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欲將初雪掩春秋 第32章:無關風月
四十三年前,在逐鹿山南麓一個普通山村裡,一名男嬰呱呱墜地。年輕夫婦自是喜不自勝,由於村裡男丁皆以狩獵為生,平生所見又以山熊最為兇猛健壯。故而為此男嬰取名山熊,希望他能像山熊一般健壯。
時光匆匆,轉眼間山熊已長成少年,果然如父母期待的一樣,身材高大,體壯如熊。因與父親常年狩獵,行走深山老林,更練得一身矯健好身手,三五名尋常壯漢難以近身。
在山熊十七歲的一個尋常秋日傍晚,他隨村中的狩獵隊自山林返回,遠遠瞧去卻沒有望見想像中的裊裊炊煙與豐盛晚餐。回家后才發現父親母親高燒不止,已然奄奄一息,且全村老弱婦幼大半都是如此癥狀。村裡長者判斷,這便是令人聞風喪膽無葯可治的疫疾,來無影去無蹤,暴烈如火,迅若閃電。一旦出現,頃刻間便是生靈塗炭,大羅神仙也回天乏術。
果不其然,不到天黑,父母便咽了氣。少年山熊驟逢生死大變,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極度的恐懼。在那個秋夜,他瞬間失去了所有。在那個秋夜,他長跪不起,親眼瞧着父母被裝進薄木棺材,與許多相熟的山民共同焚化。望着衝天而起的熊熊烈焰,山熊忽然感到全身力氣似乎被某種東西抽光殆盡,再也支撐不住,轟然倒地,在失去意識前的那一刻,他喃喃自語道:“爹,娘。我也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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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山熊再次醒來時,視野中是一片藍天白雲,秋高氣爽,美不勝收。目光掃視之下,發現自己躺在一大批由簡陋至極的馬車組成的車隊裏,沿着崎嶇山路前行。四野靜寂,唯有車輪碾過石子的咯吱聲音。
他全身塗滿了不知名的藥膏,散發出或清香、或惡臭、或酸澀的種種味道,令人作嘔。馬車顛簸,搖晃身體,帶來陣陣撕心裂肺的刺骨疼痛,讓他忍不住低聲吼了一聲。
馬蹄聲響,轉眼來到山熊身旁,探過來一張絕美俏麗的少女臉龐,驚喜問道:“你醒來啦?你很痛嗎?”少女生着一張鵝蛋臉龐,尚帶着一絲嬰兒肥,肥嘟嘟的更顯可愛俏麗。一雙大眼忽閃忽閃着,露出一抹驚喜之意。
山熊本以為將與父母同去,恍如生死之間走了一遭。此刻,見着那可愛少女滿懷關切之意,立時生出委屈悲傷難過之意,一抹眼淚悄然滑落。
那少女極為眼尖,拍着手笑道:“這麼大人了,還哭鼻子?男子漢大丈夫,疼一點痛一點,怕什麼?”似乎又覺得怕傷了少年面子,補充道:“你體內疫疾太過兇狠,唯有用這七十二種虎狼之藥方能祛除殆盡。想來的確是很疼,你要是忍不住,就哭會兒鼻子吧,我不笑話你了。”
山熊心中焦躁,想出口說話,卻發現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少女似乎又瞧出了他心中所想,安慰道:“這七十二種虎狼之葯太過霸道,封鎖了你全身經脈,因此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得整整一個月才能痊癒,你且耐心等待吧。”
遠處忽然有人不住呼喊着小燕子小燕子,少女胖嘟嘟的臉頰上浮起一抹憂慮,沖山熊笑了笑,轉馬而去,留下山熊恍若夢中。直到此刻,他才確認,自己被那少女救下。空氣中彷彿還彌
漫少女身上的清香與葯香,他奮力掙扎扭頭,累得滿頭大汗,雙目余光中才隱約瞧見一道黃色身影策馬疾馳而去,恍若仙子下凡。
一路上,山熊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心中一會兒浮現着父母的音容笑貌,一會兒浮現着童年生活的片段,一會兒浮現着那名黃衣少女的面龐,走馬燈似地在心底翻滾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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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黑時分,車隊停在一條小河旁紮營過夜。連續趕路一整天,車隊之人早已疲倦不堪,晚餐過後,盡皆沉沉睡去,只留下幾個值夜之人。
此刻,山熊反倒清醒過來,仰頭瞧着滿天星輝,心裏又是悲傷又是迷惘。忽然聽見不遠處一陣啜泣,細聽正是那黃衣少女,她壓低聲音抽泣着喃喃自語:“師父,您不是說入了蘇子葯廬,便能醫治天下病人麽?可是今天那人活生生在我面前斷了氣,可我,可我卻一點忙也幫不上。那一刻,我好恨我自己,我恨自己學藝不精,我好恨自己,嗚嗚嗚。”
山熊聽着鼻子一酸,想起父親、母親、村裏的鄉親,只覺得天地蒼茫,天道殘酷。又聽那少女抽泣着喃喃自語了許久,這才昏昏睡去,直至天明。
如此行進二十餘天,每日裏都有病人死去。山熊對車隊、黃衣少女也是愈加熟悉,黃衣少女名叫小燕子,是衢江城蘇子葯廬的傑出弟子之一。此番與葯廬眾位醫師遊歷天下,無意間發現山熊所在村莊爆發瘟疫,隨即出手救下殘存之人。
到了後來,山熊每日裏竟然無比渴望夜晚的到來,他無比渴望小燕子在他身邊吐露心扉,卻又深感這種偷聽他人心事的行徑太過無恥。矛盾心思,複雜交織,反倒讓他忽略了身上劇痛。
一個月後,車隊終於抵達衢江城。遠遠瞧着那雄偉壯闊的城池,眾人皆是歡聲高呼。
山熊突而覺得渾體奇癢無比,五臟六腑如有萬蟲吞噬。突而怒吼一聲,音浪震天,肌膚上繃帶藥膏轟然飄落,全身說不出的暢快淋漓。蘇子葯廬眾位藥師緊緊盯着他,彷彿瞧見了不可思議的事情。
小燕子聞訊而來,拍手笑道:“小子,你可真夠幸運的。熬過了七十二種虎狼之葯的侵蝕,不僅將疫毒驅除殆盡,還順帶打通氣脈竅穴,日後修行武功事半功倍。”
山熊目光灼灼,緊緊盯着小燕子,忽而撲倒在地:“從此之後,山熊的命,便是姑娘的。”
小燕子臉頰一紅,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啐道:“哈哈,以後你就當我的小跟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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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半年,是山熊最快活的時光。
作為小燕子的跟班,他們行走衢江城周邊村落,救死扶傷,採摘藥材。無數次險境共患難,無數次的親密相處,無數次的怦然心動。就是在那些日子裏,山熊徹底喜歡上了那名溫柔善良的女子,毫無保留、不可自拔地喜歡上了她,自此再難自拔。
半年之後,山熊在小燕子的支持下應徵入伍,加入衢江城守衛營。不到半個月,便得到一紙調令,前往鹿城補充兵員。當時北荒赫爾沁草原上十三部落聯袂而來,鹿城危在旦夕,每日血戰,天天都在死人。
那同樣也是一個深秋的傍晚,天上懸着一輪明月,冷冷照着人間。山熊強顏歡笑向小燕子道別:“小燕子,明日我便要去守衛邊關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山高水長,你要保重。”
小燕子如遭雷擊,瞧着這名朝夕相處的少年,只覺得意亂神迷,輕聲道:“熊小子,你不要走,行麽?”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幾如蚊蚋,但那綿綿情意,聽來讓人銷魂蝕骨,意奪神搖。山熊心中微微一盪,立時懂得了小燕子心中情義,仰天大笑,笑得眼淚都掉出來了。
小燕子仿若未聞,又皺眉道:“可是西荒軍規森嚴,倘若私自逃離,便是千刀萬剮之罪。”突而傻笑道:“不過我們蘇子葯廬的規矩可就沒有那般嚴格啦,反正去哪裏都是救死扶傷,不如讓我隨你一起去鹿城吧?好不好?”
山熊呆了一呆,立時狂喜出來,衝上前去,緊緊摟住小燕子柔若無骨的嬌軀,彷彿生怕她突然改變主意,生怕她轉身消失在他的生命中。直到這一刻,他們兩人才明白:彼此已經是對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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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熊隨軍而行,駐紮鹿城,加入鹿城衛,因作戰豪勇,積累軍功兌換修行之術,躍身成為強悍修士,更因當年七十二種虎狼之葯重塑經脈之事,修為進展神速。
而小燕子私離師門后,則在鹿城開了一家醫館。一年之後,在鹿城衛眾將見證下,山熊與小燕子結為夫妻,如膠似漆,十分恩愛,每逢閑時,縱馬赫爾沁草原,說不出的歡喜快樂。時光如梭,又是一年過去,小燕子身懷六甲,誕下雙胞女胎。一時間,家裏喜氣洋洋,盡皆前來道喜賀喜的各方客人。
然後,雙胞女胎尚未滿月。一日夜裏,山熊巡查回家卻發現屋內端坐五位皓首老人,小燕子長跪正堂,一言不發。見山熊歸來,為首皓首老人也不說話,單指微彈,一縷元氣便擊得他口吐鮮血,毫無動彈之力。
只聽小燕子冷冷出聲道:“五位太上長老,我會隨你們回去。但是,你們不得傷害我夫君和我孩子一絲一毫。否則,你們就帶着我的屍體回去吧。”五位老人沉默片刻,頷首答應。
小燕子轉首盯着山熊,柔聲道:“我本是蘇子葯廬嫡系傳人,須以清白之身才能修行葯廬頂尖絕學。只可惜遇見了你這熊小子,壞了我的修行大事。今日一別,我自當回歸葯廬精修醫術,此生恐再難相見。記得,要好好撫養我們的骨血。”她慘然一笑,抱起一名女嬰,步履蹣跚緩緩離開。
忽而又回頭笑道:“一個人的真正死去,是從被在乎的人遺忘那刻開始的。假如能活在你心裏,跟你在不在一起並不重要。熊小子,你一定要保重啊。”
山熊目眥盡裂,眼角溢出鮮血,卻始終沖不破那絕頂高手留下的禁制。只得瞧着小燕子一步步遠去,望着那道倩影漸漸消失,他眼中的光芒也慢慢消退,最後變得蒼白無神,猶如死人。
滿天星輝,翩然灑落。時光彷彿又倒轉回到少年那夜,時隔數年,他竟再次失去所有。
直到房中傳來一聲嘹亮的哭聲,他的瞳孔中才恢復了一絲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