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舅哥攪局
張之城從旱廁出來,掏出煙派給前排幾個老漢,六雙石看向別處,老漢們猶豫片刻,還是接了。
六雙石回過頭來,似笑非笑,明知他此來不懷好意,但張之城要平穩善後,繞不開他。張之城派支煙給六雙石,六雙石的手指並不皴裂,迥異於庄稼人,六雙石說:“大支書不吃咱的飯,咱不敢不接大支書的煙。”他伸出手來,由着張之城拿火機給他點上,吸了一口,吐個煙圈說道:“大支書有事兒就說好咧,還給咱派煙。”
六雙石話里滿含諷刺,張之城虧得能忍,說道:“支書是叫給外人聽的,這兒都是之城的叔伯,在叔伯面前我就是個娃娃,這件事還得請叔叔伯伯們幫襯着。”
“大支書謙虛咧,難怪你當大支書,”六雙石說道,“趙茂兒家咧事,咱必須得幫,還得辦得漂漂亮亮的。”
“安老叔(六雙石姓安),”張之城說,“你要非願喊我‘支書’,請把前面那個‘大’字兒去了吧,折了侄兒的料兒。”這話說完,除六雙石外,看熱鬧的老漢們微微點頭,有個歲數稍大的就說:“是啊,雙石,以前你就是操持紅白事兒的大拿,給拿個主意,天兒熱咧,拿了主意,叫後生們趕緊搭手拾掇吧。”“就是的,熱天兒,天不等人啊。”老漢提議下,眾人紛紛響應。
六雙石說:“老三叔,話是這麼說,事兒本來也該這麼辦,但五侄兒這情況有點不一樣,我就問問你,這麼大咧事兒,通知人家家裏人了不?還有,我今天來,就是幫着操持事兒咧,架不住咱支書心裏有自個兒的章程啊,剛不是說還要請公家來驗屍咧?可不是我不幫啊。”說著看看張之城,球又踢了回來。
媳婦出了事要通知娘家人,是最基本的人情世故,六雙石這個理由站得住腳,張之城正琢磨對策,忽然聽下面人群中喊道:“你凈瞎說,小武媳婦兒爹娘不是早早地就沒了嗎?上哪裏通知去,上墳燒紙都找不着墳頭兒。”
原來如此!張之城看着六雙石,六雙石卻掐滅煙頭兒,不慌不忙道:“小五媳婦兒是我給他介紹的,你們光知道她沒有爹娘,我知道,人家可有哥哥咧。常言道長兄如父,老三叔,咱叫小五自個出來說說,小五要說不給他大舅子去信兒,我這就操持幫辦,正好,小五這不出來咧?”
趙五眼圈紅着,臉上塵灰被眼淚沖成兩道泥痕。六雙石拍拍趙五肩膀:“好小子,想哭就放聲兒,這事體,沒人笑話你。”趙五仰頭看天,終於忍不住,掩面啜泣,六雙石輕輕拍着他一起一伏的背。平靜一會兒,六雙石說:“小子,恁媳婦兒她命苦,早早沒咧爹娘,這一會兒她魂兒還沒走遠,你說,是不是叫她哥來看看她?”
張之城猛然看見張岩沖自己殺雞抹脖子地打手勢,挪到張岩身邊,張岩悄悄說道:“哎呀,不能讓她哥來,她哥是個無賴二流子,來了可麻煩咧。”
但為時已晚。
趙五啜泣着點頭,六雙石走出人群,掏出了手機……
六雙石是來攪局的!至此,張之城終於明白了對手意圖,他想衝上去下了六雙石的手機,阻止他通知亡人的無賴哥哥,但回想六雙石的話,處處在理,處處無可辯駁。倘若自己妄動,於情於理,更落下風,還會當眾留下“不通情理”的印象,到那時,在極重人情世故的木塘村,趙志成就徹底玩不轉了。
正自遐思,手機響起,張之城按下接聽,那頭傳來趙美然的聲音:“喂,你怎麼啦,猜猜看,本大小姐知道你村裡工作不好開展,跟去你村結對幫忙的幹部換了,我親自去你們村,輔導你開展群眾動員工作,歡迎不?咋地,聽到消息,激動地說不出話來了嗎?嘻嘻,也不要太激動啦,傷身體,本小姐明天才到你那去,喂?”
張之城呆了半天,回了句“啊?!”趙美然氣咻咻地掛斷。
張之城頭要炸了:三座大山之上,又壓上鄉政府一個姑奶奶。論本心,趙美然絕不會故意給張之城找麻煩,甚至會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但鄉里為木塘村分派的結對幹部本來是孫泰華,因為鄉里充分考慮了張之城是新任支書,而孫泰華在鄉財政所幹了多年,跟木塘村其他村幹部很是熟絡,這樣無形之中會減少很多阻力。更重要的是,張之城也能藉著孫泰華的面子,儘快跟村幹部打成一片,取得他們的信任與支持。
張之城有苦難言,外面傳來警笛聲,夾雜着婦女們的吵嚷聲,幾個“大檐帽”出現了,隊長問道:“誰報的警?”
六雙石、趙五等瞥向張之城,張岩卻搶着說道“同志,是我,是我報的。”說著上前派煙,隊長說:“不抽謝謝,小劉,去看看!”
一個戴大檐帽,穿白大褂的年輕警察拎着箱子過來,另有兩個警察拉起隔離帶。隊長和張岩問答幾句,轉向張之城道:“你是本村支書,當事人家屬呢?”張之城扶起趙五,警察遞給趙五一張確認單,趙五不識字,看向張之城。警察拿出印泥說:“不會簽字,按手印也可以。”趙五說:“不知道上面寫的什麼東西,咋個按手印嘛。”張之城向趙五講明白,見趙五看向六雙石,張之城說道:“安老叔,你也是黨員,警察同志辦事,咱們必須配合。你勸勸趙五吧。”六雙石點頭,趙五這才簽字。
張之城和警察一起進屋,張岩、趙五緊隨其後,趙茂兒心有餘悸不敢進屋,六雙石拉過安三邊,悄悄吩咐“快催死人他哥,趕緊來”,說完也進了屋。
張之城篤信馬克思,是純粹無神論者,更是個膽大的人,大學期間,暑期同學們都回家了,他自己住在空蕩蕩的宿舍樓,晚上在大廳打開電視播放鬼片,一個人看得津津有味。但身臨其境,他才知道,恐怖片在真實的死人面前,就是個笑話。
吊在房樑上的痴獃女人,臉上有大片紫色,雙目血紅,舌頭伸出足有一拃。土胚屋子不透風,但那穿着大紅嫁衣的身子微微晃動。張之城不小心看到女人的眼睛,覺得那雙眼並沒有死,彷彿衝著自己眨呀眨呀,一剎那,張之城身上的汗毛全部豎了起來,他終於相信,人是有靈魂的,前半生構築的唯物主義世界觀轟然坍塌。
直到張岩拍打他的背部,張之城才慢慢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張之城坐在床沿上,這是趙茂的屋子,床上席子被油漢沁成亮黑,炕單是嚟喇的粥板結成的硬塊。張之城搖搖頭,站起身來,亡人已經蓋上白布,警察和趙五抬着亡人,準備放到車上去所里進行屍檢。
正要上車之際,又一陣騷亂,“妹子啊,我苦命的妹子啊,”一個男人身着皺巴巴的青灰色西裝,踏着半舊的皮鞋衝過來,他攔住警察,死命地去扒屍體,“妹子啊,你哥哥來了,你看哥哥一眼吧。”男人撕心裂肺地嚎着,忽然站起身來,對着警察說道:“我是他哥哥,沒人給她作主,我給她作主,橫死的人不能拖着,晚了閻王爺不收,你們不能把她帶走,今天必須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