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生活
一條來自現代的鹹魚穿成了古代的貓會發生什麼事?
程梓團起敦實的身體,趴在屋頂曬太陽,身上橘黃色的毛髮在陽光下蓬鬆柔軟地鼓起,耳朵垂在腦後,遠遠望去,就像一顆圓潤飽滿的大橙子。
他一邊假寐,一邊思考着這個大概只有他會琢磨的問題,可沒等想出個所以然來,就聽到屋檐下響起一聲震耳欲聾、讓整座屋子的瓦片都跟着震了三顫的咆哮:
「姜書客!你又逃學!」
程梓一個激靈,醒了,耳朵支起靈敏地轉了轉,兩隻並起的小白爪子搭在屋檐,悄咪咪探頭往下看——
一位舉着擀麵杖的老母親攆着她的廢物兒子在院子裏轉圈跑。
好一出秦王繞柱走!
程梓瞪大眼睛,並起爪爪坐直了看熱鬧。
「阿娘!隔壁王叔說百無一用是書生!讀書沒什麼用,我還不如跟您和爹一起下地幹活兒!」
姜書客今年七歲,一團小臉白凈粉嫩,看着又精神又聰明,抬腳能把他娘親遛十幾圈不帶氣喘的,邊跑還能邊叭叭地說話。
他的母親是個體態豐腴的中年女子,人稱柳氏柳大娘子,平日裏和氣良善,這會兒卻拿出了將軍提槍上馬斬敵方將領狗頭的架勢,把自家兒子攆得跟風火輪似的。
「胡說八道!我生的你還是你王叔生的你?你聽誰的話?!」
柳娘子橫眉豎目氣急敗壞,擀麵杖舞地虎虎生風,每一回擦邊落下時,都讓屋檐上看熱鬧的程梓為姜書客捏一把冷汗。
好在她拿捏住了分寸,次次喊打喊殺,回回人體描邊,並沒有真抽下去的心思。
「我當然聽您的話!」
姜書客一個飛躍,從晾乾的竹子堆上敏捷跳過,腦門上沁出一點亮晶晶的薄汗,熱氣上涌,卻絲毫不影響他飛快轉動的小腦瓜子:
「但是夫子說兼聽則明,偏聽則暗,我這不是聽從夫子的教導行事嗎?」
柳娘子氣笑了,圓潤可親的臉硬生生擠出了一個堪稱猙獰的笑臉:「有這掉書袋的心卻不願意上學是吧?好好好,我今天就讓你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偏聽則暗!我讓你既不能聽,還眼前一暗!」
說著,一掄擀麵杖,加快了腳下的速度。
坐在走廊底下剝玉米粒的老父親大約是看不過去了,低眉斂眼,瞅准自家兒子從廊下經過的一瞬伸出腳去,把他絆得一個踉蹌撲進草垛,臉着地。
「幹得漂亮老頭子!」
旁邊的柳娘子一看,抽空向丈夫拋出由衷的讚賞:
「一會兒給你加餐!」
說罷,她快跑過去,拎住姜書客的后領將人提了起來,發出反派計謀得逞一樣的笑聲。
程梓遠遠地看到這一幕,后脖頸忽的一緊,臉上露出一抹藏狐望天般的滄桑——這熟練的手法,可都是從它身上練出來的啊。
穿越到這個時代已經兩年了,穿成貓也足足兩年,程梓對穿越之初發生的事記憶猶新,但前世為人的一切卻被覆蓋模糊,記不分明。
兩年前的一個雨夜,一隻剛剛斷奶的小橘被貓媽媽叼到這座名叫隱遇鎮的小鎮外拋棄,決然離開。
小橘身體裏裝着剛剛穿越而來的程梓的靈魂,當時雨好大,風好大,他也好害怕,只能蜷縮起淋得濕透的身體,在風雨中哀哀低叫。
不知過了多久,正當程梓以為自己又要再死一回時,一雙柔軟的手小心翼翼將他提了起來。
「哎喲,這小貓兒怎麼在這裏淋雨?眼睛都睜不開,怪可憐的——不會是死了吧?」
溫柔的女聲傳入耳里,程梓迷迷糊糊的精神忽然一振,軟軟耷拉下去的耳朵也精神地豎起。
這時,一把低沉的男聲響起:「你拎的手法不對,當心它撓你!提它后脖頸那塊軟肉,對,這樣它就不會掙扎了,母貓都是這麼叼着小貓的。」
說完,等到女人換了個姿勢,他才繼續說:「放心吧,沒死,看這小耳朵,精神着呢。」
是啊是啊!我沒死我沒死!快救我快救我!
被揪住後頸皮的程梓軟軟地垂下四肢,心裏瘋狂吶喊,喉間卻只溢出細細弱弱的貓叫,輕得幾乎聽不到。
「不行,雨太大了,小傢伙待在這兒要被凍死的!老頭子,要不我們將它帶回去照顧幾天,等雨季過去再說?」
女聲再度響起,既有擔憂也帶着試探。
程梓跟着提心弔膽。
男聲則應得果斷:「行,都聽你的,你願意就好。」
聽見這話,程梓高高吊起的心終於落回實處。
打那天起,他就成了姜家的一份子。
柳娘子本來說是等雨季過了便放他走,但養幾日後感情深了,便順勢將他留下。姜二叔,這家的男主人還照着他的毛色給他取了個名字——橙子,算是給他落了戶。
這名字多少沾點誤打誤撞。
但總比大雞腿和大海參這種大橘和黑狸花的通用諢名好聽。
程梓苦中作樂地想。
正回憶着往事呢,他突然耳朵一動,從屋檐底下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
姜二叔把玉米粒撥到竹篩上,手臂不斷地擺動,玉米粒便在篩子上打轉,發出沙啦啦的輕響。
金色粉塵洋溢在午後的陽光里。
姜書客坐在父親身旁,耷拉着腦袋揉着額頭上的一個大包,一本正經地嘆息道:
「唉,阿娘最近的脾氣越發暴躁了,我看她就只對橙子溫柔,對我不是打就是罵——阿爹,你們當年生孩子的時候,真沒把我和橙子搞混?」
姜二叔蹬了他一腳,沒好氣道:「你不逃學你阿娘會這麼生氣?自個兒出去問問,你阿娘在街坊鄰居眼裏是什麼脾氣的人,誰不誇她溫柔和善?就你個臭小子本事大,天天惹得她大動肝火!要是你阿娘氣出病來,我非把你掛在鎮口的梨樹上不可!」
姜書客癟癟嘴,正想為自己辯駁兩句,就見父親斜睨自己,接著說:「你還好意思跟橙子比?咱家橙子乖巧可愛不惹事,而你皮得像只猴,你哪兒比得上它?是吧橙子——」
說完話,他仰頭朝屋檐上一喊,程梓也十分給面子地回應:
「喵嗚喵——」
「哈哈哈!」姜二叔發出了爽朗的笑聲。
「好吧好吧,大家都喜歡橙子……我不吃醋,我也喜歡!」
姜書客拍拍身上的灰跳起身,小跑到走廊外,仰頭去看檐上蹲坐的大胖橘,向他張開雙手:
「橙子!快下來!鎮口的梨樹結了好多顆果子,我帶你去摘啊!」
「喵嗚!」
程梓眼睛一亮,小爪子用力蹬起,一個飛撲跳入姜書客懷中,穩穩落在他胸前。
姜書客卻被他的體重與衝力影響,不禁趔趄着後退了幾步,惹得姜二叔和正在菜圃前摘菜的柳娘子齊聲道:
「當心!別摔着了橙子!」
「……誒!」
姜書客緊緊抱住懷裏溫暖的大貓,埋頭在他柔軟的肚皮里蹭蹭,又深深吸了一口,把心裏一點不被關心的小小怨氣蹭掉。
程梓「嗚喵」一聲任他撒嬌,像個寬厚的長輩,抬爪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
姜書客往頭上套了一頂用麥秸稈編織的草帽,抱着程梓從家門口出去,在田埂上一路小跑,風吹金黃的麥浪,也吹起他輕盈的衣擺和帽檐,甩在身後。
程梓眯起眼,鬍鬚在風中撩動,眼前是色彩斑斕的世界,鼻尖縈繞着麥田的清香。
據說貓都是色盲,他卻沒有這種煩惱,眼裏依舊是繽紛絢麗的世界。
能看到五顏六色的花,看見茂綠的遠山和澄藍的天宇,還有傍晚天邊如火的紅霞。
當然,他也能看到從鎮口斷裂的石碑缺口內生長出的梨樹,春日有勝雪的白花,初秋枝葉繁茂,密密的綠色里垂下了金黃的果實。
姜書客跑近鎮口時,程梓借力一跳,厚重的身軀在半空掠過一道輕盈的弧度,輕巧落在梨樹向外生長得最長的一根樹枝上。
「撲」的一聲,樹枝劇烈晃動兩下,隱隱有種不堪他那敦厚身軀重負的感覺。
但它依舊頑強地托住了程梓,而程梓也順勢一路小跑,跳到了交錯並長的兩根主幹中間。
「喵——」
程梓在樹皮上蹭蹭,嗓音清脆響亮,充滿活力。
忽來一陣清風,吹得梨樹枝丫晃動,如同在回應他的招呼。
姜書客也跑了過來,站在樹下仰頭去看程梓,按住草帽。
晃動的樹枝上綴着許多青黃色的梨子,半生半熟,卻已經溢出清香。
不過,接近主幹的幾根枝條上已經有好幾顆呈現出熟透的金色,離地不高,踮腳的功夫就能摸到,在樹葉婆娑間若隱若現。
「啊!有梨子熟了!」
發現那幾顆成熟的金梨,姜書客開心地原地蹦躂兩下,咂咂嘴,吸溜不知何時冒出的口水。
高興過後,他小手一揮,一派義薄雲天的架勢道:「橙子你等等,我馬上就給你摘梨吃!放心,這次成熟的梨有好幾顆,我一定讓你吃到飽!」
說完,他開始摩拳擦掌,仔細尋找摘梨的角度。
程梓咧開貓嘴,笑眯眯地趴卧下來等着看姜書客的表演。
其實沒有姜書客,他也能吃梨吃到飽。但這小崽子平日裏機靈似妖,鬼精鬼精的,難得有吃癟的時候。
既然恰逢其會,程梓當然要在最好的位置看他的熱鬧。
你永遠不知道家裏的小貓咪有多少蔫壞心思.jpg
樹下,姜書客盯着觸手可及的梨,屏住呼吸,嚴陣以待,慢慢伸出手去。
明明是摘不會動的梨,他卻弄得好像在打老虎一樣,就差左手一支盤古開天闢地大鋼叉,右手一把女媧補天大改錐,好教此舉萬無一失。
程梓就這麼看着他踮起腳,伸出手,一個起跳抓梨——一個撲地吃土。
就像被不知道哪兒來的一股力量擊中,姜書客在跳躍的瞬間腳一滑,摔了個結結實實的狗吃屎,小胖臉整個埋進地里,印出了一張人面。
梨樹在風中沙沙作響,適時得像是有意為之的嘲笑。
姜書客抬起頭,沾滿塵土的臉皺得像柳娘子剛剛蒸出鍋的大肉包子,呸呸呸幾聲吐掉嘴裏的土,哭喪着臉擺擺手。
「行了,我不嘗試了,沒緣分!我知道我跟你這棵樹就是沒緣分!愛不起來!都是過路人!我不摘了!」
他自抱自泣,嘴裏說著不摘了,卻坐在樹下不打算挪屁股。
「喵嗚……」
程梓探出腦袋,關切地叫了一聲,眼裏卻滿是笑意。
「我沒事。」姜書客擦擦臉,癟着嘴拿眼神偷瞄自家的大橘,「只要能讓我吃上一口梨子,我再摔一跤也沒關係。」
「嗚喵!」安排!
熱鬧看夠了,小夥子吃癟的表情包也收集到了,程梓心滿意足地站起。
他先是抻直身體伸了個懶腰,然後跳到結着梨子的那根樹枝上,伸爪輕輕一撥,兩顆成熟的金梨便輕輕落地,正掉在姜書客印出的人臉上。
那是個土堆,梨子一點沒壞。
「橙子威武!」
姜書客原地滿血復活,撿起梨子抱進懷中,用衣服搓了搓。
「喵!」
程梓蹭蹭梨樹表示感謝,隨即步履輕快地跑到地上,跳進姜書客懷裏。
「謝了大梨樹,我帶橙子找地方吃梨去了!」
姜書客抱緊大橘和梨,向梨樹笑着揮了揮手,眼底閃過一絲得意。
程梓蹲在他肩上,正琢磨他會把自己往哪兒帶時,就聽到他忽然「哎喲」一聲,差點又被地上的樹枝落葉絆一跤。
「喵?」程梓疑惑地歪歪頭,坐得卻挺穩。
「沒事沒事,我的問題!」
姜書客尷尬地咧咧嘴,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小聲道:「真記仇,真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