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太大的差別

第5章 太大的差別

「誰說的?!」

楊阿公忽然拿起放在膝蓋上的那把蒲扇擲到任家旺懷裏!

「他們不在乎我養老?」楊阿公着了火,「兒子、囡都講過接我出國,是我自己不要去!」

見老鄰居生氣地嚷嚷,任家旺也惱了,「呼」地站起來,用自己的蒲扇指着楊阿公的鼻頭:「楊洪方,你不要打腫臉充胖子!就你這臭脾氣,出了國也會被媳婦、女婿嫌棄,要不了幾天就給轟回來!」

「任家旺,你講話不要這麼缺德!」

「我缺德嗎?這是實話!」

見兩位老人像家鄉斗架的牛一般,在狹小的底樓空間裏大眼瞪小眼,季存起了進去相勸的心思,卻又有點猶豫。

——他自己不過是一個剛到這裏的外鄉房客,又不熟悉兩家人的情況,適合勸說嗎?

幸好此時,詠蘭拿着兩隻小碗與筷子從裏面出來,勸解兩位老人:「楊阿公、爸爸,一大早有啥生氣的?快來吃點小籠饅頭,今天我請客。」

「吃,吃吃!吃什麼呀?」看着大女兒送到面前滿滿一碗小籠包,任家旺的怒火反而更旺,「念申一買就買一鍋子小籠,你們有多少錢給她敗的?」

詠蘭在父親的怒氣中瑟縮了一下,在楊阿公面前十分尷尬,勉強維持着笑容解釋:「念申一向節約的,平常連零用錢也捨不得花。她是想讓大家都嘗嘗味道,所以按一人兩客的量,多買了些……」

「你們自己買房子的鈔票還不足,吃東西倒是大方!」任家旺聽了,卻更不開心,又追起了舊賬:「前兩天聽念申說:你們夏天買西瓜會買一車,把床底下面全部鋪滿!」

「爸爸,我們邊疆盛產水果、天氣又乾燥,大家過夏天都是這樣的呀……」詠蘭的頭低了下去,卻還在勸楊洪方,「楊阿公,小籠包冷了不好吃,你趁熱吃幾隻吧?」

「不吃了,我自己會買!」楊阿公搖頭,帶着幾分同情看了看詠蘭,「我哪有福氣吃你爸爸這兒女雙全、個個貼在身邊福氣人的東西!」

說完,他抬腿往門外就走。

季存急忙閃身,快步走到楊家門口等他。

楊阿公走出任家,卻不忘回頭叮囑跟送出來的詠蘭:「你記得上海天氣潮濕,買東西特別是吃的,不要買太多,容易壞掉。小籠饅頭,你爸爸媽媽平常捨不得自己吃,就是買兩客分給東傑與秦毅,你注意不要摸他的老虎屁股……」

「誰是老虎?」任家旺被他的言語氣得追了出來,「你才是老虎脾氣!要不然,一個個房客會住不了兩個月就逃……」

他的言語在看到楊家門口的季存時,忽然打住。

季存就見任家旺伸手拽了詠蘭,快速地回到門內。

楊阿公「哂」了一聲,晃回家門口,意外地見着季存:「你在這裏做什麼?偷聽啊?」

季存手心冒汗,努力咧嘴:「沒有!這不,剛買到您要的小籠包子。」

楊阿公狐疑地瞪了他一眼,伸手揭開鍋蓋,拈起一隻小籠包塞進嘴裏。

可嚼了沒兩下,他就皺起了眉頭:「買錯掉了!我叫你買第二家,你卻買成第一家的了,不好吃!」

「我買的是第二家的呀。」季存莫名。

楊阿公嫌棄地看着他:「你看門牌大小了嗎?哪個是第一家,哪個是第二家,分得清嗎?」

---

因為楊阿公的嫌棄,那剩餘的十一隻小籠包只能跟着燒餅、油條一起進了季存的肚子。

連用半壺開水都要算煤球錢的楊阿公,自然向季存要了一客半小籠饅頭的錢。

季存排了近一小時的隊、花了近兩塊錢,卻吃得一肚子的難受——這上海的點心,和家鄉的差別太大了,太不對他的胃口了!

小籠包沒有入口的時候,他認定那薄薄的皮中一定是滿噹噹、香噴噴的餡料。

誰知進嘴后,季存卻發現這小包子放了好一會兒,熱得燙嘴不說,更是一咬一嘴湯,還是甜咸混合口味的!

他自己買的油條還算味道正常,可那燒餅嚼起來卻像皮筋,一點不像家鄉的燒餅,酥得可以掉渣。

想到家鄉,季存感覺勉強填飽的肚子冒出了更多飢餓。

仰面倒在席夢思床上,他忽然無比想念家裏母親煮的稀飯、腌的鹹菜,還有父親隔三岔五給煮的雞蛋……可是,他究竟該叫誰母親、叫誰父親呢?

想到那天,那張佈滿滄桑、原本應該最為親近、但卻是最為陌生的臉,一滴難過的淚,從季存的眼角邊滾下,落在他鋪開的舊褥子上。

天窗外本來多雲的天空,似乎感覺到了年輕人的情緒,此時轉了陰沉,漸漸又下起雨來。

隨着雨點「噼噼叭叭」打在窗玻璃上,狹窄的弄堂里很快響起居民們的呼喊聲,「落雨啦!」「快點收衣裳、被頭啊!」……

季存還沒有反應過來,忽聽樓下「嘩啦」一聲,緊接着傳來楊阿公「哎喲」悶聲呼疼的聲音。

他急忙跳了起來,伸頭沿木梯向下看去。

只見楊阿公曲腿坐在木梯右邊,表情痛苦!

季存慌忙爬下木梯,伸手去攙扶老人:「阿公,您摔着了嗎?」

楊阿公藉著他的手站了起來,嘴唇哆嗦,直吸冷氣:「我,就是想問問你有沒有在天台上晾東西,下雨了,趕緊收回來,哪想到絆了一跤,啊喲~~」

「天台?」季存壓根不知楊家還有這樣一處地方,此時顧不上問,「我沒有晾東西,您放心。我扶您回房吧?」

「那就好,沒事了。不要你扶,我自己回房。」楊阿公掙扎着推開了季存,蹣跚着回屋。可沒走兩步,他就痛苦地回手扶住腰。

季存搶上一步,堅持半抱着他,向他房內走去。

楊阿***上已冒出一層薄汗,半轉了頭,盯着悶聲不響、低頭攙扶自己的年輕人,在進房門時忽然嘆出半口氣:「哎,我是老了……以前每天順着這木梯爬上爬下幾十趟,比你還要麻利……」

季存不知怎麼接他這話頭,只能扶老人緩緩坐到床邊,幫他拉過枕頭:「您先躺一躺,有什麼不舒服的就叫我,要喝水嗎?」

楊阿公卻倔強着不願躺下,只是靠了疊起的被子,搖手:「我沒事,坐坐就好。」

季存情知拗不過這倔強老漢,看他沒什麼情況,就轉身出門。

腳步已踏出房門的時候,楊阿公卻又叫住了他。

季存轉頭,見老人五分猶豫、五分靦腆地小聲說:「你能幫我把晾在天台上的毛巾毯收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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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不足兩平方米的所謂「天台」,季存才知道,楊家隔壁的廚房是幾戶人家共用的。廚房後面,通過舊鐵梯可以爬上的這極小片的晾曬區,也是幾戶人家共用的!..

他探頭張望了一下,發現這曬台似乎是在幾戶人家的屋頂中間硬擠搭出來的,要不是下面是垃圾桶,又太過狹窄,只怕也會像對過的人家一樣,搭出間房子來住人!

現在,這片窄到幾乎沒法轉身的曬台上,拉了幾根鐵絲。楊阿公那條半新不舊的毛巾毯疊作兩層,勉強搭在一根鐵絲上面。

這和自己家鄉中的晾曬條件,差別太大了!

季存的思緒中立即浮起家鄉那雖然陳舊、灰暗卻一間房能頂這裏兩三間的老屋,以及老屋前可以同時養雞鴨、拴耕牛、曬麥子、晾幾床被子也不顯擁擠的打穀場……

絲絲的細雨,催促着他拿起毛巾毯趕緊回屋。

可被雨水打濕的鐵梯減少了摩擦力,季存腳下打滑,差點摔了下去。

緊緊抓住鐵梯,他心有餘悸地下到底樓,發現地面又一次積水,污濁帶着不良氣息的泥濘再次濕了腳上的新布鞋。

這讓習慣了田野間雨中清新氣息的季存更加不舒服起來,買票回家的想法,不由一閃。

「哈——,這裏又不是你們西北邊疆呀,之前天陰着的時候,怎麼還有心思曬被頭?」忽然,帶着幾分尖銳的笑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轉頭,季存就看見任家閣樓的窗戶中,探出念申緊張的半個身體。

姑娘努力的雙手,笨拙地往回收着一根竹竿上晾曬的被褥。

那被褥看着應該是新棉花彈做的,又厚又鬆軟。可此時,在窄小的木窗前卻顯得那樣礙事。

念申費盡了力氣,也沒辦法順利地收回去,反而讓那搖搖晃晃的竹竿幾乎搗到對面人家的牆上。

這,讓窗內詠萍的表情更加揶揄古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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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年有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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