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夜晚
一般情況下,沉江月是個美食家,並且他對自己這個身份有着充分的佐證和由衷的認可。
比如他跌宕起伏的過往經歷里,十次爭鬥有十一次是因為食物而起,多出的那一次由對方親友友情贈送。
再比如他看似十指不沾陽春水,卻有一手絕妙的廚藝。
給他一口鍋,他就能炒出整個世界。
正因如此,沉江月遇到自己看得順眼的人或動物,第一件事就是請他們或它們品嘗自己的手藝。
為著他做的那一口吃的,即使被他看順眼的某些人對他心懷不滿,卻也與他保持着基本的禮貌往來。
民以食為天,喂飯之恩,大過個人喜好!
江湖人士也是很淳樸的。
思緒回籠,沉江月看着蹲在牆頭,正用警惕目光與自己對視的橘色大貓貓,微笑着將手上的烤魚又往前遞了一點,然後不出意料的看見他吸溜了一下口水。
不過,這隻貓的性子和他的體格一樣穩重,即使拿爪子撩了好幾下嘴巴,也沒有貿然靠近。
他的眼神裏帶着遲疑與戒備,以及頗為人性化的剋制,簡直就像貓的軀殼裏裝了一個人的靈魂。
這讓沉江月一度十分好奇,柳娘子一家究竟是如何把他養成這副模樣的。
另一邊,程梓並不知道面前的男人幾乎已經猜出自己的秘密,理智仍在與對美食的渴望進行一場短暫又漫長的拉鋸戰。
理智用大聲咆哮的方式複述柳娘子和姜二叔的叮囑,食慾卻像個敲木魚的老和尚一樣不為所動。
程梓的靈魂一時之間彷彿被切割成了兩半,激烈地爭鬥着身體的控制權。
而在他本人的拉偏架下,後者以絕對的優勢佔據了上風。
於是沉江月便看見,這隻令自己頗感興趣的大橘貓在用眼神負隅頑抗片刻后,邁着輕快的步子跳下圍牆,朝自己……手上的烤魚小跑而來。
不過眨眼功夫,他就順利把腦袋埋入了碗裏,吧嗒吧嗒地大快朵頤。
一口下去,鮮、香!
外酥里嫩的魚肉一口下去溢出剛剛好的油脂,口感香酥軟嫩。調料豐富卻不會喧賓奪主,蜂蜜的甜與咸辣味巧妙融合,味道獨特卻不古怪,屬於那種一口下去就能炫掉一整盤的美味。
世上竟有如此出塵絕艷之烤魚!
程梓咀嚼着魚肉,快樂地眯起眼睛。
在他美滋滋享用烤魚時,沉江月長睫微垂,用一種不會讓他感到冒犯的目光打量着他。
穩重、謹慎、有靈性。
長得可愛,忠於慾望。
刨除可愛那一點,其他都與他一樣。
什麼叫天作之合啊!
戰術後仰jpg
沉江月瞬間判斷出程梓性格里幾個一眼分明的特點,再看面前的大橘貓時,眼中的喜愛更甚。
程梓抖抖耳朵,忽然感覺一陣惡寒,警惕地抬頭盯住沉江月。
沉江月回以一個含笑又無辜的眼神,態度真誠,毫無表演痕迹,更與柳娘子和姜二叔形容的那位七旬老人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不誇張地說,程梓與他對上眼的瞬間,心中那點對於姜家人牢不可破的信任居然產生了劇烈動搖。
圓圓的貓瞳有片刻的渙散,下一秒,程梓身體裏驀然驚起一陣尖銳的劇痛,隨即一個激靈,從沒來由的動搖情緒里驚醒。
回過神來之後,他連忙退開幾步,壓低耳朵瞪着沉江月,發出沉沉的低吼聲。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剛才竟然覺得自己的意識被人控制住了。若不是及時驚醒,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這個男人……不會像某些武俠小說里的角色一樣學過操控意識的武功吧?
想到這裏,程梓退得更遠了,背脊微微弓起,滿眼戒備。
總有刁民想害朕jpg
護駕!護駕!
看到程梓的反應,沉江月愣了愣,低頭摸摸鼻尖,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有點心虛。
「怎麼了?是我放的辣椒太多,你吃不習慣?」他蹲下身,臉上揚起笑容,帶着恰到好處的疑惑,「可我向其他人打聽過,他們都說你喜歡辣口的食物啊。」
「……」
程梓抬爪撩了撩嘴巴,舌尖仍殘留着烤魚的美妙滋味。
吃人嘴短,他一時也不好繼續對沉江月釋放敵意,但依舊不肯靠近,甚至不再看剩下的烤魚。
美食和生命哪個更重要他心裏有數,雖然……雖然那份烤魚真的很好吃!但他不想再感受一次剛才那種疑似被控制的感覺了!
程梓稍微回憶一下先前那短暫的精神渙散與不知從何而來的劇痛,果斷選擇掉頭就跑。
告辭!
看着心儀的大貓貓一路飛跑離開,四隻小短腿幾乎跑出了風火輪的架勢,沉江月皺了皺眉——不是生氣,而是苦惱。
他散去瞳孔中詭異的暗色,一雙眼眸重新變得溫潤明亮,指尖拈着衣角揉了揉,喃喃自語道:
「他們到底跟你說了多少我過去的事,雖然都是實話,但……」
「罷了,今夜去姜家警告一番吧。」
長風拂過杏樹枝丫,捲起沉江月舒展的衣擺。
餘暉斜照下,他的身影慢慢虛化,消失在原地。
……
一口氣沖回圍牆上,程梓再回頭,沉江月已經不在那裏了,連帶着地上裝有烤魚的碗也不見蹤影。
他先是鬆了口氣,然後又有些可惜。那麼大一碗烤魚他只吃了一口啊!
貓貓落淚。
而在學堂院內,在心裏歷經千難萬險、千山萬水之後,姜書客終於抄完書,放下毛都快禿嚕了的筆,恭恭敬敬地向老先生行禮道別。
走出學堂,他一抬頭就看見牆頭上的程梓。
大橘貓沐浴着夕陽,如同一隻超大號的金色橘子,若不是情緒太低落導致周身氣場黯淡,就像自身也在發光。
「橙子!」
姜書客原地跳起,一把從牆頭上把程梓薅進懷裏,臉貼上去用力蹭了蹭,再發出吸貓后暢快的長嘆。
小夥子貓癮賊大。
程梓伸出爪子抵住他額頭,懶懶地喵了一聲。
「怎麼了?不高興啊?」姜書客抱着他往家走,笑眯眯地問。
一個好貓奴就是要時刻關注自家主子各方面的狀態,而他在這方面一向是天賦和努力并行。
「嗚喵。」
程梓在回味和惋惜方才那條烤魚,聽了他的詢問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回應一句。
「不高興的話……」姜書客揉揉他的胖臉,同款圓臉上堆起狡黠的笑意,「晚上一起去蹲夜釣客的收穫啊!」
程梓抬起眼皮,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
對啊!我鎮釣魚佬從不空軍!總有那麼一兩個能釣到魚的!到時候撈一條回去讓柳娘子烤着吃,不就能彌補遺憾了嗎?
雖說柳娘子的手藝可能比某位沉姓七旬老人差那麼億點點……
但只要有得吃,他就不挑!
程梓瞬間精神起來,兩隻前爪一卷做握拳狀,臉上寫滿了堅毅!
姜書客戳戳他的臉,別過頭去偷笑。
夜裏,程梓吃過晚飯便出了門,先與等在家門口的大狗雲雪會合,然後一起朝鎮子西面的河流奔去,不一會兒便踏着月光來到河灘上,跳上水邊的石頭蹲下。
許是他們來早了,河邊並沒有夜釣客們的身影,只有水面蒸騰的銀白光輝如輕紗垂墜,隨夜風飄旋。
昏暗的光線下,通體雪白的雲雪彷彿在發光,程梓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朝它身上靠。
察覺他的目光,雲雪主動湊近了些,在他身旁趴卧下來,為他擋去秋夜裏微涼的風。
「喵嗚!」
程梓趴在它身上,大半個身子陷進它柔軟溫暖的毛毛里,時不時蹭蹭,分外愜意。
月光下蟬鳴聲聲,像夏日尚未遠去的腳步。流水激石,空幽傳響,襯着婉轉的風聲落葉聲,愈發顯得靜謐。
身處這樣的環境裏,程梓對於烤魚的執念忽然被洗掉了部分。
他現在覺得沒有夜釣客,吃不上烤魚也沒關係,和雲雪一塊兒在這裏睡一晚也是件不錯的事。
雲雪慵懶地趴着,感受到身上的橘貓呼吸漸趨平緩,彷彿將要睡去,於是有意地將身體更放鬆了些。
它全身上下只有耳朵精神抖擻地支棱着,時不時轉動一下,探聽四面八方的動靜。
不過困意是能被傳染的,精神了一會兒后,雲雪也開始昏昏欲睡,把腦袋枕在了前腿上,閉目養神。
許久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了,還真難得能有點困意。
雲雪心中想着,忍不住扭頭看了看程梓。
大橘子已經睡成大雞腿了。
雲雪忍俊不禁。
但就在這時,河岸對面的密林里忽然傳來一陣哀哀凄凄又撕心裂肺的嚎叫,像是什麼動物的幼崽的叫聲,在寂靜的夜晚聽來十分明顯,好不可憐。
程梓瞬間就被吵醒,一骨碌翻身坐起,越過雲雪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聽這叫聲的音量,距離河岸好像不遠?
雲雪眼一眯,豎瞳中浮起淡淡的戾氣,隱隱有種被冒犯和威脅的感覺。
前方那片林子裏估計藏着什麼不長眼的東西,竟敢跨過界限跑這裏撒野。
一貓一狗短暫的停頓之際,那幼崽嚎叫的聲音越來越尖銳凄厲,也越來越虛弱,不知是本身就有傷,還是正在遭受攻擊。
程梓側耳聽了一會兒,發現聲音並沒有忽遠忽近,說明正在叫的動物位置是固定,而且離得不遠,不在林子深處。
既然如此,要不……他去看看?
「喵嗚哇——」
程梓很快做下決定,扭頭沖雲雪打了個招呼,隨即跳下石頭,踏着石橋跑向對面的樹林。
雲雪眉頭一皺,伸出的爪子沒來得及攔下他,只好起身跟上去。
越過石橋,進入林子,程梓一眼就望見了一團盤虯的樹根中間卧着的兩隻毛團。
毛團一大一小,都是白色的,兩頰生有灰色紋路,眉心還有一撮金色的豎紋毛。
大的那隻在昏迷,小的那隻則窩在它蜷起的爪子裏哀哀叫喚,一雙藍瞳里蓄滿了淚水,看到程梓時,眼中流露出人性化的哀求。
程梓打量着它們,猶豫着要不要上前,卻沒有發現自己身後不知何時蓄起了大片黑暗,濃稠得猶如實質的暗色像污泥一般蠕動着靠近,正要將他吞噬——
「啪!」
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得程梓彈跳回頭,就見雲雪也跟了過來,看到他的眼神,一臉無辜地歪了歪頭,抬起一隻前爪。
爪墊里有隻被拍死的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