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第一百一十章 父子
三月中旬始,京城實施宵禁,一更暮鼓敲響,全城戒嚴,五更晨鼓後方可開禁通行。
朝局波雲詭譎、風聲鶴唳,便是京城的普通百姓們都聞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大變前的氣息,誰都知道,京城馬上便要亂了。
三月廿九日,太子李元乾自盡於昭獄,消息傳出,明德帝的行宮前更是跪了烏壓壓的一眾太子黨官員,百官呼哧怒罵司馬父子謀逆,哭聲震天,更有激進的言官一頭撞死在石柱上,以求正道。
御林軍統領王異不敢輕舉妄動,只率軍僵持着對峙。
辰時,整個行宮被大軍層層包圍起來,當猊烈出現在這群文官面前,眾人皆是駭然,太子麾下兩名大將青州軍吳琦早已叛變,而眼前這位兩江三省的總制,卻在這樣關鍵的時候轉投司馬父子麾下,左相大人趙構驚怒難當,當即跌跌撞撞上前,指着猊烈的鼻子痛罵,卻被當場被拖了下去,而後千餘軍士壓着烏壓壓的一眾貴胄親眷進來,人群中頓時起了一陣騷動。
猊烈利目凌冽,威壓無形,他沉沉走了幾步:“想死的,爺定不讓你們寂寞,只管報上名來!”
他抬手一揮,喝道:“聽好了,有自戕者,其家眷皆殺!”
眾將士齊齊喝道:“是!”
“午時前,尚踞此喧嘩者,亦皆殺!”
“是!”
聲浪衝破雲霄,鳥雀驚得嘩啦啦向遠處飛去。
猊烈驟然眯了眼睛,一個個看了過去,直到個個文官低下了頭,人聲鼎沸的大庭漸漸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了婦孺的哭泣聲。
與此同時的鎮北侯府卻是一片寧靜,議事廳中,三人正默默品茶。
日上正中之時,一人駕着快馬自宮門匆匆往鎮北侯府而去,三兩下便踏進了議事廳。
“侯爺,太子黨羽皆已降服。”
司馬忌朗聲大笑,胸腔一陣顫動,他已逾知天命的年紀,微微斑白的鬢角卻掩蓋不住他面上的躊躇滿志。
“不愧是猊總制。”
李元憫見狀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拜首:“恭喜侯爺。”
司馬忌收了笑,眼角仍帶着笑意,似是頗為認可他這般謹小慎微的態度,他利目微微一眯,別有意味道:“同喜啊,三殿下。”
李元憫自是會意一笑,替他面前的空杯滿上了茶。
一炷香的功夫,司馬昱攜李元憫拜別司馬忌,二人從議事廳中走了出來。
司馬昱垂眸瞧了瞧他的側臉,嘴角含了笑:“總算一切順利。”
“是啊,真好。”李元憫笑了笑,垂下了眼眸。
微風吹過,一片桃花瓣飛來,落在了李元憫的肩上,司馬昱心間一動,抬手撿了,輕輕拽在掌心。
“陪我下一盤棋,可好?”
李元憫又笑:“好啊。”
司馬昱喉結動了動,只覺得眼前的場景十分美好,春末的日頭下,眼前人地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仿若上一世很多時候,可是,那時的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突然想起了上一世見到他血肉模糊的屍首時的震撼與心痛,喉結不由動了動,他想,既是重生,那麼這輩子,他不會再錯過,任何想要的東西他都會緊緊握在手裏。
司馬昱俊美的面上閃過一絲光芒。
輕煙裊裊,自雅緻的香爐逸出,書房內對坐着二人,一個俊美非凡,一個昳麗過人,端得是仙人對弈。
司馬昱搖頭嘆道:“八年不見,你這棋藝倒是長進了很多。”
李元憫笑笑不語。
見他神色鬆快,司馬昱心間亦是放鬆不少,念及一事,他落了子,低聲道:“後天……你有個準備。”
他面色慎重,李元憫執子的手微微一滯,又放了下去。
“好。”
後天,便是明德帝駕崩的日子,亦是司馬父子扶他上位的日子。
李元憫靜默半晌,突然道:“我想進宮見一見他。”
司馬昱皺眉:“阿憫,莫要徒生枝節。”
李元憫搖了搖頭,他嘆了口氣:“這個面,我必須要見的。”
他抬眸看着他:“這算是我唯一的條件。”
司馬昱目中幽深,心中有着不悅,但最後還是溫聲道:“好。”
李元憫朝他微微笑了笑。
司馬昱見了,心下一動,當下握住了他纖細玉白的手,用他那雙俊美多情的鳳目看着他:“阿憫,你得往前看。”
你得往前看。
這句話有一個人也曾對他說過,可與那次的酸澀委屈不同,此時他心間只充滿了一股凌冽的冷笑,但他只默默地垂下了頭,半晌,很是誠懇地答他:“我知道。”
從書房出來的時候,司馬昱追了上來,遞給李元憫一本書,是他上一世最為喜歡的一本遊記。
“帶回去吧。”他柔聲道。
李元憫像是驚喜一般,珍重地摸了摸:“謝謝你了。”
倪英扶他上了馬車,當帷帳放下的那一剎那,李元憫將手中的書冊無謂一般丟在一旁。
他嘴角冷冷一笑,闔上了眼睛。
這些天,他得了線報,司馬昱終於不動聲色將那林氏女安頓妥當,上輩子他們的情緣不得善終,這輩子總算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上一世司馬忌怕獨子因情誤事,藉著自己的手除掉了那個林氏女,因着此事,司馬昱更是連着幾年陰晴不定,叫他也跟着痛苦了很久,想放棄的時候,他又施捨似得,肯同他來往了,可近了些,他又冰冷得駭人,那時候的他,時而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時而又如身墜地獄惶惶不安。
李元憫自嘲地笑了笑,即便上一世不染世事、被馴養的他,焉能看不出來司馬昱的心思,只是他太缺愛了,一點點的溫暖都可以令他付出所有,如飛蛾撲火一般,所以他欺瞞着自己的心,繼續活在謊言裏,否則,他連存世的理由都找不到。
而今,那廝又作出這樣一副情深義重的樣子,手段更比上一世多了幾分老練,若非他早已看透他的本質,豈能不動心一二。
想到這兒,腦海中突然一張線條分明的臉閃過,那人將一眾探子收羅來的證據擺在他面前,吃味道:“瞧,這廝賊心不死,不僅盯着你,還念着那女人呢,也不知上一世你看中他什麼!”
李元憫看了,只好笑地摸着他的臉:“他待我只有利用,怎有真情,放心,我斷不會着他的道。”
“傻子。”
猊烈聽了,眼中一股李元憫看不懂的情緒,他只烏突突說了這麼倆字,輕輕地將他抱住了。
李元憫也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神通廣大的情郎。
也是如今,他才知道,猊烈手上的情報網已是滲透各處。
上輩子,赤虎王即位后,因要安置前朝官員,他徹查了無數,自也是掌握了不少朝中官員的機密要害,所以,在司馬父子的視野外,許多官員早已被猊烈所牽制。
便是連明面上司馬皇后麾下的大內總管王喜,亦為猊烈所控。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知道了太子落馬的真正秘密。
那個與趙淑妃私通了二十餘年的男人,並不是巡防營都督杜岩,而是鎮北侯司馬忌。
趙淑妃未進宮之前便與年輕時的司馬忌兩情相悅,后明德帝為平衡朝堂,納了趙氏女為妃,可到了最後,在司馬皇后的助力下,那趙淑妃卻成了司馬忌扳倒太子的關鍵一環。不知這一步,司馬忌是什麼時候決定的,更不知那趙淑妃到了最後一刻,知不知道那個糾纏了二十餘年的男人的真正面目。
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李元憫想起這對父子,心下一陣又起了一陣冰冷污黏的感覺,叫他渾身不適。
他長長吐了一口氣,再復闔上了眼睛。
這兩天,京城又出了四五起流血的事件,縱然背後有着驚天的內情,但很快,事件便在重重的鎮壓下悄無聲息地平息下來。
御林軍換帥,朝堂人事調動頻頻,明面上,京城已淪為司馬父子的一言堂。
四月初一這天,與上輩子一般,是個陰沉沉的天氣。
李元憫身着白蟒箭袖,腰纏玉帶,頭束紫金冠,他神情肅穆,倪英為他披上了大氅。
門口吱呀一聲,猊烈沉步走了進來。
倪英見狀,便找了個由頭退了出去。
猊烈的目光一直都未離開過他,半晌,才慢慢地走了過去,將他的心肝肉抱在了懷裏。
李元憫烏突突道:“我這樣,會不會太過意氣用事?”
猊烈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他,只低聲道:“王喜已將乾元殿諸人替換成我的人,宮中一切我皆已安排好,你只管做你想做的。”
猊烈安撫似得拍了拍他的背:“去吧,去做個了結。”
原來他都知道的,李元憫閉上了眼睛,深深地將臉埋進他的脖頸中。
恢弘的乾元殿,襯着灰色的天空,顯得有一絲的晦澀,李元憫看了看那龍飛鳳舞的匾額,心下想着,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過他這位生身父親了。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在御前太侍的引領下,踏進了大殿。
宮門重重被推開了來,殿內靜悄悄的,鑲金獸首銅爐里的銀碳微微發著畢波的聲音,淡淡的龍涎香縈繞四周,一切顯得那麼光鮮明亮,然後李元憫卻從中嗅出了一絲腐朽的氣息。
他頓了頓,很快提腳進了內殿。
內殿沒有任何宮人侍奉,只剩下明黃的龍床上躺着的一個人。
那個曾高高在上的帝皇此時已沒有了往日的威嚴,只像一個普通的垂暮老人,已是風燭殘年,他喉間發著一股奇怪的喉鳴,“水……來人……水……”
李元憫站在那兒片刻,當即替他倒了杯水,送了過去
明德帝的面色已是青灰,雙頰深深地凹陷進去,他藉著李元憫的手艱難地喝了幾口水,正待叱責他奉上不敏,那雙渾濁的眼珠子在視及他的臉面時,一下子怔住了,他乾裂蒼白的唇抖着:“姜……姜姬……”
李元憫靜靜地與他對視着。
很快,明德帝眼中的迷茫盡去,他的眼神漸漸冷了下來,變成了李元憫熟悉的憎惡、怨毒。
“原是……你這孽障!”
他緊緊盯着他那張昳麗非常的臉,胸膛起伏得愈發厲害,他呼嗬着,胸腔中發出了像破風箱一般的聲音,污濁的氣息將四周的龍涎香排開來。
“你這孽障!”
李元憫嘆了一口氣,放下了他,他撣了撣衣擺,站了起來,只面無表情地看着對方掙扎在塌間。
明德帝掙扎了半天,終於勉強拉着帷帳半坐了起來,他聲嘶力竭地喊着:“來人!來人!”
他的聲音飄蕩在空蕩蕩的大殿中,沒有一個人回他。
李元憫道:“父皇想做什麼?不如吩咐兒臣,兒臣樂意代勞。”
明德帝咬牙切齒:“滾!”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拼盡了全力,大聲吼道:“來人!”
回應他的依舊是空寂的大殿裏的迴音。
明德帝再是支撐不住,渾身癱軟下來。
李元憫看着他歇斯底里的模樣,心底早已沒有了往日的畏懼,他走近了幾步,眸中閃動着一絲冷光:“莫非父皇想命人拿來一根貞操帶么?”
明德帝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李元憫目色愈發冰冷,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可惜,遲了。”
他目中涌動着激烈的情緒,驟然上前幾步,一把扯起他枯瘦的手,不由分說,按在了自己微凸的小腹上。
“兒臣早已育有龍種了。”
明德帝渾濁的雙目驟然圓睜,在他發瘋地想推他的時候,李元憫早已重重地放開了他的手,明德帝整個人跌到了榻上。
“……誰的?司馬昱……還是司馬忌?!”
他目色血紅,整張臉可怖地扭曲着,只發著劇烈的氣音:“誰的……”
“你不用管,只要你明白這孩子不會如我一般無父無母就對了。”李元憫緩緩坐在了床前,他面上已恢復了平靜,輕嘆一般:“可是啊,我無父無母,怎會降生在這個世上,可我分明便是這般無父無母。”
他曾常常覺得自己在這個世上太過飄忽,如無根之萍,如無根之水,天地之大,他竟找不到歸處。
幸好,他總算找到了另一隻孤獸……他總算有了歸處。
塌上的明德帝怒得臉面已經呈一種瀕臨脹裂的紫黑色。
李元憫長長嘆了一口氣,徹底地平靜了下來,他淡淡道:
“李盛偃,你永遠不知道你欠了我什麼東西。”
“不過,我也不要你還。”
“我嫌棄。”
“我會用你給我的這具身體,自己取。”
明德帝喉頭怪異地咕嚕一聲,眼中最後一絲的光亮也消失了,整個人以一種畸形的姿態僵硬在那裏,半晌,他的手重重地垂了下來,一下子委頓在榻。
李元憫坐了很久,他終於站了起來,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塌上之人,只搖搖晃晃地走出了行宮。
推開宮殿大門,夕陽掙脫了烏雲的桎梏,刺目地灑在李元憫的面上,在那樣無限光明的陽光中,李元憫身體晃了晃。
他喉嚨動了動:“嗚……”
刺目的陽光刺得他雙目皆是眼淚,而李元憫像是終於有了借口一般,大顆大顆的淚水落下來。
他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王喜率着一眾太侍匆匆走了上來,惶急地喚着他。
“殿下!殿下!”
“他死了。”李元憫嚎啕大哭,“他死了!”
王喜面色一緊,驟然站起身來,匆匆與身後之人吩咐了幾句,十餘號人有條不紊地分頭散去。
夕陽的餘暉下,一個人久久地伏在道元殿前,朱紅的陽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初武廿九年四月初一,明德帝駕崩,這個即位二十餘年,在位期間無功無過的帝王,終於走完了他最後的時光。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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