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 4 章
事情很快有了轉機。
也許是記者隨之接下來幾天的安分守己,又或是城堡主人改變了想法,數天不見人影的管家在這一天領着記者和攝影師往會客廳走去,他穿着一身筆挺的西裝,露出扣到頂端的領口,胸口塞着一塊方正藍底白點絲綢帕巾。
記者暗自腹議,目光卻時不時落在對方精心的服裝上。
會客廳內,管家脫下西裝,露出馬甲和雪白的襯衣,蘭斯洛德夫人遠遠地坐在壁爐前,歪着身子托着下巴,手裏正翻閱着一本厚皮書籍,她的腳下有一塊厚實的墨藍地毯,看上去溫暖而舒適。
管家低聲說:“米索康先生,你該知道即使夫人原諒你的無禮,但並不代表可以為所欲為,此次採訪我將會與二位簽訂保密魔法,如果我們並不滿意這次嘗試性的操作,有必要對攝影帶進行回收處理。”
攝影師插嘴道:“那這次我們不用錄像,完全可以用速記模式——”
管家充耳不聞,看着記者:“如果你同意,我們現在就可以進行。”
記者瞥了一眼憤怒不已的攝影師,點點頭,羊皮紙的正面蓋着數個暗紅色的圓星圖標,他短暫地看了兩眼,不假思索地在紙張上寫上自己的名字后遞給攝影師,在管家收起紙張的同時,記者用手輕輕拍拍攝影師的肩膀,自己無能為力,只能朝不遠處的管家露出厭惡的表情,表示自己與主編同一戰壕。
攝影師臉色稍冀,提着自己的龍皮包去踩點好的地段,擺弄上架子和儀器,看上去真有攝影師的樣子。
記者在心裏鬆了一口氣,心裏的淡淡煩躁消散不去。
再次見到蘭斯洛德夫人,記者以為自己會平靜許多,但他多想了,隨着他越來越接近壁爐,他甚至忘記應該坐下去,直到蘭斯洛德夫人合上書本摘掉眼鏡說:“很高興再次看見你,為什麼我們不坐下來,來次愉快的聊天?”
天吶,她真該好好記得一周前他們不愉快的交流,記者挪動矮腳椅子,動作粗糙,他的屁股快速挨在軟墊上時發出一聲輕微,卻引得所有人矚目的動靜。
記者大聲咳嗽了兩聲,在膝蓋上放上自己的稿件,挺起胸膛,攝影師在這時比劃着開始的手勢。
“現在是四年,六月十三日早上七點,蘭斯洛德城堡,第一次嘗試性採訪,您好,蘭斯洛德夫人。”
“你好,米索康。”
記者收回看向攝影儀器鏡頭的視線,朝夫人點頭,他的對面,蘭斯洛德夫人端莊地擺好姿勢,一隻手放在扶手,垂下的手指上戴着數枚戒指。
會客廳里沒有多餘的人,管家遠遠站在落地窗邊,那裏視野絕佳,可以看到大廳內任何角落的情況,看上去更像是監管是否有人會做小動作。
“嗯……夫人,我們都知道很少有像您一樣,能達到如今的成就,毋庸置疑,這個大陸上您僅是第二位大魔法師,而第一位大魔法師正是您的老師——佛西馬修。對於魔法師這個高危行業來說,揭露過往是及其危險的,這就是世人鮮為人知其生平的原因之一。魔法既是奧妙的高深學科,還是左右戰爭的高超能力,我們都對魔法師充滿了無數遐想和嚮往……很榮幸我們韋銳塔提斯報社能爭取到採訪您的機會,在佛西馬斯的書本中,我們得知了您過去的名字,亞摩·路易,那是您母親的姓氏嗎?”:
“路易,我曾經繼父的姓氏,約什·路易,那是我第一個某種意義上的父親,在我七歲的時候,他允許我使用這個姓氏。”
“您的措辭很有意思——‘使用",那麼,路易先生也是一位有名人士?”記者擺起有些感興趣的表情,順勢提問道。
蘭斯洛德夫人說:“在我那個年代,打鐵匠可是炙手可熱的職業,路易是個富足的家庭,他養活了我們一大家子,某種意義上,我非常感謝他。”
也就是某種意義上,還會憎恨撫養人么?
記者在稿紙上飛快地記錄幾個字,開口說:“……我們得知您還有兄弟,但在您繼承蘭斯洛德這一期間,似乎沒有任何記載關於他們的事迹?——你知道,這裏並不是指你父親的孩子們。”
“因為他們都死了,你得原諒一個將近幾百歲的老人在這個世上,她幾乎送走了身邊同一輩分年齡相仿的朋友和親人,記住他們的只有割捨不掉的回憶,而在這個世界裏不會有任何額外的記載。如果守墓人保護得當,也許你能在墓地里找到那些尚未風化的石碑的鑿刻痕迹。”
“那麼您的生母呢,您願意談談她嗎?”
蘭斯洛德夫人停頓了下,眼裏露出一絲懷念:“她可真是……”她的聲音小下去,繼而又抬高音量:“她擁有一個美麗的名字,也很常見,亞芙拉,但不容置疑,她如同她的名字一樣美麗。”
“她的姓氏——”記者露出遲疑的聲音。
“無名氏,如你所想,”蘭斯洛德夫人顯然不想多說,簡短地說,“艷名遠揚的交際花。”
記者睜大眼睛,第一時間去看攝影鏡頭,“嗯,接下來的問題,問題。”
所有人的工作就此中斷,記者朝管家提出請求:“請給我一杯水,冷水。”
管家滿足了他的要求,記者在十分鐘后恢復了鎮定,他現在只想着,千萬別在回家的路上遭遇車禍,但在此之前……工作仍要繼續的,不然沒有工資的他會被房東掃地出門的。
“您似乎對過去童年生活並不忌諱,無論是對於您的生母還是繼父,您願意多談談那些往事嗎,或者那些親人的後代——”
真是個年輕男人,蘭斯洛德夫人在心裏說,他擁有着濃黑刀鋒般的劍眉,一對漆黑閃爍着野心的眸子,也許可以稱得上英俊,他太過年輕,沒什麼積蓄,所以總是穿一身不太合身的服裝——為了此刻的採訪,即使如此,他也剋制着只是偶爾轉動着手腕,筆直的肩背像枚釘子般嵌在柔軟的皮椅中。
但顯然,這幅克己的姿態並不是真正的樣子。
他看上去比剛才還要緊張,卻不再那麼小心翼翼。
蘭斯洛德夫人不由自主心裏念叨着年輕人的名字,卻發現對方平滑的臉龐的痕迹有些莫名的熟悉。
她見過太多人,好像每一個正風華正茂的年輕人都擁有一樣的容顏。
就像她一絲不苟的管家,但與管家相比,記者又差了太多。
彷彿得知了自己不光彩的出身後,他身上的崇拜和敬畏彷彿破滅的泡沫,短暫而幻滅……是因為自己和他一樣曾在同一個階層,就如同欺軟怕硬的人總是不會害怕同類,他在想什麼呢,蘭斯洛德夫人此刻動了下手指,並不是十分感興趣地想着。
空曠的會客廳內,他的聲音突然停了下來,對上這位蘭斯洛德夫人的冰藍眼睛,毫不意外望入那一片深潭,和他見過所有上了年紀的老人不一樣,她那隨意轉換的態度,已經變成了犀利而冷靜的目光,彷彿在無聲說著什麼,又似乎對此根本毫不在意。
這才是她的真面目。
而不是偽裝出來的和善。
原本平靜不下的心跳更加加速,也許是時間被吞沒了,等回神過來,才發覺他自己正整理着領結,伸舉着的手臂僵硬了片刻,他有些慌亂地托着眼鏡,才能鎮定地放回到自己膝蓋上的稿件。
蘭斯洛德夫人那一瞥彷彿是夢裏窺見,她低頭正喝着茶,彷彿對剛才發生了什麼毫不關心,甚至還能露出一抹從容的笑意,記者卻感到對方喜怒無常的模樣,彷彿面具上的情感隨意擺弄。
這真應該是絕妙的爆炸性熱議……
試想想,一個私生女公開承認自己竟然排擠掉正經的繼承者,得到了蘭斯洛德的姓氏,記者似乎都能立刻陷入發刊銷售一空的熱景,以及自己出人頭地的白日夢中。
記者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深知裏面可以挖掘的東西多了,他該抓住這個——那只是比薄情厚不了多少的嘴唇微微抖動成波瀾不平的湖面,他掃過不遠處正死死盯着這邊現場的攝影師,發出一些無意義的音節,過了一會兒才能第三次找回節奏。
“在這段時間裏,我拜訪了一些文化底蘊的家庭,他們有些甚至記得您在最初繼承城堡的時候,還允許其他兄弟們居住在城堡里,而最近,您透露過有意願在子侄中挑選前途無量的繼承者,我並不認為您不是個念舊的,但關於您童年事迹太少,我希望能了解更多的事情——”
“我以為你會抓着我的生母和繼父念念不忘。”蘭斯洛德夫人平靜地說,看起來似乎隨時能將準備好的腹稿拿出來
記者身子往前傾,毫不在意表現自己的意圖,但顯然現在並不是好時機:“那是我必須濃墨重彩的篇章,但是,夫人,即使我很想通過時間順序來為您的傳記記錄,這樣可以讓世人更加清楚明白如何成為一位偉大的魔法師。但同時我們要考慮到您的感受,我們可以在下次更深入繼續,我們原本的題材。”
蘭斯洛德夫人咀嚼着“時間順序”這個詞,有些奇怪地說:“碎片。”
“您說什麼?”
蘭斯洛德夫人回過神,說:“請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