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自作多情
“成,”宋戰羊說,“張支書,恁村兒人也在,楊鄉長的話就是憑據,回頭咱們商量賠償咧事兒。第二件,地里過水,第二年准泛鹼,泛鹼咧地種不得,這事兒也得請楊鄉長作主,得請輪值村兒把這地清理成原樣兒。”
第一個要求雖然有些不分青紅皂白,倒在情理之中,第二個就荒謬了。何止荒謬,簡直欺人太甚!木塘村村民都看着楊副鄉長,期盼他主持公道,反駁這種無理要求。
壞歸壞,楊副鄉長可不傻,還沒定責定損的情形下,自己代為應承下宋支書提的第一個要求,等於是已經拉了偏架。現在木塘村幾十號村民就拿着傢伙在這兒,怎麼還敢往死里得罪?水口村也是一樣。當此之時,唯有太極“推”字訣,於是說道:“這事兒我會跟其他領導說明情況,酌為處置。”
宋戰羊對這個答覆顯然不滿意,叉起雙手,看着楊副鄉長。楊副鄉長說:“好咧好咧,老宋,你是最識大體的,沒想到信不過咱鄉政府,信不過咱派出所兒。”
宋戰羊揣起懷:“不是咱跟您頂牛兒,這六百畝地牽着咱村兒百十口人咧衣食,您不撂句瓷實話,除非把咱拷走,不然咱不敢交人。您非要給咱扣大帽子,那咱也認咧,老宋家祖墳還在這兒哩。”
宋戰羊將祖宗抬出來,果然壓住了楊副鄉長。楊副鄉長不說話,也不退讓。僵持好一陣,後邊有個大檐帽站出來,說:“宋支書,何必咧,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合著出了這個事,咱派出所反而不能提人問情況?以後水口村兒還咋跟鄉里打交道咧?把人先交給我們,楊鄉長看着,這事兒一定有個公道說法兒。”
宋戰羊到底還是給了這個民警面子,不過他話說得很漂亮:“咱是看楊鄉長面子,咱信得過楊鄉長,兄弟們,交人!”幾個村民扭着三兒出來了,安三邊湊上去,三兒傻呵呵一笑,喊聲“爹”,安三邊險被他口中酒肉臭氣熏個跟頭。他心頭業火陡起,照着屁股狠踹一腳,嘴裏大喊着“打死你這孽種”,上去兩個漢子把他拉開。大檐帽將三兒押進警車,楊副鄉長掃了一眼現場的人,說:“老少爺們兒們,我是你們的楊言副鄉長,今兒李書記恰好不在,我就過來處置一下。經過咱們大伙兒的努力,總算把口子堵上了,萬幸沒有人員傷亡,
我會把這好消息向李書記彙報。大家後續有什麼要求,去找李書記就成。”
說完,他跳上警車,警車屁股冒煙兒,走了。
“日他娘,楊副鄉長這一趟來得值啊。”張岩咬牙說道。
“怎麼啦叔?”張之城問。
“咱是越來越看不明白這世事,”張岩搖搖頭,“豁出命去幹事兒咧人被刁難,干‘婦女’(楊副鄉長分管婦女工作)咧動動嘴皮子,跟書記‘報報喜’,就把功勞分去一半,我眼裏就盛不下這狗日的嘴臉!”
張之城笑笑,六雙石聽了,一時無話。
挖掘機轟鳴着,慢慢將決口處填滿壓實,明天去水利上找專家,從從容容地將口子用石料堵好砌死,閘會的事就算掀過了。
麻煩的是定損定責,和後續賠償的事。
看着挖掘機,張之城走到宋戰羊面前,宋戰羊將他制止了,說:“咱知道你想說啥,挖掘機咧費用,看在你後生的面上,咱水口村出咧。剛才當著楊鄉長,兩條道咱已經劃出來咧,這是咱村爺們兒們的意思,沒得商量,你好好琢磨琢磨怎麼辦吧。”說完沖身後一招手,水口村村民跟着他一起走了,挖掘機隆隆開動,也跟去了。
木塘村人十分不忿,但確實是本村輪值出了問題。理屈了,就拉不下臉來跟水口村挺腰子干硬仗,但任誰平白吃這個啞巴虧,邪火都無處宣洩,有個村民咒罵著指向安三邊,大家齊刷刷看向安三邊,恨不得生吞了他。安三邊垂頭喪氣,六雙石站出來說道:“這幾天雨水這麼旺,這事體不能全賴咱們村兒。爺們兒們,都是一個祖宗,五百年前是一家咧,可不能叫毬攮的宋戰羊把咱們挑撥咧——這姓宋的是啥好鳥咧,逼得人家孤兒寡母跳河,都是他干出來的事,咱們得一致對外啊。”
幾十個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覺得六雙石似乎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又覺得這話哪裏隱隱約約有些不對。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愧是聖人,說得怎麼這麼對咧,瞧着這些即將被自己再次愚弄的可憐人,六雙石心中冷笑,接着他轉向張之城道:“支書,水口村提咧條件,他娘的明擺着是欺負咱咧,是訛咱咧,你當時怎麼不跟他們爭一爭?”
當著楊言見真章的時候屁也不放,這會兒出來攪臭屎潑髒水!張之城心中心氣一下子躥起,該狠狠地反擊了!他目視張岩,張岩冷笑着說:“啊呦,老支書又有高論咧。人家宋戰羊只說叫輪值的人賠,他賠不起,他爹賠,他爹賠不起,家族賠。人家可沒說讓別人賠,你咋嚼扯不清,扯到全村老少爺們身上咧?安排人上閘輪值,享受待遇咧時候,你咋不給這的老少爺們遞句好話咧?”
三隊長帶頭叫好,隨後三隊有人說道:“得是,前年咱隊上四兒騎摩托摔着腿咧,傷筋動骨一百天,求老支書給安排到閘上掙點兒嚼穀,還是找人替寫咧申請表遞上去,你說有制度,不準。後頭咱才從別人嘴裏知道,你看也沒看,直接把申請表攥成團兒扔咧。有這事兒不?”
“是得,是得,輪值喝大酒,這就是你發展的新黨員?”
……
口子一開,可算炸了營了,三小隊越說越歡,不防五小隊小隊長冷冷說道:“三隊長,恁孩兒往年三冬臘月耳朵凍得長瘡,你狗日站着說話不腰疼,新教學樓誰籌錢蓋咧?恁家大棚菜運不出去,原來你黑咧兩點起來,騎着三輪上縣咧擺攤,現在你五點起來,誰籌錢修公路?原先那誰家有個孩兒,掉咧自家院兒的土井咧淹死,又是誰籌錢鋪咧自來水管道?你跟咱說說?”
六雙石對五小隊隊長說:“別說咧,不值一提,再說咧,咱干咧十五年,才為老少爺們兒們辦下這點點事,咱自個兒心裏也愧得慌。人嘴兩張皮,至於記恩記仇,咱都不在乎——不說這些沒意思的,聽咱支書安排。”
張之城分派了幾個青壯在閘上守着,把手機留給他們,麻袋歸攏到閘會旁的值房,其餘村民則遣散了,由他們各自去辦自家的事。回村路上,安三邊不住地拿眼掃張之城,六雙石攔着他,張之城只當作看不見。
趙美然真後悔在大隊“坐鎮”,因為張之城出發后不久,楊俊從鄉里趕來了。
當楊俊在村口撥通趙美然的手機,告訴她自己到了木塘村的時候,趙美然心想:這個綠頭蒼蠅,怎麼還是飛過來了。厭惡之餘,不由也生出三分自得,這是女孩兒天性,她從兜里掏出小鏡子照了一番:張之城,你可知足吧,本姑娘多招人喜歡。
鄉政府再小也是“官場”,作為晚輩,趙美然再不耐煩也不得不在手機里敷衍着回答前輩幾句。但就是有這樣男士,他內心極善於把女孩子的禮貌當成意思,倘若僅止於此,也還罷了,更恐怖的是,這樣的人往往篤信“好女怕纏”,在反方向上一路狂奔,最終把自己和喜歡的姑娘置於無比尷尬的境地。
楊俊就是這一類人物。
多少次午夜夢回,他和趙美然站在海灘上,在森林裏,在西式的教堂中,手挽着手。最令他心滿意足的是,他和趙美然在鄉政府食堂里舉辦了婚禮,引發領導們、職員們真真艷羨,那天醒來,他以二十七歲的“高齡”,無恥地黏糊了一手……就這樣,在趙美然將他拉黑之後,對他直言厲色之後,楊俊靠着發夢挺了過來。
而就在剛才,他換了號碼,試探性地撥打趙美然的手機,竟然通了,對方還跟他交流了幾句,這不可避免地產生一種狀況:天晴了,雨停了,他又覺得他行了。
趙美然這時候很希望早晨打掃衛生的小腳老太太在身邊,這樣楊俊來時,不至於太尷尬。
然而楊俊出現在大隊門口時,趙美然氣急敗壞地打消了方才的愚蠢想法——楊俊不僅來了,懷裏還捧了大大的一束花。那束花包裝精美,本鄉決然買不到,想必跑了很遠才包回一束。天可憐見,假如他把這份韌勁兒三分之一用在工作上,到現在也不至於凡事都要靠自己那副鄉長叔叔撐腰。
一見這陣勢,趙美然臉色立刻陰了,說道:“楊俊,你有事嗎?閘會出了事情,我在大隊調度,沒事的話你就先回去吧。”
“美然,”楊俊說道,“閘會上的事不要緊,我想跟你談談咱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