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霞光萬丈,在天幕勾勒出一道彩車,落在慕府,順着屋檐傾斜而下,昏黃餘暉籠在了每人頭頂。
南音被眾人擁至院外,每一步都走得緩慢鄭重。她如今渾身沉重無比,挽雪在耳畔不住提醒,何時該下階,何時該抬腳。
她先去正堂拜別過了祖母和慕懷林,再去小佛堂拜別娘親溫泠。除卻在給溫泠上香時,眼眶微潤,其餘的時候都很平靜。
對於這座待了十多年的宅邸,她並沒有其他女兒家那樣的留戀。
倒是慕懷林初次嫁女,動容地雙目微紅,想難得拿出父親的模樣給予諄諄教誨,觸及南音神色,喉頭滾動幾番,咽了回去。
一刻鐘后,便要上輦車進宮了。
慕致遠早早便在外等候,一身青衫,只有一枚灰白玉佩懸在腰間,與往日模樣大為不同。
按照禮節,該是他這個兄長把南音背上輦車。
這段時日,因親妹妹成了皇后,慕致遠陡然變得受歡迎起來。往日同窗紛紛獻好,有些文官也特意問他,是否願意去部下任職。
他差點重蹈覆轍,飄然忘己,但一走到南音院中,遠遠看見她或坐或立的身影,便想起了她曾經一字一句的控訴。一盆冷水就頓時灑了下去,將他心中激動的火焰點點撲滅。
在被南音控訴后,他其實並未從此一蹶不振,本是想慢慢彌補兄妹間的隔閡。但不知怎的,從那日起,就連連夢到娘親溫泠。
他比南音年長,對親生母親的記憶要深刻清晰得多。
溫泠生得極美,對待一雙兒女也向來溫柔,從前在夢中,總是問他過得可好。可是那日起,母親在夢中看他總是冷淡至極,一次又一次地背過身去,「你不是我兒,你是雲氏子。」
慕致遠着急追去,卻只能無措地看着她身影漸漸消失,過後又是南音的聲音在夢中迴響,「你不是我阿兄。」
夢魘的時日久了,慕致遠心中原本的堅持搖搖欲墜,突的想起了自己轉變的緣由。
那是很小的時候,他想攢銀子給南音買生辰禮物,也想給自己換置文房四寶。當時溫氏嫁妝鋪子還未交給他們兄妹,府里的月錢又沒多少,銀子怎麼攢都不夠,不管是為自己還是為南音買,都差了些。
慕笙月見到愁眉苦臉的他,不管不顧地非要拉他一起玩兒。他也不知怎的跟到了主院,然後在雲氏的問話中沒忍住道出真意。
雲氏笑,說這點銀子也值得發愁,隨手取給了他。
慕致遠得以買了看好的禮物給南音,看見妹妹開心的笑顏。他想,我不真正親近雲氏,只是利用她而已,如此也能讓妹妹過得更好。
起初,的確是這樣的想法。後來每次去主院,他也都如此告訴自己,慢慢的深信不疑。無論做何事,他都認為自己是在為兄妹倆打算。
雲氏可以助他許多,還能幫他早早得到功名,他先待那邊親近些,不為過。
可是再過段時日,他就漸漸遺忘了初心,連自己是為何成了雲氏的好兒子、慕笙月的好兄長都不記得了。因自從投向雲氏后,他無需再考慮南音,無需再因尷尬的身份在府中和書院備受冷落,有雲氏照拂,他才真正成為了慕家大公子。
直到和南音的那場爭吵,以及連日夢魘讓慕致遠漸漸想起往事。
這只是讓他愈發愧疚難當的一個引子,真正打擊到他,讓他決定疏遠所有人,默默去當一個小兵的,還是這次殿試的失利。
他本以為,憑藉自己的學問和之前雲氏的助力,怎麼也能奪得前十,到頭來卻連前三十都未進。
如果光是熬資歷,他從一個小小的文職熬到有品階都需一定年數。父親慕懷林不會幫他,如今他和雲氏疏遠了,也不可能會再得到那邊的幫助。
這些結果似是在嘲笑他汲汲營營多年,親疏不分,最終卻只得了這麼個下場。
慕致遠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十餘日,天天借酒消愁,日益消沉,直到無意中看到南音幼時贈他的書。
書中歪七橫八地寫了些字,大約是南音那時初學寫字,又因眼疾不便寫下的。她請他不用太逼迫自己,只要兄妹相互扶持,無論他是功成名就還是當個只能掙幾兩銀子的小卒,她都不在乎。
慕致遠恍惚摩挲那稚嫩的字跡,憶起很小的時候母親的話,思索良久,不顧慕懷林等人的反對和不解,竟在一次招募令中,去了軍營。
便有了如今一身樸素站立在這裏的他。
曾經那樣傷害南音,慕致遠意識到作為兄長本就不堪,更不配受南音容光照拂。如果他因此樂顛顛利用身份而大肆得利,南音知道后,只會更加瞧不起他。
於是他硬生生忍耐住了,全部沉默示人,不管其他慕家人如何交際,他依舊每日去營中當個不知名的底層小兵。這兒甚少有人知曉他的來歷,給予他的,都是他憑本事得來的待遇。
不得不說,在軍營的這段時日,慕致遠得到了十足的磨練。如今他整個人消瘦是消瘦許多,但目光比以往八面玲瓏的圓滑,更添了些堅定。
他在其中認識了一位朋友,那人亦有同胞妹妹,相差三歲而已,待妹妹極為疼愛,那點子月錢全都用來買禮物了,說是要趁妹妹出閣前待她更好些。
懷中揣着那點月錢累積起來買的禮物,慕致遠胸中暗暗激動。他這段時日都沒去找南音,趁着這次機會,想在臨別前把禮物送出去,若是能……說幾句話便更好了。
克制住心情,慕致遠默默等待,一步,兩步,三步……就在南音即將抵達他身前時,一道身影如風般擦肩,直接越過他走向了南音。
是韓臨。
韓臨卸去盔甲長劍,一身錦袍,像個風流個儻的貴公子,含笑道:「作為兄長,我來背妹妹出閣,不為過罷?」
侍女們面面相覷,挽雪凝眉沉思。
惠寧大長公主出聲道:「自是可以的,你也是南音兄長,如何不行?」
韓臨便直接站到南音身前,俯下身子,輕聲道:「南音,上來罷。」
他眉眼是難得的和順,沒了小將軍、小霸王的桀驁,顯得平易近人起來。有人內心嘀咕,那傳言中還說皇后和英國公世子有私情,若是真有甚麼,如今怎麼可能親自來送嫁?可見那真真是編出的謠言。
南音微頓,像是微微抬首往慕致遠那邊看了眼,旋即收回目光,攀上了韓臨的背。
身體慢慢騰起,隨韓臨托住她的手,視線也隨之上升。
作為尚未及冠的少年,韓臨肩背不算寬厚,但手臂的每一寸肌肉都結實有力,背得輕鬆,行得穩重。
短短的幾十步路,讓韓臨想起了許多,與南音的初見,以及和她相處的每一刻。
前些日子他和南音的流言在長安城傳得沸沸揚揚,韓臨怒火衝天之際,還曾有過思量。審慎思考過一番,他甚至對暗中來府中的綏帝道:二哥身份使然,註定要引風波,南音若嫁與你,今後必定還會遭逢許多意想不到的問題,你雖能護住她,但不一定能讓她安安穩穩。
緊接着大膽提議,說若是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言下之意是可以把流言坐實,換他娶南音。
然而深思熟慮的話,綏帝聽后只是投來淡淡一眼,無驚無怒,沒有任何波瀾。
只是那樣看了他一眼,就徑直離開了。
韓臨挫敗垂首,知道自己在二哥面前還顯得太過稚嫩,甚至都激不起他出聲拒絕的慾望。
輸得一敗塗地。
但許是因為早有預料,心中隱隱做好了準備,他並未傷心欲絕,只是止不住惆悵失落。
畢竟,他也當真無數次想像過和南音共度餘生的場景。
「南音……」
南音輕輕應聲,柔軟的呼吸就在韓臨耳側。
她有一種溫柔的力量,也許並不能算強大,但總能輕易讓韓臨平靜下來。
「二哥行事素來堅定,他待你至誠,既娶了你,一定會好好愛護你。」他的聲音很低,話語內容讓南音微微驚訝,眼神柔下來,「是,能嫁與先生,是我之幸。」
「能娶到你,也是他之幸。」走到輦車前,韓臨在原地頓足,「他也有缺點。」
「嗯?」
韓臨道:「二哥看着賢明,其實是個獨斷之人,凡真正想做一件事,他都會一條道走到黑,八頭牛都拉不回。他是一國之君,手握生殺大權,能夠勸他、敢勸他的人少之又少。便是我,有時候明知他的話不對,也不會反駁。」
他笑了下,「畢竟天子之怒,不是所有人都能經受住的。」
南音跟着無聲彎了下唇,沒有說話。隨着和先生相處日久,她也發現了這點,但並不影響她對先生的敬仰,人無完人,有缺點才正常。
「我不知你們二人將來會如何,他對着你,又是否會有妥協,但……」他遲疑了下,接道,「你要記住,不能萬事都順着他。若實在勸不住,便送信給我。別忘了,你如今是明儀郡主,英國公是你義父,我,我是你兄長。」
南音默然片刻。
人非草木,她從前遲鈍,不懂世子之情,不代表一直沒有察覺。但知曉之時,先生對她的情意已經明晰,她不可能再有其他想法,於是只能繼續故作不知,和韓臨愈發保持距離。
「謝謝。」鳳冠兩側的珠翠輕輕搖晃,南音偏首看向這個年紀輕輕,已有了卓越功績的少年,想再說些感謝或祝福的話,又止住了。
他並不需要這些。
世子是熱忱坦率的少年郎君,她相信他不會困在這段並未真正開始的朦朧感情中。
韓臨在這簡單的兩個字中,隱約感覺到了更深的意思,不由一哂。
南音還是懂他。
在禮官無聲催促的目光下,他把南音送上輦車,緊接着翻身上馬,聲音遙遙從晨風中傳來,「阿兄送你進宮。」
……
納采問名時,立后聖旨已經由鴻臚寺官員設案奉告天地、宗廟。
為免她受累兩次,綏帝特令冊封和大婚在同日進行,於是今日需得先行冊封皇后大典,再行大婚。
輦車四平八穩,南音坐在其中閉目小歇,半倚着挽雪,由她輕輕按摩肩頸。
觀南音妝面無絲毫損毀,挽雪頷首,示意侍女將脂粉撤下。她起初擔心皇后因出閣落淚,但娘娘遠比她想像中鎮定得多,即便在小佛堂拜祭生母時,也只是微微握緊了她的手,沒有真正哭出來。
「輦車通過正門后,會在太極廣場停頓片刻,由禮官上陳致詞。等禮官回來,會有人奉上冊寶,內贊接過,娘娘就能下輦往香案走去,跪受冊封……」挽雪不厭其煩地將接下來的流程叮囑了幾遍,南音認真聽着,將每字每句都記在心中。
為了立她為後,先生可說是排除萬難,其中阻力非常人所能擋。
即便無人對她說過這些,南音也能夠想像出此事的艱難。
她既然應下先生成為他的皇后,與他並肩而立,就會盡自己之力做到最好。起碼,不能使他丟臉。
冊封、大婚這等大事都不能出現任何差錯。
她在腦海中將流程演練一遍,即便閉目,身心也沒有完全放鬆過。
隨着輦車穿過正門,接下來的每一幕都按照挽雪所言,連時刻都把握得十分精準。
鳳冠沉重,南音步履卻絲毫不顯遲鈍,舉手投足皆穩重有度,使不少觀者出乎意料,心中都默默頷首,對這位天子力排眾議立下的皇後有了絲讚許。
全部流程走下來,南音渾身已被汗水浸透,禮服厚重,幾乎毫不透風,額頭也有了涔涔汗水。
挽雪忙令一眾侍女給她擦汗補粉,請她轉乘厭翟車,往內殿更衣。
「陛下何在?」抿茶潤了下唇,南音稍稍恢復體力,出聲詢問。
挽雪平靜的面上流露一絲笑容,「待會兒娘娘便要乘厭翟車與陛下會面,同去接受百官敬拜了。」
被方才的冊封大典轉得頭昏,南音都忘了,她有些不好意思,不由莞爾。
欽天監特選的黃道吉日,漫天霞光直至此時仍然不散,鋪滿整個天幕,將皇城每一處的飛檐翹角都染成金黃。
綏帝早早便立在大殿階前,等候厭翟車將他的皇後送來。
一身玄色袞服,戴十二旒冠冕,腰束金帶,龍行虎步,單站在那兒,便有渾然天成的帝王之勢。
南音被扶下厭翟車,遙遙望見綏帝的第一眼,幾乎在原地怔住。
她從未見過綏帝這般模樣,他在她面前,大都溫和體貼,絲毫沒有旁人口中的冷酷模樣。
此時此刻,她才隱約領會到,那些人口中說的君威,的確能夠一眼就震懾人心。
綏帝提腳,三兩步朝她主動迎去,伸手接過南音,掌心暖得發燙。
南音因這滾燙的溫度發顫了一瞬,「先生。」
她微頓,改口道:「陛下。」
「不必換。」綏帝道,「私底下,如何習慣便如何喚。」
南音嗯了聲。
按照正式規矩和禮節,她和綏帝此時並不宜牽手,但綏帝本就為她改了許多繁冗的禮節,這點小事,禮官等人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百官早已着朝服在金鑾殿前的廣場等候多時,見綏帝終於攜新后而來,有些不知慕氏女模樣的官員不由老遠伸頸張望。
起初,只能瞧見一道和陛下並肩的身影逆霞光而行,相貌籠在餘暉中模糊不清,只隱約可知頗有雍容風範。待人慢慢走近,面容漸漸入眼,方知光潤玉顏,華容婀娜,在高階上迎風而立,恍若天女落凡,等閑不可輕視。
登時有不少官員呆若木雞,久久怔愣,直到禮官高唱,方回神俯首,對帝后同行大禮。
百官跪拜,齊齊祝賀之聲直衝雲霄,在耳畔久久迴響。
萬人之上,莫過於此。
南音忍不住失神,在綏帝握緊的力道中清醒過來,這一刻前所未有地意識到:餘生,她當真要與大綏的天子並肩而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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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過帝后敬酒,崔太后笑盈盈看南音被送往椒房宮,見綏帝還有些時辰才能回,便先行去椒房宮中。
內外殿有近百侍女侍奉,喜榻也圍了十餘人,隨時等候差遣,見了太后紛紛行禮。
「哀家與皇后說些話,你們先在外等候。」
眾人會意,這是要在新后剛入宮時,先行叮囑些話兒了。
按序退出內殿,侍女將門輕輕合上,發出輕輕一聲哐響,南音耳畔的世界陡然清靜許多,她還有些不習慣。
如今她頭戴龍鳳合同紋的紅緞,需得等綏帝來挑,不大方面起身或視物,太后便按住人,免了她的禮。
內殿燭火明亮,八根高柱擺在四角,每柱都擺放了十餘根紅燭。在正中的桌上,擺了兩根高達近半丈的龍鳳喜燭,長影覆在椒房的牆壁上,燭焰強勁旺盛,幾有沖頂之勢。
太后抬目瞭望了圈,觸及內壁,唇畔浮現笑容,「南音,你可知這椒房的每一角每一桌,都是少章親自佈置。」
「先生曾與我說過。」
太後點頭,她幾乎是看着這個外甥長大,從未見他在這些事上如此用心,但想到這是南音,好像也不足為奇了。
「餓了罷。」她親自將食盒取來,「稍微吃些墊墊肚子,待會兒行過合巹禮,自能再傳膳。」
同樣經歷過這一遭,太后深知其中禮節繁瑣,幾乎能去掉人半條命。今日這些流程,還是綏帝和禮部親自對過後,有所刪改的,不然以南音的身子,這時候恐怕都要累倒。
看着南音小口咬下果子,太后輕聲道:「我沒想到,他當真能頂着重重壓力,執意立你為後。」
在這之前,本以為封妃已是最好的結果。所以得知立后旨意時,太后都驚了許久,而後若有所思,隱約明白了綏帝在這之前以強硬手段打壓盧家的原因之一。
盧家對后位幾乎有必得的決心,倘或盧德容等人仍在,這道聖旨一經頒出,必將遭到盧氏為首的眾多世家反對,那絕非是能輕鬆擺平的易事。
再觀如今,新任盧氏主事之人大力支持綏帝立南音為後,除卻這一家,還有崔氏、鄭氏都極快地送上了大禮。其餘的那幾家,則是保持默然。
反對之聲沒有成勢,綏帝才能如此輕易達成所想。
握住那雙柔軟白皙的手,太后道:「南音,你可明白為後和為妃的區別?」
「……大致明白。」南音遲疑道,「為後,需與先生共風雨,同擔當,生死不棄。」
「是這樣,但也不僅如此。」太后輕聲慢語,從前未曾對她說過的話,此刻盡數道出,「皇后是妻,也是臣。妃嬪只需侍奉陛下,令他滿意即可,但作為皇后……在深宮內闈,你便有糾察陛下所失之職。」
語罷一笑,「自然,不是真叫你為御史,整日盯着他的過錯。」
南音點頭,說懂得其中區別。
「你是個玲瓏剔透的孩子,又堅韌難摧,陛下能娶你,我其實很放心。」崔太后語重心長,「但你也知道,陛下這把天子之刃鋒利無匹,常常一意孤行,不僅傷人,而且傷己,正需刀鞘藏鋒。」
目中映入跳躍的燭焰,太后無比鄭重道:「你需為天子的這把鞘。」
「天底下除了你,再無第二人可擔此任。」
話語吐出口,輕飄飄入南音耳中,愈發讓她感到其中的認真,直到崔太后離去,仍在思索這話中的數重深意。
從韓臨到太后,他們的意思都多有相似,說明陛下最近行事確實讓他們感到了不妥。大概,是希望她能勸諫陛下?
一刻鐘后,綏帝終於歸來,大殿諸位內侍、侍女如潮水湧來,齊聚內殿,服侍二人行合巹之禮。
和之前相比,這已經很簡單了,被卸下鳳冠后,南音整個人都感覺輕快許多,抬首在綏帝目光中飲下合巹酒,面上升起桃花般的紅暈。
禮官在殿中奏稱:「禮畢。」
挽雪等人扶南音入幄,服侍她脫禮服,將珠釵一一卸下,如雲般的烏髮披散,分在耳側,露出精巧雪白的臉。
不多時,綏帝亦被侍奉着解去袞冕,僅着中衣進帳。
侍女們魚貫而出,將門窗一一合上,頃刻間,周圍就靜下來,唯余銅爐飄出的淺淡香氣氤氳,身側則是熟悉的綏帝氣息。
分明獨處過無數次,甚至相擁、相吻。但此時此刻,南音卻感覺手腳局促,有種不知把它們放在哪兒才好的緊張。
許是看出了她的心情,綏帝沒有立刻轉來,和南音一左一右在偌大的榻上,靜坐了片刻,彼此都幾乎能聽到呼吸。
「先生。」卻是南音先開口,「先生累不累……?」
「不累。」綏帝聲音如常,未有絲毫疲倦,好像當真不怎麼累。
南音終於鼓起勇氣抬首,瞬間便落入綏帝深邃的眼中,霎時整個人都滾燙。這目光太有侵略性,即便經了剋制,依然讓南音感到神魂發燙,有種赤條條坐在綏帝身側的羞窘。
她強忍羞澀,出聲道:「我整日都沒怎麼用食水,想來先生也一樣,再吃些面罷。」
面是方才侍女們奉上的,猶冒着熱氣,綏帝頷首,和南音分食了一碗。
洗漱的水和香湯早就提前備好,南音下榻洗過手,回身遲疑問:「先生,可要再沐浴一番?」
先前更衣時,她已經又擦了遍身子,如今依舊清爽,倒是不用。
綏帝沉吟一番,道:「我去去便來。」
說罷挑開帷帳往屏風後去,不多時內殿便響起嘩嘩水聲,讓靜坐帷內的南音止不住臉紅心跳。
先生他……的確非常偉岸,高大挺拔,僅着中衣時,便能清晰看到其下肌理分明的體魄,若是壓上來,她不一定能承受得住。
聽聞先生臂力驚人,當初征戰東突厥時,能夠繃緊重弓,一箭射殺數裡外的敵將。
不似大綏前幾任皇帝都是文士,先生文武兼修,既有智謀,也有武力。
左思右想,愈想,胸中愈如擂鼓。待綏帝回榻時,發現南音已經默默坐在了左上角,像個意圖用床帳和被褥掩住自己的小鵪鶉,想要逃避的模樣也顯得十分可愛。
長眉不由微揚了下,綏帝沒有直接靠近,而是道:「今日在外受百官敬祝時,相如端向我求了一事。」
「……甚麼?」南音抬眼看去。
「他心悅鄭盡的孫女,請我給他賜婚。」
在這之前,相如端其實已向鄭家表明過心意,之所以請求天子賜婚,也是希望能給予鄭瓔最大容光。
「五娘若知道,定開心極了。」南音忍不住問,「那先生應了嗎?」
「鑒於他此前查案有功,自是應了。」綏帝眉眼柔和下來,此刻有種平易近人的氣質,「並着禮部備了賀禮。」
聞言,南音為那二人感到高興,「早在表兄寄住鄭家時,他們便已生情,表兄和我說過,會在考取功名後向鄭家提親,他果然不負此諾。」
綏帝微微笑了下,「行止是君子,一諾千金。」
他道:「今日大喜,他們藉機請命,另外又賜了幾樁婚事。」
南音好奇詢問,綏帝便把人一一講給她聽,知曉她如今對長安城所有的高門士族仍不算熟悉,還將其出身背景都說得十分清楚。
不知不覺間,二人越靠越近。
待最後一個「的」字消失在綏帝唇間,南音發現,他們竟不知何時捱在了一起。
登時一驚,下意識想挪開些,卻被綏帝迅速按住,就着彼此正坐的姿勢朝她吻去。男子的氣息鋪天蓋地覆來,像織出了密密的金籠,將她禁錮其中,唇間也在被肆意攪弄,嘖聲不斷,南音被奪走了呼吸,很快就無力招架,雙頰泛出深深的紅暈。
雪肌染上緋色,更是美不勝收。
她無法再穩穩坐着,被綏帝身軀壓下,不由自主地陷進了柔軟的被褥,雙手被牢牢按在頭頂之上,渾身只余腿能稍作掙扎。
「怕嗎?」綏帝稍微起身拉開距離,低啞着聲音問她,氣息亦變得不穩。
「我若是說怕……先生會容我休整幾日嗎?」南音試探性地輕問。
綏帝低笑出聲,胸膛發出細微的震顫,「恐怕不會。」
他低首輕啄了下南音滾燙的臉頰,「我已等了太久。」
意思便是,他已經沒有耐心了。
南音別過臉,側首枕在綏帝的臂上,頗有些破罐子破罐的意味,「既如此說了,那……還問甚麼。」
她閉上了眼,眼皮緊張地不停顫抖。
綏帝又笑了下,抬手溫柔地撫過她面頰,待南音的忐忑稍微平緩,這才真正俯下身去。
細嫩的,初初綻放的花兒,便在今夜被狂風驟雨無情侵襲。
風吹雨打過後,花瓣微蔫,唯余點點露珠留於其上。
……
燭淚在燈盞中積攢了大半時,內殿動靜已歇。
鑒於今日大婚勞累,二人又都是初次,綏帝並沒有太過放縱,稍感饜足之時便停下了。本還想和南音說些話,但她已經累得動動手指都難,只勉強從喉間含糊回應幾聲,就閉眼睡了過去。
低眸凝望倚在胸前酣眠的南音,綏帝胸中柔情無限,精力仍然很好,甚至可以將人抱起走個數十里不停歇。
但無論有甚麼想法,他都壓下去了,只就着這樣的姿勢看着南音,時而把玩她的青絲或手指。
這些小動作其實頗為擾人睡眠,可南音着實太倦,往往都是勉強支開眼皮看一眼,見是綏帝便又陷入睡夢。
大婚當夜,便如此過去了。
南音朦朧睜眼時,發現綏帝竟依舊是先前的姿勢,不由訝然,「先生一夜未睡嗎?」
「睡了,只醒得早。」綏帝面不改色扯謊。
南音半信半疑,動了下,發現四肢酸澀得很,尤其是幾個隱秘之處,還泛着隱隱的疼,登時又是臉色微紅。
她問過時辰,得知已不早了,忙支起身子,「該去給娘娘,母后請安了。」
「晚些也無妨。」綏帝不以為意,他後宮唯有南音一人,上也只有崔太后,無需太過勞累。
南音卻不依他,推着人起身,「第一日便不按時請安,既是我失禮,也是不敬母后。縱然她再體貼,也不可如此。」
綏帝無法,只能順她意召侍女入內侍奉,準備讓她請安后再回椒房宮補眠。
待二人快速收整好,已過去了兩刻鐘,差不多是該給太后請安的時辰。
綏帝傳來御輦和南音同坐,若無必要時刻,幾乎就沒鬆開過她的手。南音很是不好意思,但綏帝堅持,那些宮人又都很是知禮地低着腦袋,便隨他去了。
曦光漸盛,到達鸞儀宮時,崔太后已端坐座上等待他們,見了二人,受過敬茶,封了大紅包,又叮囑了些慣常的吉利話。
作為婆母,崔太后無疑是極易相處的一種,半點為難南音的意思都沒有。
看出南音的疲倦和綏帝示意,她十分體貼道:「哀家今日起得早,這會子想睡個回籠覺,你們請過安便先去罷。」
南音赧然應是,如何聽不出這是太后體恤她的說法。
於是在太后那兒待了不超過半個時辰,又回到椒房宮。
邊被侍奉着解衣,南音終於想起一事,「喧喧呢?」
按理來說,小傢伙這時候該被放出來了。
「它太鬧了,這陣子就讓內侍先陪着。」綏帝攬她往榻上去,「再睡會兒,我在這陪你。」
每逢帝后獨處時,侍女們都會非常懂事地守在角落,沒有傳喚不輕易靠近。
南音確實仍然很困,眼底泛着淚花兒應了聲,隨口問道:「先生有幾日的假?」
天子大婚,自也是有婚假的,這些日子無需上朝,除卻緊急國事外,也不用處理任何政務。
「一月。」
南音迷糊唔了聲,被他擁着,倚靠在綏帝胸膛又慢慢閉眼,只在意識沉眠的最後一刻想到,大綏天子大婚不是最多休息半月么,怎麼是一月?
不過她已經無法清醒思考了,那點點疑惑只能暫時擱置。
但很快,南音就切身體會到了綏帝說的一月假期意味着甚麼。
他實在……太黏着她了。
除了回門那日忙碌些,其他時候無需處理政務,無需接見大臣,綏帝就白日裏陪她看書作畫漫步,夜裏在榻上痴纏,且每一夜,都比前一夜纏人的時辰更長。
許是發覺她在慢慢適應,他愈發肆無忌憚起來。常常一到入夜的時辰,南音尚未反應過來,人就已經被壓在了床榻上,緊接着,就是一陣令人沉淪的歡愉。
連着七日七夜,綏帝都是如此。
起初南音還能按時在清晨起榻,出椒房宮逛一逛走一走,熟悉如何處理宮務。
但夜裏綏帝耗費了她太多精力,後來即便憑着着過人的意志力,她也無法再起了,常常日上三竿才睜眼。
綏帝卻已經練過劍,回身又躺回了榻上陪她。
這樣的婚假,不僅南音招架不住,侍女們臉紅,消息慢慢的,還傳到了太后那兒。
「夜夜都……」太后止住,震驚的神色過後,這把年紀都不由臉熱起來,搖頭道,「定是陛下貪慾不知節制,那孩子怎也就這樣順着他。」
想到南音畢竟是個女孩兒,這方面恐怕是勸也難勸,攔也攔不住。
在國事朝務上她也許可以勸住綏帝,但這件事上,恐怕只能聽之任之。
太后越想,越覺得是這麼個原因。
她倒不擔心綏帝,自少年期過後,綏帝就猛串個子,長成如今的高大模樣,且時常習武,精力無限。
只是南音,那樣柔弱的孩子,正是花一般的年紀,怎經得住這樣無度索取。
她實在放心不下,心道,作為長輩,還是得去說說這對新婚夫婦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