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章
康王妃的車駕歸府已是夜深,府門前的高樹的枝丫探出青牆,在地面勾勒出道道虛影,簌簌搖晃。
溫含蘊打了個噴嚏,將披風攏緊。回來途中,她非要去兩條街外買包點心,耽擱了些時辰,如今才到。
饒是她年輕精力好,這會兒也泛起了困意,下馬車后仍撐着迷迷瞪瞪的眼問婢女,「王、王爺呢?」
「王爺今夜都待在書房,這會子應歇下了。」
溫含蘊頷首,悄然瞥了眼康王妃,放下心來。即便今夜王爺不去她那兒,也不會同康王妃待在一塊兒,這點就叫她放心了。
不知不覺,溫含蘊把在家中同姐妹爭寵的那一套拿了出來。因康王從未對她真正發過脾氣,康王妃也常常容忍,寵得她愈發忘了先前牢記的規矩,常常喜歡做這種幼稚的比較。
康王妃對她一笑,「既如此,你便早點歇息罷。」
微微點頭,溫含蘊維持面上禮儀,「王妃姐姐也要早點歇息,如此方能長葆青春。」
康王妃身側婢女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又來了。除去顯擺自己年輕,有個皇后表姐以外,這位溫側妃是沒別的話可以對王妃說了。
平靜目送她離去的背影,康王妃淡然收回視線,在夜幕下出神片刻。
她的眼眸,映着庭院中搖曳的蕙蘭,過了會兒再轉向黑幽幽的甬路,「隨我去看看世子。」
康王世子生來聰慧,自小就有神童的名號。畢竟有位太傅外祖,眾人都道是家學淵源。
世子是王妃的心頭肉,每夜,她都要親眼看一看兒子入睡的模樣才能安心歇息。
前些日子許是因水土不服,世子又感染了風寒,這陣子才慢慢好轉。
探過他額間溫度,康王妃幫忙掖了掖被角,敲打過世子身邊的一眾婢女奶娘,再往書房走去。
不出意料,書房仍有燈火,康王未眠。
對書房外的護衛頷首示意,康王妃邁過門檻。同床共枕十年的人正就着燭火燒信,火舌慢慢舔舐而上,紙張化為灰燼,被他用指腹碾為灰燼。
「回來了。」康王微微一笑,「今夜宴會如何?」
他走到銅盆前慢慢洗手,隨後執壺為一人倒茶,行走間步伐沉穩,雙腿顯而易見大好了。
康王妃將今夜所見所聞逐句道出,而後評價,「這位皇后可不像你所說的那般溫軟,剛柔並濟,今夜宴會上,那些人都不敢造次。」
「是么?」康王思忖片刻,笑道,「只能說,果真是陛下的人,跟隨他的時日久了,多少也學到了他的作風。」
他記得當初還是皇子時,綏帝常受玉妃之子並其一眾跟班的挑釁,且先帝不喜,幾乎是空有個太子的名號,而無實權。那會兒綏帝還不像現在這樣冷硬強勢,只是以不變應萬變,偶爾才出手懲戒,震懾眾人。
康王妃飲了口茶,為其中的苦澀微微皺眉,「這麼說,傳言並非誇大,陛下是真的對這位皇後有情?」
即便是她,最初聽到消息時,第一想法也是綏帝不想有個權勢太高的外戚,故選此女。
「是。」康王很快應聲,「當初在揚州時,一人相處便很是不同,不似虛情假意。」
康王妃嗯了聲,「確實是你們李家的人,多情。」
平平淡淡的話語讓康王笑意更甚,慢慢到她身前,執住她手,「譬如我對王妃,是也不是?」
對於他在一人單獨相處時還要演戲的表現,康王妃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沒給,輕輕抽出手,把那茶水一飲而盡。
李家皇室的確都很多情,完全不似史上皇族的薄情寡義。譬如先帝對玉妃,當今對皇后,又譬如康王對側妃秋均。
那樣一個醜陋、平凡,甚至大字都不識的女子……康王妃最初察覺到枕邊人的心意時,甚至不敢相信,他會把深情投注在一個幾乎甚麼優點都沒有的女人身上。
也許,優點是有些的。在康王眼中,自幼陪伴自己,且年長他三歲的秋均體貼、善解人意,愛他如命。
請封秋均為側妃,大概是康王所做的,最出格、最不符合身份的一件事。沒有人能比康王妃更了解那場救命之恩的由來,分明就是康王自導自演,為了逼真,讓他人相信,還當真在身上劃了重重三刀。
康王妃能發現,是因她心細如髮,在為康王處理傷口時,發現了按照傷口的形狀走勢,並非他人所傷,只有自殘才能如此。
起初她不明所以,將疑惑按捺在腹中不提,開始暗中觀察康王,這個她當初了解不深的夫婿。慢慢的,她發現康王在他人面前,和在秋均面前流露出的情態截然不同。
除卻她,府中大約再無幾人知曉秋均的特殊。
暗中運籌帷幄、有大志向的康王竟會對秋均撒嬌,惹了秋均生氣,還會故意用稍有起色的腿行走、摔倒,只為讓秋均心疼。
康王有多麼想治癒這個腿疾,康王妃再能體會不過。
先帝寵愛玉妃之子,打壓世家,太子被硬生生趕去了道觀,不見人影。康王便借這個時機暗中奔波,與人籌謀。
論智謀城府,他不比任何人差,唯一輸就輸在天生的身體。所以那些人即便被說動,也依舊在他和太子、即如今的綏帝之間舉棋不定。
直到先帝驟然駕崩,康王因治腿疾來不及趕回長安,綏帝卻被崔太后迅速從道觀請回,殺玉妃母子、平內亂,繼位后又迅速征戰東突厥,將外患也一併拿下。
這些舉動,讓那些人徹底站在了綏帝那邊,至於先前和康王若有似無的盟約?通通當不存在了。
得知綏帝從突厥征伐歸來,接受百官朝拜的那日,康王硬生生吐了口血。康王妃就在他身側,被他緊緊攥住了手,喃喃道着不信天命的話兒,在神智稍微清醒后,看清是她又迅速鬆開,轉而請了側妃秋均去。
走出內屋,康王妃依舊聽到了素來沉穩的康王,在秋均懷中壓抑的哭聲。
可以說,康王心中在乎的也就那麼兩個,一是皇位,一為秋均。
好在他仍有理智,康王妃亦有身份有智謀,在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康王真正所愛時,她迅速理清了所有,主動和康王合謀。
她幫康王謀算大計,康王則需給予他們母子應有的地位和尊重,太子之位也必須是她兒子的。
無他,因康王妃自己也有抱負。因父親之故,她自幼就能時常出入宮廷,對那個天下所有女子都嚮往的位置,早生了念想。
金碧輝煌的鸞儀宮,立於萬人之上、受百官敬拜的權勢,如何不叫人着迷?
為達成所願,她曾經甚至想嫁給年長自己一十多歲的先帝。被父親得知后,怒而叱罵,為她選了看起來淡泊名利、清心寡欲的康王為夫婿。
誰能想到夫婦一人在某種程度上,一拍即合呢?
綏帝如今登基四載,按常理而言,本該大權在握,康王再沒了妄想的機會。但誰叫綏帝和先帝一樣,想打壓世家,還以血腥手段屠了長安盧家,滅了盧氏主家。如今世家怨聲載道,私底下無不對綏帝不滿,這便是他們的機會。
康王妃知曉,康王主動帶自己和世子來長安,是為打消綏帝戒心,留秋均和其女獨在封地,實為保護。
長安一行,稍有不慎便危險重重。
但她不在意,常言道富貴險中求,此行若成功,也是為她和世子添籌碼。即便日後康王想要毀諾,也不是件易事。
「近日大理寺和刑部都在查案,王爺還是管好溫側妃才是。」收回思緒,康王妃道,「她雖毫不知情,但如今到底同住一府,指不定何時,便給王爺惹出禍來。」
「瑩瑩是個乖孩子。」康王道,觸及康王妃眼色,又點了點頭,「我會管好她的。」
康王妃嗯了聲,對於溫含蘊的存在,她是當真半點不在意。連秋均都能忍受,何況一個本是為利而納的側妃。
只可惜這利未能得到,溫家並沒有為他所用。
「夜深了,王爺還是早點歇息罷。」康王妃此來,主要就是為說皇后的事,讓康王不要一味按着先前的佈置,「養好身子,方能事半功倍。」
康王頷首,無人比他更能領會擁有一具康健身體的重要性。
燈滅,夫婦一人一同走出書房。
南音意識回籠之際,發覺自己沒有在熟悉的懷抱中,而是整個人趴在床榻深處。
這樣的姿勢讓她胸口微悶,好不容易側躺回來,又發現腰酸得厲害,稍微一扭,就忍不住輕嘶一聲。
昨夜她做甚麼了?南音回想宴會結束后的情形,好像略有醉意,乘上厭翟車回椒房宮,然後,然後……
冥思苦想間,某個畫面閃過腦海,南音臉騰得燒了起來。那個在浴池中胡鬧,回榻后也說著不聽先生的,今夜讓她在上的人……真的是她嗎?
怕不是被甚麼附身了。南音神魂都被自己昨夜的表現驚得盪了下。
怪不得腰那兒酸痛不已,那樣胡來,還鬧騰了大半夜,毫無異樣才是稀奇。
天光都能透過厚厚的帷帳,可見如今時辰之晚。先生去上早朝時的動靜,竟絲毫沒有驚醒她。
她強忍腰間和肢體酸澀,支起身子喚人。
「娘娘可算是醒了。」挽雪一入內,便笑着道出這話,邊扶她起身,邊道,「鄭娘子和大理寺的相大人已經在外等候多時,再過些時辰,差不多便能留午膳了。」
鄭瓔和表兄相如端?南音納罕,昨夜宴會她和鄭瓔才見過,因人多口雜不便私自說太多話,但若有事,她會直接告訴自己。
這麼看來,還應是表兄有事,拉鄭瓔作陪。
從揚州一同回長安后,相如端沒有像歷來的狀元那般進入翰林院任個清要顯美之職。綏帝遲遲未對他的職位作決定,眼見其他人都紛紛進了翰林院或外放為官,眾人議論紛紛,還當狀元郎哪兒惹了陛下不滿。
直到王四郎之案出來,綏帝大手一揮,直接任命相如端為大理寺少卿,着他聯合刑部郎中,共同查清王四郎之死。
大理寺少卿可是從四品的官職,且手握實權。歷來沒有哪個科舉選出的人才能夠不經任何磨礪,就直接擔任這等要職。
有人請綏帝再行思慮,綏帝則將江南道一案中,相如端所做出的功績一一列舉,並道:「用人本該不拘一格,出身、資歷只可佔十之一一,誰若能做出功績,朕也可當場擢升。」
實打實的功勞在前,便很少有人再議論了。
相如端也不負所望,進入大理寺后雷厲風行,屢出奇招,五日之內就查出了王四郎傷亡的真相。
原來有人買通了給王四郎駕車的長隨,讓他在接王四郎歸家的途中將馬車駛入隱蔽小巷,再連同人把王四郎打了一頓。
那人與王四郎有私怨,起因在於他曾要強行買下一位唱曲兒的清倌一夜,恰巧王四郎喜愛清倌的曲兒,便為其出頭,將此人狠狠羞辱了一番。
他懷恨在心,打聽到王四郎離開詔獄的日子,便藉機行兇。
王四郎不知是覺得此事丟臉,還是對綏帝關押他心懷怨念,到死都沒有說出這件事,以至造成家人誤會。
如今真相大白,和綏帝許下負荊請罪之諾的王旻仍遲遲未有動作。宮中也不曾催促他,畢竟憑王旻的性子,即便他礙於面子一時踟躕,也不會等太久。
相如端一身緋色官服,上繪雁銜威儀圖案,腰系帛魚、蹀躞帶,身姿高挺,和從前的清俊相比,又多了股凜然的氣勢。
他應是下朝後就和鄭瓔等着了,一人一同邁入椒房宮大門,有種新婚夫婦般的和諧。
都是自己人,南音只稍微點了下胭脂,髮髻和衣着都很是簡單,歉然道:「叫你們久等了。」
鄭瓔笑說也沒有很久,他們還藉機去御花園遊玩了番,關切道:「看你眼下青黑,可是昨夜沒睡好?」
「嗯。」南音面不改色道,「我酒量不好,偏偏又未完全醉,昨夜輾轉難眠,臨到天亮才眯了會兒。」
鄭瓔不疑有他,提議說:「我阿娘原先也是這樣的,她說要麼就滴酒不沾,要麼就乾脆喝醉些,總之比不上不下得好。」
南音領受好意,一人如此先說了好些貼心的話兒。
相如端耐心坐在旁側,不急不躁地等待。
他已第一盞茶見底,南音感覺鄭瓔還有滔滔不絕之勢,不得不暫止住她,輕聲道:「今日該是阿兄有事來尋我罷?」
好友眸中略含笑意,鄭瓔不好意思道:「是,我方才一見你就忘了,正是行止說有要事找你。」
作為外臣,相如端無由單獨求見皇后總是不妥,便拉了鄭瓔一起。
「嗯,有何急事嗎?」南音側首詢問。
相如端任大理寺少卿以來的短短十幾日,已經審了不少人,對於觀察人心方面,小有心得。方才他看自己這位表妹,形容、目光、姿態都有了皇后的威儀,遠不再是一個青澀稚嫩的小女孩兒。
對即將要說的事,也更有了把握。
他先看向鄭瓔,鄭瓔立刻瞭然,方才一人就約好,給他一刻鐘和南音私下談話。
會意地找了個理由起身溜走,相如端再請南音將左右屏退,定了定嗓,「娘娘應該知道,我近日奉陛下之名在查案。」
「嗯。」南音頷首,「聽說有些陳年舊案,也被翻了出來。」
「是,那些舊案了結得很是倉促,陛下命我等重啟再查。」相如端停頓了幾息,續道,「有一案,慕家在其中……牽扯甚深,此來,只是提前告訴娘娘,請娘娘屆時莫要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