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孔雀王子(上)

第38章 孔雀王子(上)

梧桐嶺其實是一棵巨大無比的梧桐樹。幾萬年的生長,讓這棵巨樹已經成了金麥平原最崔嵬的山嶺。它巨大的樹根綿延數百公里,像在廣袤的平原上撒下了一張巨大的深褐色的網。已經半石化的樹根上冒出的細枝組成了成片的梧桐樹林。

金海國人在梧桐樹的樹根上、樹榦上挖出空洞,改建成居室。樹根上、樹榦上、窠臼間,到處都散落着村落與城鎮。在高聳如雲的梧桐樹樹冠上,鳳凰的使徒們修建了金海國最雄偉的神殿奧金聖殿。聖殿是梧桐樹上所有居民的朝聖之地。

畫意.金黛是奧金聖殿聖女會的高階聖女。她和詩情.金華從小就跟着浮文.金紫尊者,是尊者最為得意的親傳弟子。今天是和國會財稅專員算賬的日子,但畫意並沒有按照尊者的要求打扮,依然是日常的穿戴——一件綉着淡紫色梧桐花朵的半新金紗長裙;一圍寬邊的半舊銀紋白紗腰帶;一頂純金的梧桐花頭冠和一對純金的梧桐花蕾手鐲;鬢旁留着一縷細長的淺棕色的捲髮,發梢垂鎖骨上,顯得畫意的脖子像是一截潔白的瓷瓶。

按理說,和財稅算賬,是聖殿涅槃守望者的事情,他們管理着聖殿的內政和外交。財稅算賬,理應由這些鳳凰之翼兄弟會的守望者們來處理,但經過幾次通宵達旦的爭吵后,這些守望者們發現,聖女會的姐妹們更容易讓那些高傲的財稅專員讓步。從此,協助守望者們和財稅專員談判協商,就成了聖女會義不容辭的工作——畢竟聖女會也有大筆的開銷。

清詞.金風早早的就向畫意傳遞了消息。此次來算賬的專員們是金海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財政官員。春潮.野渡、積雨.空林、月出.山澗等等,都是出身名門的新貴。不同於其他貴族,空林、山澗家族從無聲名狼藉的紈絝子弟。他們家的孩子以勤奮好學而聞名。財政省的松下.清齋對這些二十齣頭的少年很是看重,甫一上任,就委以重任。

今年的情勢非常特別,除了心牧教會,金色黎明也從神諭城來到了金海王國。凝霜國王以慳吝知著,金色黎明的到來,只會讓他更瘋狂的斂財。去年聖殿不但沒拿到金海國庫一個銅板的補貼,還繳納了超過收入四分之一的賦稅。為此鳳凰騎士團不得不解散了游騎散兵團,以節省開支。而在梧桐嶺四角新建火焰神殿的計劃也不得不擱置起來。這讓聖殿的至高尊者大為光火。

至高尊者和無上尊者是血親兄弟,無上尊者叫做永樂.獵風,至高尊者喚作無憂.獵風。當年聖殿的三位尊者在鳳凰的召喚下,費盡千辛萬苦,在聖殿建起了生命之門,在盛大的祭禮中迎來了無上尊者、至高尊者和兩位火語者的降臨。但無上尊者降臨后,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至高尊者和兩位火語者留在了聖殿。

火語者是兩位尊者的隨從,一位叫做悲歌.獵影,一位叫做離歌.逐風。離歌在降臨不久,就去了金海王宮,成為了奧金聖殿的代言人,在王座之前效力。而悲歌則在至高尊者的統領下管理着聖殿所有的事務。在過去這些年,悲歌為鳳凰騎士團、涅槃守望者、焚心聖女會制定了嚴苛的制度,整肅紀律,嚴格訓練。短短几年時間,奧金聖殿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至高尊者面容蒼白,眼神深邃,常年緊皺雙眉,幾乎無人見他露出過笑容。尊敬之餘,幾乎所有人都對他感到有些懼畏。他住在生命尖塔的頂層,大部分人都見過他獨立塔尖的身影。他有一頭深藍色的長發,

總是披着一件青藍色的斗篷,屹立塔尖,風將斗篷扯得筆直,讓他看起來像是一根旗杆。

“我特別害怕和他對視。”詩情曾經和畫意偷偷議論這位至高尊者,“他既威嚴,又肅穆,他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一切。每次和他說話,我都得鼓起勇氣。”但畫意完全體會不到詩情的懼畏——她渴望和尊者對視,也渴望和他交談,但他從未和她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有正眼打量過她。

其他幾位被選中協助談判的聖女已經到了畫意的客廳,嘰嘰喳喳的吵嚷打斷了畫意的神遊。她扔下首飾盒,扯了扯領口,清了清喉嚨,讓侍女們開始收拾房間,自己昂首挺胸的走向這些如花似玉的聖女。這些女孩全部都精心打扮過了,每個人都穿着輕薄晶瑩的白紗長袍,戴着鑲滿白色珍珠的水晶頭冠;每個人的雙唇都艷紅奪目,像是清晨帶露綻開的嬌艷玫瑰。

畫意帶着這些女孩們走向守望者大廳。這些年輕的聖女們跟在畫意身後,興奮異常,不停的低聲交談着,時不時的爆發出一陣陣銀鈴般的笑聲。在經過虹橋時,因為天空難得放晴,往昔被綿厚白雲遮蔽的天空露出了下方的地界,畫意特意駐足俯瞰了一會兒。

下方是綿延不盡的翠綠梧桐樹林,在樹林中的空地上,是一塊塊平整的金色麥田。金色與青色交雜在一起,蔓延向似乎無垠的遠處。聖女宮和守望者大廳修建在不同的梧桐樹枝上,彼此相隔甚遠,虹橋是連接兩根樹枝的魔法拱橋。它七彩繽紛,像是用水晶雕琢而成。虹橋的兩端,都有天鵝渡廊,裏面是聖女們飼養的天鵝。這些巨大的天鵝食量驚人,但卻不得不養——單單依靠馬車,無法保證聖殿的日常供給。

女孩們站在畫意的背後,被高空上的冷風吹得直哆嗦。但畫意似乎完全沒感受到寒意,她的目光從下方收了上來,卻又平投向了虹橋的東方。遠處是晶瑩雪白的雲橋——連接鳳凰騎士團和守望者大廳的魔法飛橋。雲橋的旁邊,一位火焰騎士正在訓練新手騎士。飛翼獨角獸的嘶鳴清晰可聞。

走下虹橋,幾個年輕的守望者已經等候多時,看見畫意,立刻小跑過來,向她行禮。守望者是聖殿裏最看重森嚴等級的,所有人都必須嚴格按照自己的身份着裝穿戴。為顯尊重,清詞派來的都是黃袍子。畫意認得所有人,為首的是玉律.金科。他出身平民,但天賦過人,是巧語.金碧尊者最器重的平民弟子之一。

畫意心事重重,面對這些黃袍子,不過微微點點了頭,略作示意表禮,便就徑直走向了守望者大廳。黃袍子們乖覺的分列在兩旁,緊跟着她的腳步,一句話也不敢多講。行走在年輕男子中間,幾位聖女終於開始矜持起來,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安安靜靜的跟着畫意前行。

守望者堡壘是用黑色巨石建築而成,整個城堡遠看就像一朵烏雲。而守望者大廳在堡壘的最中間,是奧金聖殿最宏大的殿堂。它一共有三層,第一層有四個廳房,第二層有三個,第三層只有一個。而今天議事所在,是在第一層的東廳。

大廳里的守衛們遠遠的看見了簇擁而來的聖女們,一個個挺直了腰板,緊繃著臉平視前方。但畫意依然從厚重的鎧甲中發現了他們那熾熱而貪婪的目光。有的在偷偷窺視玉露.金壺,她有一頭淡金色的捲髮和淺灰色的眼眸,美得像是大廳壁畫裏走出來的女神;有的在悄悄眄視璞玉.渾金,她纖細而柔軟的身段像是隨風搖擺的嫩柳,漆黑的雙眸深邃得像是秋日無波的平湖;有的在暗暗睇視疊玉.堆金,她光潔油亮的皮膚像是披着一層淡金色的霞光,一頭金棕色的頭髮像是貼着耀眼的金箔,湛藍的眼睛像是熠熠生輝的藍寶石。

但沒有人的眼光敢在畫意身上略作停留。

東廳的佈置非常的簡單,中間一張黑石長圓桌,鋪着金色的駝絨軟桌布,幾張烏木鑲鐵梧桐的椅子,搭着灰色的羊絨坐墊和靠背;四面牆上都有壁爐,爐火燒得很旺;高高的大廳頂上懸挂着巨大的魔法水晶吊燈,一個個精緻的梧桐花形燈罩里掛着金紅色的火焰魔法石,魔法石發出的火焰和紅光讓整個吊燈看起來像是倒掛的火把。

壁爐旁擺着成排的天鵝絨靠背椅子,圓桌左面都是金色,右面都是紅色。清詞.金風的書記員們、顧問們擠擠攘攘的坐在左面,所有人都抿着嘴,一個個看起來像是等着和餓狼談判的羔羊——他們給幾位聖女在最後一排留出了幾個空位。清詞.金風和麗曲.金露並肩坐在圓桌左面的頭兩個位置,把末席留給了畫意。幾個端着水壺、舉着托盤的侍女站在門廊邊和窗戶邊,緊張的觀察着所有人身前的小矮几,隨時準備着添加茶水或小點心——實際上從來沒人會動這些茶飲和點心。

看見畫意,清詞並沒有起身,翹着二郎腿,朝她點頭致意——“高貴的專員們還沒到。我們還要等一等。”畫意沒有說話,玉律替她拉開了座椅。畫意漠然坐下,往桌面上掃視了一圈。桌面兩頭放着兩盆魔法花卉。上席擺放的是一束潔白的狐尾百合,下席放着一把瑩白的千絲瑤菊。花朵在魔法的加持下散發著晶瑩的微光,所有的花朵都極為繁茂和嬌艷。花瓶下面,整整齊齊的碼着聖殿的全年的收支賬冊和收付憑證。所有的憑證都加蓋着地方財稅官的印鑒。

畫意落座,玉律便引着幾位聖女在後面就坐。狹窄的人行通道,此起彼伏的“抱歉、借過、沒關係”。所有的官員都緊張的撮弄着手中的記事本和魔法天鵝毛筆——沒有一個人正眼打量這些千嬌百媚的美人兒。幾位聖女局促的落座,彼此不約而同的搓着手,莫名的對自己的精心裝扮感到羞赧和慚愧,紅着臉,不安的擠在一起。

“今年他們不讓地方財稅官參加會談。”清詞朝畫意簡單的招呼后就一直在和麗曲低聲交談,“他們不信任梧桐嶺的地方財稅官和執政官。”

“我們也不信任他們。”麗曲聳聳肩,“除了喝酒,他們還能有什麼用?”

“如果國王不相信這些地方官,那我們這些認證過的賬冊和憑證就成了廢紙。”清詞皺緊了眉頭,“除此之外,我們可就沒有任何其他可供查閱的憑據了……”

“你們不需要提供任何東西。”大廳的入口突然傳來了一個厚重而低沉的嗓音,“我們不需要你們提供收支憑據和賬冊。我們不用看你們的田產房契,也不用看你們的庫存物資和金幣。”

清詞嚇了一跳,和麗曲一起站了起來。鑠石.流金和錯彩.縷金領着幾個衣着簡樸的年輕人走了進來。畫意沒有起身,除了領頭的春潮.野渡,這幾個年輕人她一個也不認識。但她還是在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了積雨.空林和月出.山澗——他們長袍的胸襟上都綉着自己家族的徽記。

空林家的徽記是三株松樹,山澗家的徽記是兩座山峰和從中蜿蜒的一條河流。積雨完全不像是個貴族少年,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上很多。他年紀輕輕就留了一圈絡腮鬍子,粗大的手掌上滿是老繭,如果不是那空林家的袍子,看起來簡直就是個王都里的鐵匠。月出看起來很瘦,眼窩深陷,有一雙琉璃般的眼睛,臉頰有兩個很深的酒窩。

春潮是這些年輕財稅官的首領,適才在門口發聲的就是他。雖然穿戴簡單,但他依然看起來非常的貴族,他的眉毛和鬢角都經過精心的修剪,頭頂上戴着一頂鑲嵌着七顆綠松石的純金寶冠——他的母親可是玉川翁主!

“有失遠迎,真是抱歉至極。”清詞急忙迎了上去,行禮問好后,又轉過頭,一臉嚴肅的斥責鑠石和錯彩,“為什麼不先行通告!”

“不必拘禮。”春潮拍了拍清詞的肩膀,“我們都是老朋友了。”他轉過身,朝畫意微微鞠了一躬,“很高興能再見到你。”不等招呼,也不等畫意回禮,他就領着積雨月出徑直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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