼續說道:“此前倒也罷了,瞧在他是董三老弟弟的臉面上,從事讓他兩分也無所謂,可這一回不一樣了!從事,這回打這個塢堡,連着五次了,每次都調咱們上!董三老這是想逼死咱們啊!咱們這百餘人,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他的命令,還能聽么?”
他左顧右盼,問曹豐等,“你們說,還能聽么?”
眾人亂鬨哄應道:“不能聽!不能再聽!”
塢堡打了半個月,打不下來,又每次都調他們上,屋中的每個人都是憋了一肚子的氣,有那脾氣暴躁的,順着田武的話,以至大罵起來,“操他娘”、“入他娘”的,嚷嚷成一團,——雖未提名帶姓,但罵的是誰,卻眾人皆知,無非董次仲和他的二弟。
時俗好給人起外號,上至朝廷高官、州郡長吏,有的在民間亦有綽號,鄉野輕俠之流更是如此,幾乎是無論名聲大小,個個都有綽號,高長號為“擒虎”,董次仲的二弟董丹亦有個綽號,卻是號為“虎”,一個“虎”,一個“擒虎”,董丹就與高長鬧上了不痛快。
一個是自己的二弟,一個是外人,董次仲傾向於誰,不言而喻,就像田壯的推測,也如田武適才的所言,這一次打這個塢堡,董次仲連續調高長部上陣,其背後的一個原因,正在於此。
塢堡難打、董次仲把他們往死里逼,兩者結合一起,說實話,曹幹雖不像屋中別人那樣憋屈,可既已身處其間,那麼他與這些人的利益就是一損俱損,他因而自亦是難免為此憂慮。
但曹幹注意到,滿屋憋悶的氣氛中,高長神色未有改變,還是剛才的那副漫不經心。
唯其明亮的眼中,一閃而逝的,露過了一抹挑釁。
挑釁?挑釁誰?曹幹不由納悶。
高長抬起手,往下壓了壓,田武等陸續收聲。
等屋內安靜下來后,高長再次環顧眾人,說道:“你們的意思都是這樣么?”
田壯摸着花白的鬍鬚,說道:“從事,阿武說得不錯,咱們攏共就百餘人,經不起這樣的損耗!而且咱們這百餘人都是鄉里鄉親,照董三老逼咱們上陣、可塢堡又甚是堅牢的這個情況,只怕就算最終能把這塢堡打下,咱們也會死傷很重!到那時,又如何有面目見鄉中父老,見死掉的這些鄉人的父母妻兒?……董三老若仍再叫咱們上陣的話,這命令確是不好聽了!”
眾人適才亂罵、亂嚷的時候,曹豐沒有開口。
昔在鄉間時,曹豐便因他生性的厚道,作事的公正而深得鄉人敬重,也因此,此次造反,他們村的窮人都樂於推他為首,現而下,在高長領導的這支小隊伍中,他同樣因他的厚道、公正,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尊敬,早已是一個重要的小頭領,威望上可說是僅次高長。
高長看向曹豐,相當尊重的態度,問道:“曹大兄,你也這麼看么?”
曹豐遲疑了下,說道:“從事,阿武、田翁說的不錯,我也這樣認為。”
高長待把目光轉開,卻又重新轉回,落到了站在曹豐席后的曹幹的臉上,從他微蹙的眉頭和若有所思的神情,察覺出了他似有不同的意見,便笑問他,說道:“阿幹,我看你好像不太贊同你阿兄的話?你是不是有別的想法?你怎麼想的,說來給大傢伙聽聽。”
高長的年紀並不大,卻能在一群大多比他年長的眾人面前,從容自若,並帶威嚴。
曹幹對此,還是頗為欣賞的。
曹幹的確有與曹豐、田武等人不同的想法。
他的這個想法,事實上也早就想與高長說了,苦於一直無有機會,——就是他剛才沒有對田壯說的那個想法,他猶豫片刻,最終決定,抓住眼下這個群議沸騰的良機,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高長,便稍微整理了下思路,從容說道:“從事,我確是稍有異議。”
“你說。”
只當沒有看見曹豐扭頭舉臉使給他的眼色,曹幹說道:“從事,我以為,田翁、田大兄他們適才說的,不從董三老之令,雖然不為錯,但這只是眼前之見!”
“眼前之見?”
曹幹說道:“正是!”
“那依你看,什麼不是眼前之見?”
曹幹說道:“從事,蘇先生對我說過,圖讖言:‘河北有天子氣’!因以我之見,目下的長遠之計,應當是……”抬起手,朝西邊指了下,說道,“西渡河,去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