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下雨
「轟隆——」
沉沉的悶雷聲在頭頂炸響,程梓嚇得差點跳起,渾身毛髮微微炸開。
這時,天色迅速漆黑下來,豆大的雨點倏忽砸下,落在屋檐、樹上、地板,發出滿世界的噼里啪啦聲響。
程梓回過神來,忙不迭跑向杏樹后的屋子,幾乎是一頭撞開了虛掩的門,然後左右爪子互絆,在地上團成一團,咕嚕嚕滾了幾圈,正趴在一雙紅茅草鞋面上。
「呵。」
頭頂傳來一聲輕笑,聲線悅耳。
程梓還懵着,便被一雙冰涼的手托住前爪爪彎抱了起來,輕輕放於膝蓋,一手探進它肚皮下,另一手從他頭頂順順溜溜撫摸到尾巴尖,最後收手時還捋了一把。
「呼嚕嚕……喵——」
程梓未及反應,就在那人熟練的擼貓手法中癱成一張貓餅,喉間溢出呼嚕聲,耳朵柔軟地垂下,貼着頭皮。
他維持着趴卧的姿勢,只把眼皮子往上抬,去看頭頂那張含笑的面容。
那是個鬢髮灰白,看上去年紀不小,面頰卻很是年輕的男子。幾縷碎發掩着摻雜了星點銀白的長眉,鳳眼溫潤而貴氣,笑意輕且平和。
男人氣質沉靜,拋開他熟練如貓奴的擼貓技巧不談,給人一種穩重從容的感覺。
更重要的是,程梓在鎮上待了兩年,每天從鎮頭溜達到鎮尾巡視領地,居然對他完全沒有印象!
難道是新搬進來的住戶?
程梓思索之際,男人的手輕輕揉了揉他的肚皮,微微笑道:「你就是他們口中的橙子吧?果然是……身姿豐腴。」
低情商:真的很胖。
高情商:身姿豐腴。
程梓不滿地喵了一聲,抬起肉乎乎的爪子拍在他的手背上,但很快就被揉得眯起眼睛,忍不住再加一隻爪,愜意地摟住他的手腕。
男人笑眯眯看着他,神情溫柔。
驀地,窗外砸下一陣驚雷,震耳欲聾。銀色電光劃破猶如黑夜提前降臨般的天色,驚天動地,氣勢磅礴。
程梓一下從溫柔鄉里驚醒,支起腦袋朝外看去,便從半敞的竹窗里窺見一簾暴雨如注的場景。
就……怎麼形容他的感受呢?
花果山的猴兒們初次看到水簾洞的心情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好大的雨。」男人也開口了,搭着程梓背部的手順了順他柔軟的毛髮,語氣意味深長:「即便龍王過境,約摸也不會比這動靜更大了。」
程梓重新趴下來,下巴抵着兩隻並起的前爪,聞言瞥了他一眼。
男人的表情有些微妙,明明說的是玩笑話,卻莫名讓人覺得他是在很認真地闡述一個事實。
這是古人的特性嗎?
程梓忽然想起之前有一天傍晚,天邊出現了一大片顏色瑰麗的火燒雲,柳娘子在井邊打水做飯時看見了,也特別認真地感慨了一句:
「現在的神祇可真清閑,不年不節的居然還有功夫出來閑逛。」
雖說古代人或多或少都信鬼神之說,但用如此認真又帶着一點稀鬆平常意味的口吻講出這些話來,還是讓程梓很詫異。
大橘子卧在男人腿上,不知不覺陷入了沉思。
他在思考的時候,男人正盯着他睿智的後腦勺,手指輕輕撓着他的下巴,而他也十分配合地仰起脖頸,喉間溢出呼嚕呼嚕的聲響。
男人揚唇淺笑,彎起的眼角織出密密的細紋,心內的喜愛幾乎要滿溢出來。
誰不喜歡一隻不吵不鬧,不跑不跳,還乖巧任摸的大貓貓呢?
想偷……不是,想順走——男人如是想。
大約是聽到了他的心聲,他才剛冒出這個念頭,便有敲門聲踩着電閃雷鳴的空隙陡然響起。
程梓回過神,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差點在思考中睡着,而導致他如此不設防的是男人越發溫柔妥帖的按摩手法。
不過敲門聲響后,男人也停下手,眉宇間笑意淡去,那張溫潤和善的臉也隱隱露出幾分陰鬱。
他起身去開門,依舊懷抱着程梓。
門一開,一道閃電遠遠地打下來,震懾無聲,程梓渾身毛都炸開了,只是很快就被男人溫暖的手掌撫平。
他再定睛看去,門外赫然站着青裙挽發,笑容可掬的柳娘子。
「嗚喵嗚!」
程梓眼睛一亮,伸出爪爪就要撲進她懷裏。可身體一動,男人的手便牢牢按住了他。
程梓:「?」
他困惑地抬頭,看見男人忽然收緊的下巴線條。
柳娘子一手挎着菜籃,另一手撐傘,雨簾從她身側垂下,成了奇特的裝點。
她向程梓點點頭,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後好似與男人熟識一般,笑着與他打招呼:
「許久不見了,沉江月先生。」
「柳娘子。」男人矜持地頷首,兩隻手擁着程梓,與她寒暄,「雨這麼大,何必冒雨出門買菜?」
他語氣溫和,程梓卻能清晰感受到他的雙手正在迅速變冷,溫度猶如冰塊,凍得程梓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他在緊張?還是害怕?
程梓沒有掙扎,而是疑惑地仰頭去打量男人的神色。
奇怪的是,從他臉上看不出絲毫負面情緒,反而還有淡淡的笑意,但他手上的溫度卻在越變越冷。
什麼情況?
「剛才出門得早,回來途中恰好趕上這場大雨,所幸帶了傘。」
柳娘子的聲音適時喚回程梓的注意力,未及反應,他就被柳娘子撈到肩膀上放好,爪子下意識勾住了她的衣服固定身體。
託了一把程梓的敦實屁股,柳娘子笑眯眯道:「也要多謝先生收留我家橙子,讓它不至於被淋成落湯雞。」
「……」
男人看了看自己空蕩的手,再抬眼,臉上平和的笑意一點一點消退,微垂的眼皮下,眸光漠然而威嚴。
程梓的視野正好可以看到他表情變化的全部過程,身上忽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久前,男人殘留在他身上的指尖的寒意突然變得清晰。
「柳娘子……」
就在男人開口之際,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湧上心頭,程梓脫口而出:「嗚喵嗚喵!」
「……」
未出口的話語被軟乎乎又中氣十足的貓叫打斷,男人的神色有一瞬間變得空白,像是愣神了一瞬。
與此同時,柳娘子攥緊傘柄的五指也稍稍放鬆力道,因過度用力而蒼白的指甲慢慢恢復血色。
她笑着摸摸程梓的腦袋,故作無意地對男人說:「雨越下越大了,橙子,和沉先生道別,咱們回家做飯。」
程梓抬起眼帘,一雙圓溜溜的貓兒眼望向男人,他也正看着自己
歪頭想了想,他伸出爪子撥了撥男人鬢邊的碎發:「嗚喵喵——」
男人怔了怔,淡漠的神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柔和下來,臉上重新掛起溫和的笑,眼角的細紋更顯得溫柔。
「去吧。」他握住程梓的爪墊捏了捏,目光越過他,再看向柳娘子,「雨天路滑,小心慢走。」
柳娘子幾不可察地舒了口氣,笑着應道:「多謝提醒,我會注意的。」
說罷,她歪頭在程梓身上蹭蹭,程梓順勢抽回爪子,靠過去與她貼貼額頭。
一人一貓撐傘穿過雨簾,風雨雖大,卻沒有一滴落在程梓身上。
男人目送他們離去,眼裏的光逐漸黯淡。
……
遠離了身後那道視線,程梓背上炸起的毛才緩緩落下。
雨水打在傘面上噼啪作響,腳邊處處是濺開的水花。柳娘子跨過一灘積水,鞋面上塵污不染。
「怎麼,你害怕他嗎?」柳娘子問道。
程梓的耳朵支棱一下,細品自己此刻的心情,倒還真品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恐懼。
「咪喵……」
埋頭於柳娘子頸窩,程梓發出困惑的叫聲,尾巴尖捲起。
柳娘子輕笑着拍拍他的頭,加快腳步轉過前面的彎,進了自家院頭。
彼時,姜二叔正坐在門口編竹筐。
厚厚一摞竹篾堆在身旁,其中兩支的一頭握在他手裏,被他靈巧地穿插編織,不多會兒的功夫,就編出了兩尺長的一條,再以此為基礎用其餘竹篾延展出去。
柳娘子見狀,撐着傘小跑到門前,把濕漉漉的傘往地上一擱,傘下立刻積起一灘水窪。
程梓順勢跳下她的肩頭,甩甩毛,在姜二叔身邊趴卧下來,腦袋枕着前爪,尾巴一卷一卷,整隻貓都變得慵懶散漫。
一灘貓餅.jpg
姜二叔騰出手在他腦門上胡嚕一下,轉眼見柳娘子臉色不對,便問:「怎麼了?」
柳娘子挎着籃子坐下,無奈道:「橙子剛才遇見沉江月了。」
「……它見到了誰?」
「沉江月。」
姜二叔陡然沉默,引來了程梓奇怪的眼神。
他從沒見過姜二叔這麼一言難盡的表情。
難道那個人有什麼古怪之處?
吃瓜之魂熊熊燃燒,程梓立馬坐起身,目光炯炯地看向他。
姜二叔正要開口,餘光瞥見大橘貓滿臉的好奇,到了嘴邊的話當即咽了回去。
略做思忖,他低頭繼續編竹筐,不緊不慢地說:「沉江月……年紀也大了,這兩年退隱山水修身養性,或許脾氣比以前能好一些。實在不行,咱們就不接觸。」
程梓聽得一歪頭,不明所以。
年紀大了、脾氣比以前好一些?
他們說的是他剛才見的那個笑容溫和到堪稱慈祥,擼貓手法熟練的男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